佛泉寺建在山頂上。
寺前一千三百三十三級繞山的石階。
石階兩側的樹上, 掛著昏黃的燈,供曆代的帝王在夜色裏看清石階,一步一步登頂, 進入正殿裏,跪在佛前,求問吉日。
昏黃色的光被淅瀝的秋雨氤氳著, 除了雨聲就是落葉聲,隱隱的梵音從山頂傳來,濕漉漉的石階上像是撒了一層碎金,冷清的映著周遭的影子。
連慎微被天南帶上了視野極好的一顆古樹上, 正好可以看見石階的一部分。
空氣裏濕冷含潮, 他不適合長時間待在這樣的環境裏,已經咳了好幾次。枝幹濕滑, 天南怕他摔下去, 一直小心隔著衣服握著連慎微的手腕。
他能感受到連慎微的體溫冷得厲害。
這次回去定然少不了一次高燒了。
阿恣站在連慎微的肩膀上, 伸開一半翅膀給他擋雨。
連慎微看著那抹熟悉的身影,皺了下眉。
“大盛朝的一些製度也太死板。”
早知如此,他就該在之前景成帝在的時候強行改了這些亂七八糟折磨人的製度。
應璟決身上穿著的服飾沾了水,一千多級台階已經走了大半, 連帶著衣服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他身邊沒有人撐傘, 也不能有人替他撐傘,他自己也不行。
這樣淋雨淋這麽久,還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 如何受得了。
連慎微如願看見了應璟決穿這身帝王服的大致模樣, 不過心情算不得多好。
天南勸道:“主子, 我們該回去了。”
連慎微:“再等等, 等聽見占問的鍾聲響起來之後吧。”
-
應璟決踏上最後一級台階, 走到了正殿前。
正殿的周圍早就被皇室的護衛圍了起來,全方位保證安全。
殿門大開,金身佛祖隱在殿中偏暗的燭光裏,在騰起的香霧裏,看不太真切。
門口站著兩個人影。
一個是佛泉寺的慈憐主持,另一個是大盛朝的莫達太師。二人是在殿中主持儀式的。
佛泉寺在大盛朝的存在感比較弱,它不是最恢弘的佛寺,建在山上,不好攀登,即便是不走繞山石階,走中間筆直的石階,正常人到達山頂也需要小半個時辰。
所以這也就導致了它的香火在佛寺裏麵不是最旺盛的。
其他尋常占問,找欽天監即可,佛泉寺隻有在為先帝占問吉日的這一天,才顯得顯眼一些。
應璟決走上前,頷首:“主持,太師。”
“陛下有禮,阿彌陀佛。”
莫達太師笑了笑:“時辰不早了,陛下,請與我二人一同入殿。”
應璟決打量了一眼他。
來之前聽小誌子說過,這位莫達太師在這裏已經三十六年,到他這裏,算是經曆了三代帝王占問。
佛泉寺的主持都換了一位,這位太師倒是一直都在。
長相很符合佛家慈悲為懷的模樣。
衣服隻有一身,是不能換的,應璟決接過小誌子遞過來的一張帕子簡單擦了擦臉,跟著兩個人走了進去。
一踏入殿門,香霧的味道就更濃了。
潮濕混著古怪的暖意,衣服又是濕冷的黏在身上,令人非常不適。
應璟決跪在蒲團上,“開始吧。”
慈憐主持:“請陛下閉上眼,靜心冥想片刻。”
應璟決依言閉上了眼,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隻能感覺到燈燭隱約晃動的光影。
外麵簷角滴落雨滴的聲音在耳邊變得模糊。
吸入體內的香霧越來越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淋了雨的緣故,他大腦竟有些昏沉起來,注意力一渙散,思緒不受控製的飄遠。
[“璟決。”]
[“藏好……”]
[“小舅舅?”]
半睡半醒的狀態,他腦中快速閃過一幅幅零碎的畫麵,還有嘈雜的、刺耳的聲音。
應璟決眉頭緩緩皺起,平穩的呼吸節奏逐漸開始紊亂。
他意識到不對勁,掙紮著睜開了眼,按著額頭踉蹌站起來。
“來人,朕……”
砰!
