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佐並沒有擅自翻看這些圖紙。

他將它們交給沫爾, 而沫爾在雙手接過它們,並認真翻看後,雙眸猛地亮起, 發出了真心實意的感歎:

“這般天才的設計……果然是冕下啊。”

她並沒有避諱夏佐,但可能是出於某些微妙的嫉妒與攀比心理,她將圖紙內容擋得嚴嚴實實。

夏佐:“……”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許複雜。

……克裏斯汀的信徒們, 還真是可怕。

不過, 倒是讓他莫名想起了……之前的厄休拉。

等她實力達標之後應該就會從深海中出現,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次見到她。

褐發少年微微垂眸。

沫爾對情緒的感知極為敏銳, 幾乎是瞬間就發現了夏佐情緒上的不對勁, 眨了眨眼睛, 說道:

“弗萊曼先生,我並不是防備您。您如果想看冕下的手繪圖, 我很樂意供您借閱。”

——不過如果弄微瑕了,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夏佐有些哭笑不得,對方似乎把他剛剛心情的低落,理解成了隻有克裏斯汀的信徒們才會出現的奇怪心態。

不過這麽一打岔,那點不太好的情緒就煙消雲散了。夏佐深吸了一口氣,主動問道: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沫爾矜持地點點頭, 將圖紙遞給他:“冕下的意思是,教堂的普通人占絕大多部分,他們必須學會自我防禦, 而不能總是祈求他人的援助。我想,大多數人都是願意自己掌控力量的。”

夏佐好奇地問道:“力量?克裏斯汀有辦法讓普通人獲得天賦了?”

“天賦本就是神明沉睡的那一瞬間力量的外泄, 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是人類對神明力量的掠奪——所以人類的天賦才會日益衰落。”

沫爾在極為冷淡地說完這段話後, 語氣又重新柔和了起來:“但是——武器不一樣, 弗萊曼先生。”

夏佐動作一頓。

沫爾繼續說道:“我們的科技發展並不順利,而且大部分還掌握在聯邦的手裏。但我們要讓沒有任何天賦的普通人,有朝一日也能夠拿起武器,保護自己和家人。”

夏佐卻隻是沉默著,沒有說一句話,褐發蓋住了那雙璀璨的金瞳。

他握住紙張的手微微用力。

——很久以前,西澤爾也這麽和他說過。

黑發少年用平靜的語氣告訴他,隻要給他點時間,他能讓普通人,也有徹底殺死天賦持有者的可能。

他會製造出普通人也能使用的殺器。

為什麽克裏斯汀的說法會和西澤相差無幾?

他們……是認識的嗎?

“弗萊曼先生?弗萊曼先生?”

一句句呼喚將他從思維的深海中拉出來,努力把夏佐喊清醒的金發少女微微皺眉,問道:“你怎麽了?”

夏佐緩了緩,剛想回答“我沒事”,就聽到張開潔白羽翼的姑娘冷漠道:

“請注意情緒,不要捏壞冕下交給我的圖紙。”

其中“冕下交給我”加了重音。

重要性完全比不過幾份圖紙的夏佐:“……”

不過教堂外部群狼環飼,現在的確不是任由私人情緒控製自己的時間。

夏佐飛快清空自己的大腦,認真思考起了紙張上附帶的方案,在看到那些比普通槍支殺傷力更高也更精妙的武器時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對著沫爾點點頭:

“如果你們需要,我會隨叫隨到。”

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將教堂的事,也看作是自己的事了。

他的潛意識,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教堂的一份子。

聞言,金發少女露出一個笑容:“多謝您伸出援手,我代表教堂的信徒,向您獻上最誠摯的祝福。”

……

三個月後。

唯一和荒區挨著的隱翅區執行署裏,新上任的區長正在心驚膽戰地製定著日後的保命計劃。

他能夠上任,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上一任死了。

執行署署長兼區域長一般是不能同一個人擔任的,但邊緣區嘛——還是靠近伊斯維特的邊緣區,自然不能按照常規看待。況且身兼數職的長官往往不會獨斷專權,而是死得更快。

現任執行署署長一邊瘋狂思考怎麽活下去,一邊在心底**咒罵將他坑到這裏來的某些巴不得他去死的同僚們。

罵了一會兒後,他開始翻出曆年檔案認真研讀。

——隱翅區不是一直都特別危險和混亂的。這個動亂的周期往往和隔壁荒區的異動有關,畢竟那裏才是真正的天賦罪犯聚集地,狠人和狼滅的大本營。

相比之下,隱翅區隻能算是一個他們走投無路時才會考慮的臨時休整地。

荒區和隱翅區是同一級別的,對人員流動的管控並不是像下級通往上級那樣特別嚴格,可一般普通人也很難有那個路費和精力完成遷移,能在兩個區域之間來去頻繁的,不是有錢人就是天賦持有者。

這就導致了,一旦荒區出什麽事,來的基本都會是危險分子。

執行署署長緊張地翻開近期的荒區情報。

托荒區中根本活不下來什麽執行署工作人員的福,這份情報頁麵並不多,很快就可以翻完——

署長動作一頓。

教堂?

