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佐其實一直覺得, 克裏斯汀有些過於理智。

或者更確切一點的說,是情感淡薄。

他的情緒波動仿佛永遠維持在一個極其微小的範圍之內,永遠是很淡很淡的、浮於表麵的樣子, 甚至讓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感情,平時表露出來的那些,又是否全都是偽裝。

如果說在麵對信徒時, 他被分成無數片的仁愛在個體身上就會顯得有些微小, 可當自己的親人被殺害, 看到仇人, 他竟也是這麽冷漠嗎?

夏佐突然覺得, 克裏斯汀像一個真正的“神”。

而不是他之前認為的那個, 悲憫著眾生的“好人”。

不過現在的情況並不是能讓他想那麽多的時候。在不小心掀了一塊地板後,夏佐發現在這座糾察塔底下, 也關押著一些力量不強大的幼年體深海怪物。

與此同時, 他的身後傳來羽翼揮舞的聲音,是克裏斯汀也來到了這裏。

黑發先知的目光似乎透過絹布看到了前方的景象,夏佐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感想,隻能聽到克裏斯汀緩緩說道:

「這些都是單純的怪物,並沒有人性。應該是糾察塔想要仿效聯邦做什麽實驗, 但還沒來得及開始。」

「——沫爾。」

克裏斯汀對先前受了傷的沫爾平靜說道:

「殺了它們。」

金發神使沒有任何質疑,甚至對自己還在流血的翅膀視而不見,當即重新拔出了自己的佩劍, 毫不猶豫地揮了下去。

站在地下室上方的夏佐沉默了片刻,有些幹澀地說:

“……你不用特地讓她去做, 我知道這些東西對人類的危害, 不會心軟的。”

明明他毫發無損, 戰力也比沫爾要高, 無論怎麽看都是清理的最好人選,可黑發先知還是選擇了沫爾,而不是他。

黑發先知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感到任何的不適和惱怒,隻是溫和地解釋道:「我知道,但你的好友總歸和它們有些聯係,殺了他們對你來說很可能是一種傷害,弗萊曼。」

而沫爾也很快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麵對這裏隱藏的強大天賦持有者,她是被完全克製,但對付幾個被關押起來的深海怪物,卻還是綽綽有餘的。

“冕下。”身上的傷完全不能壓製住她的激動和怒火,沫爾當即對著克裏斯汀行禮,聲線平靜,說出口的話語卻讓夏佐瞳孔驟縮:“我請求您……賜福民眾。”

她抬起頭,自下而上地注視著什麽都沒有說的黑發先知:“聯邦和糾察塔經曆千年,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他們在壓榨您的子民——這裏是地獄。”

黑發先知似乎微微歎了口氣:「這會造成戰爭,沫爾。」

沫爾眼睛亮亮的:“不,不會的,冕下。我們沒有敵人。”

“萬物都將臣服於您的榮光之下。”

“您是眾生之父。”

……

……

夏佐第一次失眠了。

他隻要一閉上眼,腦海中就能回想起沫爾那幅狂熱的表情,和口中那幾乎讓他心神不寧的話。

如果說是要推翻聯邦或者糾察塔的話,他很讚同。唯二要考慮的,隻是戰力足不足夠的問題,和普通民眾的想法和生命的保證。

但沫爾的措辭讓他感到莫名不適。

他想要告訴對方,克裏斯汀之前說的話並不錯,他是神職,是代行者。他並不是神。神明早晚有一天會蘇醒,你說這樣的話其實是在害他。

可他卻忍不住毛骨悚然——

克裏斯汀自己的態度,是什麽樣的呢?

夏佐依然覺得他克裏斯汀不壞,但他是否善良,和他是否想要成神——可是並不對立的兩件事。

有時候,對某一個人的態度和印象就是在點點滴滴之中建立起來的。

夏佐現在麵對克裏斯汀的心態,已經和最開始發生了巨大的偏移,這種偏移潛移默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黑發先知仍然是悲憫眾生的神子,可夏佐對他時的心態卻變了。

他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決定親自去找克裏斯汀談一談。

就和往常的每一次那樣,黑發先知依舊早就預料到他會來似的,早早的等在了庭院中,在月光下靜靜地看著已經長得無比高大的長桂樹。

夏佐打開門就看到了這樣的黑發先知,不由得頓了一下。

在夜色的籠罩中,有那麽一瞬間,他又將對方看成了黑色長發的西澤爾·克萊斯特。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克裏斯汀·克萊斯特?”夏佐一邊走近,一邊念出他的全名:“你來到這裏,又是因為自己的意念,還是家族的……授意呢?”