慈憐舉著一個石占重重的砸在了應璟決的腦後。
“呃……”
應璟決的眼神瞬間渙散,眼前的景物瞬間倒轉,他摔在地上,短促的呼吸著,側臉貼在地麵,木頭潮濕的黴味盈滿鼻腔。
他努力睜著眼。
這個角度……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變得很小。
好像又看見了夢裏極其熟悉的一幕。
[倒在地上的書生少年、地麵淒豔的一灘血、提著刀的手、一截黑色的衣擺……]
應璟決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後腦,眼皮劇烈的顫抖著。
溫熱的鮮血從他的腦袋緩緩流下,像一條溫度極高的赤色的蛇,吐著蛇信子,緩慢的爬過他的眼簾,於是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血色。
劇痛遲緩地傳進感官。
少年天子的手無意識的在地麵上抓撓著,眼前不是即將要昏厥的黑,而是旋轉著的、無比跳躍的光景畫麵。
腦中像是塞進了一把鐵錘,應璟決痛苦的蜷縮起來。
喉間斷斷續續的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這一下宛如砸開了最後一層薄冰,被封存的經年記憶,如汩汩的流水,一點點湧了出來。
他看見了他曾經的家。
他看見了阿爹在攬著阿娘,溫和的注視著樹下背書的他。
“璟決,淨手吃飯了。”
“去叫你小舅舅。”
“哎?你外祖父的酒是不是你小舅舅又偷喝了?”
“你這麽小一丁點懂什麽?我可告訴你,你娘是我阿姐,我姐自然是向著我的,小心我告訴她把你丟出山莊。”
懶洋洋的小少年拎著他的領子,笑吟吟的逗他。
等他哭了,又手忙腳亂的去哄。
通常就是用輕功帶著他到天上飛一飛。
一幕幕零碎而清晰的記憶碎片蠻橫的在他腦中展開,時間在這一秒無限拉長。
少年天子捂著頭,嘴裏發出的聲音不知是壓不住的痛呼,還是隱隱約約的低泣。
小舅舅的臉是最模糊的,輪廓那麽熟悉。他現在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卻不知哪裏來的力量,還是格外地想看清楚那張臉。
[祠堂裏跪著一大一小兩個人。
大的不算大,小的很小。
少年打了個哈欠,嘴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背著家訓。小的腮幫子上掛著淚,委屈巴巴的噘著嘴。
“哭什麽,不是幫你出氣了嗎?”
“你小舅舅不厲害嗎?”
山莊下的王二胖是被連瑜白欺負大的,但是連家出了個璟決這個軟嘰嘰的娃子,反而被王二胖的弟弟天天欺負。
連瑜白從山莊外回來剛好看見,把王二胖和他弟一起收拾了一頓,收拾的嗷嗷哭,結果被自家老頭子看見了,挨了一頓訓,舅甥兩個一起進了祠堂。
“厲害……”
小璟決抹了把眼淚,“可是小舅舅,你揍人家的時候,把我的牙也打掉了。”
少年眼裏快速閃過一抹心虛,輕咳了兩聲,“沒忍住,誤傷誤傷,哎呀你那不是該換牙了嘛,我算幫了你。”
“老頭子揍了我呢,小舅舅手背疼。”
小璟決聽完,湊過去給他呼了呼手背:“吹吹。”
他掉了牙,吹氣漏風,一兩絲口水吹到了少年手背上。
小外甥好騙得很,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暖暖的關懷,連瑜白一點也不臉紅自己騙小孩子玩,也不嫌棄,笑了兩聲,把小孩抱到了自己蒲團上,兩人換了下位置。
“小舅舅的軟,你跪這個。”
連瑜白又在祠堂的角落裏轉了幾圈,找了好幾個小孩好玩的玩應兒丟過去,供他打發時間。
外麵有小廝的敲門聲:“二公子,您還要背三百四十七遍家訓。”
連瑜白:“嗯嗯。”
他看璟決玩魯班鎖,一邊漫不經心的指點一邊背。他背家訓從來不偷工減料,多少字就是多少字,索性家訓的內容也不是很多。
“連家子孫,行正德端,忠義、仁厚、清正、不殺無辜之人、不造無辜之孽。”
“後輩當以氣節為重,不跪違背祖訓先輩,不彎忍辱受屈之腰,不折君子立世脊骨……”
這一遍一遍的背,璟決等了個他停下來休息的空當,問:“不跪違背祖訓先輩?難道如果外祖父違背祖訓了,璟決也不用跪嗎?”
連瑜白頓了一下,點頭:“嗯。”
“不僅可以不用跪,你還能指著他的鼻子罵,那老頭子氣死也不會反駁你的。”
“咱們家的家規並不嚴苛,反而鬆泛得很,隻要為人正直就好了。”
他摸摸小孩的頭,對他說:“你看著上麵的牌位,都是值得我們如今敬重供奉的人。”
他趁機教育:“比如說今天,王二胖他弟欺負你,反而叫你跟他彎腰道歉,就沒有這個道理,你若彎了腰,就是折了氣節,違背了咱家的家訓。”
小璟決似懂非懂。
瞅著小孩肅然的神色,少年不知怎麽就噗嗤一聲被逗笑了,一邊笑出來了眼淚,一邊彈了他腦瓜崩。
“聽沒聽懂啊小外甥?”]
[“聽沒聽懂啊殿下?”
穿著紅色官服的新科狀元郎無奈笑著搖頭,卷起書卷,抬手敲了敲少年儲君的額頭。
“看著我走神作甚?”
少年儲君托著下巴笑:“老師笑起來很好看哎,您是不是神仙下凡,曾經入過璟決的夢?我總覺得從哪見過您。”
紅色官服的青年微微一愣,隨即搖頭否認:“殿下記錯了罷。”]
應璟決腦中紊亂的記憶都糅雜在一起。
那張模糊的麵龐逐漸清晰起來。
然後慢慢的,和已經與他走上陌路的老師重合了。
應璟決腦中嗡的一聲。
“——”
人在極度的痛苦中會出現幻聽,應璟決的耳膜宛如被針紮了一樣,心髒瘋狂跳動著,幾乎要撞斷肋骨,從胸腔裏跳出來。
他勉強掀開眼皮,和剛才相比,不過才將將過了片刻功夫,鮮血流進眼睛裏,這種刺痛感卻已經算不得什麽了。
這香霧讓人渾身無力,應璟決瞳孔渙散,張嘴卻隻能發出氣音,幾個字裏,卻迸出難以掩飾的恨:“殺…了你……”
莫達嘴角露出一抹奇異的微笑,“陛下困了,竟開始說胡話了。”
應璟決手腕一動,拽下袍邊的一顆紅珠,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射向了殿中紅燭。
紅燭倒在了簾布上,眨眼間燒了起來。
應璟決意識半昏過去。
莫達可以阻止,但他沒有出手,反而看了一眼應璟決,道:“我發過誓,不殺大盛朝天子。慈憐,你下手有些狠了。”
慈憐:“南巡的刺殺是你下的手,在這裏又何必說這些,虛偽的堅持。”
莫達:“那時候他並未成為天子,我當然不算違背自己的誓言。”
“你在大盛三十六年,折了多少這裏的能臣將才,何嚐不是把這個皇朝往消亡的方向越推越遠?大盛朝若亡,皇帝焉存?你這與殺皇帝有何區別。”
莫達別過視線:“這不一樣。”
慈憐道了聲阿彌陀佛。
“莫達,那邊戰敗的消息傳來之後,你好像沒有以前沉著了。我知道你讓牧向在後麵準備了離開這裏的路,你想走了是不是?王庭那邊不會讓你入境的。”
“我還有幾個三十六年。”
這幅逐漸老去的身軀,力不從心的精力,真的能等到王庭準許他回去的那一天嗎?他看不到希望了。
他是曾經被王庭驅逐的不純種,因為他身上流著低賤的漢族的血,長得也更像漢人,流落到大盛朝的時候,被大盛朝的世宗在南巡路上救下。
後來陰差陽錯入了佛泉寺,與王庭那邊重新建立了聯係。
隻要他立下的功勞足夠多,王庭就準許他榮耀回歸部落。他念著恩,不殺大盛天子,但在這幾十年裏,幾乎快把大盛的文臣將才算計幹淨。
一年又一年,他從來沒有等到過王庭的傳召。
莫達閉上眼睛:“最後一次,廢了連慎微,我就回王庭去。”
慈憐:“你就這麽肯定他會來?”