“還有,你一直在回避和西澤的關係,說一些模棱兩可的答案——”

褐發少年最後站在了他身前。

黑發先知說道:「你在懷疑。」

夏佐點頭:“是的,我在懷疑。”

黑暗中,克裏斯汀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西澤已經死了。你在執著什麽?」

他慢條斯理地,平靜地說道:「你需要朝前看,夏佐。你是一個神職,你就不想為眾生做些什麽嗎?」

——熟悉的語氣。

——熟悉的稱呼。

這種語速、咬字、乃至尾音微微上揚的戲謔意味,他從來都隻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夏佐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你就不難過嗎,學習你至親的語調來……刺激我……?”

不過此時他也深刻地認識到了,克裏斯汀之前說過的,“西澤爾是我最親近的人”的真實性。

如果不是過分熟悉,是不可能將對方的腔調和習慣,都拿捏得如此一清二楚的。

「夏佐·弗萊曼。」

黑發先知的語氣很快就恢複了他平常的樣子,仿佛九天之上回音那般的空靈而又溫和,單單是聽到這樣的聲音,都會讓人有一種心靈被滌**的錯覺。

這樣的聲音和西澤爾一點都不像。

他平靜地說道:「我當然為他而感到難過。」

「你是不會理解,也不會明白我的難過的,弗萊曼。」

“……”

夏佐沉默著,沒有問出已經滾到喉嚨的“為什麽”。他隱約覺得對方口中說出來的答案,可能並不是他想聽到的那樣。

克裏斯汀轉過身,麵對著他:「是走是留,我都不會攔你。」

“我留。七個月內,我會一直留在這裏。”

夏佐抬起頭。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麽目的……但我相信西澤,也相信聯邦和糾察塔確實不應該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是走是留,你不會攔著我——但我會看著你。”

褐發少年定定地看著他:“總有一天,我會弄明白這所有的一切,克裏斯汀。”

克裏斯汀微微偏頭,似乎又是錯覺般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中不含有分毫可以稱得上快樂的情緒,夏佐看不太懂這樣的笑容。

就仿佛黑發先知正在台下看著台上命運早就被注定了的戲劇角色,看著他在命運的安排下掙紮。先知為這樣的掙紮而笑,帶著點無奈,帶著點悲憫,又帶著點蒼涼般的戲謔。

夏佐渾身都不舒服起來。

好在那樣的錯覺隻是出現了一瞬間,克裏斯汀很快就點了點頭,好脾氣地回了他的話:

「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明智的。你會是人類領袖。」

夏佐一時間沒有轉過來彎,還微微愣了一下。

直到黑發先知不見蹤影,他才恍然回過神來,抿起唇,心中一片複雜。

——如果他們推翻了聯邦和糾察塔幾千年以來對世界大部分地區的控製,又建立起了全新的,可以讓更多普通人好好生活的製度,夏佐·弗萊曼的確會被尊為人類領袖。

而克裏斯汀?

他當然不會是人類領袖。

神,又怎麽會被冠以“人類”這樣的詞匯呢。

……

十三天之後,教堂徹底統一了荒區,將這片寸草不生的地方,變為了他們的核心教區。

之所以會推進得這麽快,隻是因為反抗的天賦持有者本來就在少數,絕大多數人早就已經近乎虔誠地信仰起了克裏斯汀,在教堂的武裝力量到達的時候,甚至在夾道歡迎。

“媽媽,是教堂的騎兵誒!我們被接納入教堂了!我們能見到那位有六個翅膀的神明嗎?我們是不是以後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呀?”

夏佐敏銳地在人群中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轉移過去,看到一頭火紅短發的小姑娘正興奮地看著他們,因為毫無營養而顯得尤為瘦小的手緊緊地抓著母親的衣擺,一雙原本死寂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希望和期冀。

而她的母親也同樣如此。

“會的,一定會的。”

婦人和夏佐的視線對在了一起。

她在那一瞬間下意識猛地有些瑟縮,又仿佛想起在聖殿騎兵中地位卓然的褐發少年是教堂的人,又重新有了和他對視的勇氣,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謝謝您!”她大聲地說:“我看到是您殺死了那些罪犯,您是英雄!”

這次輪到夏佐避開了目光。

褐發少年抿了抿唇,金色的雙瞳帶著點茫然,又很快被堅定所取代。

在克裏斯汀近乎病毒一樣的信仰之下,將荒區收入囊中的確簡單,可接下來要麵對的是更有組織,也更有條理的聯邦和糾察塔,不可能再推得這麽迅速。

雖然在弄明白一切之前他並不想讓克裏斯汀得償所願,但這些普通民眾讓他根本狠不下心。

七個月。七個月之後,他的天賦差不多S級,他會遵循和厄休拉的約定,來到伊斯維特瘋人監獄。

而在此之前——

他會將聯邦,徹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