莫達:“他對應璟決太在意了,不會不來的。”
“如果他真的沒來呢?你已經沒有留下的退路了。”
莫達沉默了一會,望向地麵的天子。
“一個時辰內不到,那就割了他的頭,帶回王庭。”一個時辰,是京城中士兵全速趕過來的時間。
慈憐嗤笑一聲。
虛偽。
莫達不理他,隻瞥了一樣灼燒著的簾布。
“這火燒的真好。”
他拎著應璟決的領子,把他拖了出去。
莫達吩咐旁邊的僧人:“去,把之前抓來的那個慫包也提過來。”
很快,幾有一個五花大綁,滿臉驚懼的少年被抓了過來,他是魏立的獨子魏書規,當年魏立被連慎微殺了之後,其餘的人全被喂了孟婆湯,魏書規也不例外。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魏立的兒子,也不知道自己被抓到這裏來是為了幹什麽。
山頂一片混亂之後,上麵的護衛都已經倒在了地上,無害的僧人把這裏團團圍住,有些則準備了熱油,一桶一桶從山頂澆下去。
熱油滾進潮濕的山林。
無數火把扔了進去。
細密的小雨根本擋不住這些火,山火瞬間蔓延,滾滾濃煙融進黑沉的夜色,瞬間點燃了這片天空。
佛像注視著。
-
山火蜿蜒而下,猶如遊龍。
守在山底下的護衛被驚到了,紛紛往上衝。
連慎微眼中映著火光,眼神凝重:“上麵出事了。”
隨即想起什麽似的,他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嘴裏吐出兩個字:“北夷……”
天南聽得心驚肉跳,“主子,現在怎麽辦?”
如果現在他們兩個上去,上麵情況不明,他們幾乎就是——
“連慎微,烈火相迎,待君親至!”一道渾厚的,裹著內力的蒼老聲音從山頂傳了下來。
最中間的筆直的石階上,依稀有學武的僧人拿著武器紛紛而下,位列兩側,那石階像是一條通往地獄的不歸路。
天南臉色頓時僵住。
這聲音帶起的風把周遭的樹葉震的有些異樣,連慎微注意到了天南的停頓,他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山頂。
“上麵有人說話,說了什麽?”
天南:“沒……”
連慎微打斷他:“實話。”
天南拳頭攥緊:“主子,我們就算是上去,救人的可能性也極小,眼下還是回京城去找人。”
連慎微黑沉的眸子看著他的眼睛,“最後問一遍,天南,那是我外甥。”
天南扶著他的手慢慢收緊。
“……上麵說,連慎微,烈火相迎,待君親至。”
他說完,連慎微垂眸。
這是衝著他來的嗎?
他心中輕微一鬆,如果是衝著他來的,上麵的情況或許沒有他想的那麽糟糕。
“阿恣。”
連慎微摸了摸阿恣的羽毛。
這隻海東青格外懂人性,他現在隻能希望阿恣能理解他說的話。
連慎微:“去找人來。”
阿恣用鳥喙輕啄了他一下,展翅高飛,幾乎是眨眼之間,就成了一個看不見的黑點。
海東青的速度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連慎微收回視線。
“主子,你一定要上去嗎。”
是疑問句,天南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連慎微抬頭,從山腳望向山頂的大殿。
繞山石階走太費時間,筆直的山道是他唯一的選擇。
佛像在火光裏俯視這條長長的石階,就像是神佛在雲端,俯瞰地獄混亂殺戮的瘋狂之景。
卻從不伸出手救贖。
天南沉默了片刻,把連慎微帶下了古樹。
“主子,您不許再用內力。”
他的眼神太固執。
連慎微抿了下唇,稍稍頷首,“盡量。”
天南心中微鬆,渾身的肌肉卻緊繃了起來,像頭蓄勢待發的狼,“您就跟在我身後,”他抽出了腰間的刀,轉身走向了山腳下。
“屬下給您清道。”
-
“駕!”
“駕!駕!”
馬蹄把地麵的泥濘濺的老高。
厲寧封、葉明沁、明燭三人策馬衝在最前麵,身後帶著的都是騎兵。
他們從京城出發的時間比莫達估計的要早很多,甚至隱隱看見了北方的一點光亮。
厲寧封視線極好,眸色一沉。
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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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恪已經連續趕了半個月的路,神色疲倦,胡子拉碴,眼神是亮的。
他騎著的馬上搭著兩大兜藥材,裹了好幾層油紙,滴水不進。
之前走的著急,外域也無法和中原取得聯係,不過現在他已經到了京郊,正常速度往前的話,今晚就能到攝政王府。
他半點的時間都不想浪費。
這樣想著,風恪搓了把臉,駕著馬兒往京城的方向走,北方衝天的火光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沒往深處想,多瞥了幾眼,權當事不關己。
“阿古——”
上空急速掠過的大鳥忽的興奮叫了一聲,緊接著快速轉彎,直直朝著馬上的藍衣青年衝過去。
風恪一抬頭:“!!!”
瞳孔驟縮。
什麽東西啊?!
砰!
風恪眼前一黑,他甚至都來不及反應,就被強勁的衝擊力從馬上撞了下去。
他難得罵了句髒話。
怪東西叼著他的衣服使勁兒往一個方向拽。
七葷八素的暈了一會,風恪詫異的盯著那鳥看了一會,不太確定的道:“……阿恣?”
連慎微這是給它吃什麽了長這麽大!
他走的時候不還是個病懨懨的小可憐鳥嗎?
阿恣瘋狂把他往北方著火的地方拽。
風恪的袖子生生叫它撕斷了一截。
見風恪還懵著,阿恣飛起來盤旋了兩圈,朝著北麵的方向叫了幾聲,然後又來扯風恪。
風恪皺眉:“誰在那邊?你主人?”
阿恣叫了一聲。
“走!”
風恪不再猶豫,揉了下摔疼的腰跨上馬,一揚馬鞭,朝著北方趕去。
那裏離他不遠。
阿恣在他頭頂引路,凶悍的鳥喙還殘留著風恪袖口上的藍色絲線,翅膀負雨而行,淩厲地割開雨中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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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
連慎微心裏默數著時間。
新鮮的血液混著雨水,從上個石階上流下來,火舌吞吐著撩燒過來,彌漫的煙氣令連慎微不住的低咳。
天南渾身浴血,呼吸沉促,刀尖點在石麵,手臂都在發顫。
連慎微負手站在他身後,抬眸。
前麵的一眾僧人攔在前麵,越往上人越多。
以天南的內力,從方才到現在,一根頭發絲都沒讓他傷到,此時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
天南擦了下嘴角的血,眉眼壓的極低,顯得凶戾,他攥緊了刀柄,還想往上衝。
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
天南勉強側了側頭:“主子?”
連慎微:“我來吧。”
再打下去,天南經脈隻會是經脈受損一個下場。
況且……
剛才花費的時間太多了。
即便這次好像是針對他來的,但是隻要璟決在上麵,變數就永遠存在。
天南倉惶搖頭。
連慎微手中一用力,天南手臂一麻,手裏的刀就掉了下去。
連慎微反手接住,握在掌心。
他拍了拍天南的肩,“這些人而已,盡量少用內力,我不會死的。”
他這樣說了,就是有幾分把握,在第三次動用內力之後不會死。
是不想活的太久,但現在就死,而且死在這種地方,他還是不甘心啊。
連慎微輕輕呼出口氣,抬起手,運起內力,並指在自己心脈處點了一下。
武者心脈穴。
天南看的清清楚楚,臉色當場變得慘白:“不……”
主子。
他試圖攥住連慎微的衣擺,可是青年抬腳往上走,他隻握住了潮濕的雨霧,和從指間擦過、一觸即離的風。
一步一階。
青年拾階而上。
刀尖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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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快速往此處趕來的兩方人,已經逼近了山腳下。
天空中傳來一聲嘹亮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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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你說的一個時辰,快到了,”慈憐看了眼莫達。
“殺了小皇帝,你大可不必冒這麽大的風險。”
莫達:“沒聽見下麵的動靜嗎,人已經來了。”
若非逼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打破自己的誓言。況且,他就算殺了小皇帝,連慎微沒死,他們回了王庭,也一定會麵臨連慎微瘋狂殘酷的冰冷報複。
就像他查到的那些東西一樣。
之前他隻覺得先帝太過寵信,留著連慎微是件好事,現在連慎微才是他最想除去的人。
這個人太危險太不可控了。
“諸位。”
一兩聲低咳從石階下響起。
“應約而來,有何指教。”
穿著黑色遊金長袍的青年握著刀,緩步走了上來,踩在地麵的鞋底洇出血色,他身上看不出來哪裏有傷口。
連慎微目光第一時間落在被莫達提在手裏的應璟決。
應該是昏迷。
連慎微眯起眼:“莫達太師。”
莫達並不意外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笑了笑。
“我該叫你攝政王,還是連瑜白?”
從連慎微出現在這裏的那一刻,他心中還有疑慮的那些不確定的猜測,此時全都有了答案。
多麽不可思議的事實。
連慎微聽不見,莫達留著胡子,黑夜裏他看不太清對方的唇形,他懶得辨認,更懶得扯皮,直接道。
“今日此局衝我而來,怎麽做才能放了他。”
莫達笑而不語,看了眼他手裏的刀。
他不知道連慎微的身體狀況,顯然對他的實力有些忌憚。
他真的走到了這裏,孤身一人,可見如他所料,是暗自跟來這裏的。當然,就算是帶著不少人來,他也還有後手,不懼什麽。
連慎微沒死在長階的僧人手裏,這是對他身手的一種試探,看起來那人對他來說卻是算不得什麽。
走到他麵前,身上看不出半點傷口。
他在大盛朝三十六年,見過多少文武全才的天才橫空出世,連慎微無疑是最讓人驚豔的一個。
可惜,他最擅長的就是毀了這些天才。
哐當。
連慎微把刀扔了。
應璟決沒有完全昏過去,他隻是沒有力氣動彈,發絲淩亂的垂下,遮住了的臉,他嘴唇一直在囁嚅著,沒有人知道他想說什麽。
他其實想說的是。
快走。
別管我了。
少年天子渾渾噩噩著,眼角滴下一滴淚,終於在心裏念出了那個稱呼。
……小舅舅。
慈憐:“阿彌陀佛。”
“不知攝政王還認不認識這個人。”
他指了指地麵嗚嗚蜷縮的一個有些眼熟的少年。
立即有僧人把他拎起來。
連慎微瞥了一眼,眉尖微蹙。
有些眼熟。
他看向莫達。
莫達:“這位,是魏立的兒子,魏書規。”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了他,攝政王好手段,瞞天過海讓他們記憶全失。殺了魏立,後麵還叫人挖了他的墳。”
連慎微:“你把他找來幹什麽。”
慈憐之前也問過莫達這句話,找來魏書規做什麽。
莫達反問他,知不知道如何毀去一個驕傲的人。
大盛朝這些年折在他手裏的那麽多人才,哪個不是心高氣傲之輩,他可太懂得這些了。
不待他繼續問,這個有點瘋魔的太師就自問自答到,當然是用最殘忍的手段,折斷他的心氣。
人無氣,不成活。
莫達那雙眼睛沉沉的盯著連慎微,“很簡單。攝政王做了那麽過分的事情,給魏立的獨子跪下道個歉,不過分吧。”
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了手中應璟決低弱的掙紮。
他當即詫異。
小皇帝竟然沒完全暈過去。
“……”
連慎微沒有味覺,卻久違的在自己嘴裏嚐到了血腥氣。
他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的時候,已經是冷冰冰的一片,“不可能。”
魏立是他的仇人。
魏書規是他仇人的獨子。
哪裏來的規矩,讓他給仇人的兒子下跪,磕頭道歉。
他寧願砍斷自己的雙腿,自絕當場,也不願下跪。
莫達:“那他,就隻能死了。”
他似乎根本不意外得到這樣的回答,收緊了掐在應璟決後頸的手。
連慎微的掌心慢慢攥緊。
“等一下。”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