這是什麽東西??

男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連忙往後翻去,果不其然見到了更詳細的情報。

——目前荒區最大的勢力,不是什麽窮凶極惡的天賦罪犯小隊,而是大部分信徒為普通人的……教堂。

教堂的中心聖殿就在靠近隱翅區的荒區東南部,據說由神明在一夜之間親自建成。

而明麵上,處理各種事物的神使名為沫爾,以她口中的“冕下”為首。那位冕下隻在初期較為頻繁地出現,等到教堂走上正軌之後,他就並不常出現在信徒麵前了。

可就算如此,也有無數後來才得知教堂存在的普通人信仰他。

和睦友善的信徒、見所未見的武器、舒適溫馨的生活,都是他們往日根本無法體會的。

而普通人殺死天賦持有者——多麽強大的**?

在通過層層檢驗、確定真摯地信仰冕下,並被教堂用各種手段限製傷害無辜人的信徒,幾乎每個人都能得到一件教堂提供的新式武器。

而這一切,可都是那位冕下帶來的。

無論是礦石的開采,還是從未見過的機器的麵試,亦或是能夠快速建起一座堡壘的手段。

——就像是神跡。

男人鬆了口氣——既然現在荒區是這個情況,明天他的就任儀式會安全很多。

他已經把儀式極簡了,可在聯邦有人盯梢觀看儀式的情況下,總不好把流程刪減得太過分。男人懷疑上一任就是因為他們陳舊教條的觀念而死亡的。

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自己的家人再藏隱蔽一點。

然而,他剛轉過身,整個人就僵在了原地。

“爸爸!”

一個眉眼和他極為相像的小女孩哭著喊他:“媽媽、媽媽暈倒了,好多血……嗚嗚嗚嗚……”

男人眼皮狠狠一跳,大腦一片空白。

一個極度糟糕的猜想在他的腦海中成型。

但他不敢輕舉妄動,竭盡全力讓自己暫時鎮定下來,看向小女兒安撫她的情緒,然後僵硬地將目光移向她身後那個將手搭在小女孩肩膀上、離她的脖頸隻有短短幾厘米距離的褐發少年。

褐發少年似乎已經很久沒剪頭發了,發絲長長了一截垂在肩下,一雙金瞳裏沒什麽情緒,隻有在觸及小女孩的時候才溫和些許,看起來似乎還很好說話。

但男人並沒有忘記這是什麽地方,根本不敢以貌取人,直到他看到褐發少年身側的白金色紋飾掛墜時,才嚐試性地說道:“……您是教堂的人?”

褐發少年果斷搖頭道:“我不是。”

“但你為教堂工作了將近四個月,還不收取任何報酬。”

窗外傳來振翅的聲音,執行署署長回過頭,看到一個打扮得如同童話裏天使般的金發少女出現在窗前,正在優雅地收攏起自己的雙翼。

注意到他的視線,她頷首道:“署長先生,放輕鬆,我們對你並沒有惡意。雖然弗萊曼的身上有血,但那是敵人的——我們共同的敵人。”

“沫爾,我們可以說得再明白一點……”夏佐在沫爾的迫視下收音,回頭看向署長,解釋道:“她就是來自教堂的沫爾,你應該聽說過她,我們來這裏的目的,也隻是保護你的家人,僅此而已。”

夏佐收回手,他救回來的小姑娘就哭著朝署長撲了過去。

不過她還是記得自己的救命恩人的,抽抽噎噎地說道:“是大姐姐和大哥哥救了我和媽媽!大姐姐嗖——一下就飛過來了!”

沫爾:“……”

沫爾沒有看這個孩子,而是麵對著執行署署長,冷漠道:“你的妻子也受我們保護,她受傷了。我想你知道你接下來應該做什麽,你是個聰明人。”

夏佐看了她一眼。

聽說四個月前,她還是個表麵冷淡釋然的殘疾人,四個月後,她就已經能夠為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征戰了。

大家都有想要保護的東西,他也一樣。

他放緩了聲音:“或許你什麽都不知道,但我想說,攻擊你家人的是糾察塔的人。或許在你來這裏的時候,有誰給了你什麽東西呢?”

在頂級光明偏向天賦持有者的安撫下,男人的情緒穩定了些許,聞言遲疑道:“給我東西……?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我來這裏上任是因為我的政敵!”

“的確有這個可能。”沫爾說道:“既除掉了你,又完成了任務,何樂而不為。”

“等等,”夏佐打斷了她的話,眸光驟然一厲,“又有人來了。”

“那就殺了他們。”

沫爾展開了雙翼,抽出掛在腰間的佩劍。

金發神使向來對待這種事情足夠殺氣騰騰,但當她轉過頭看到夏佐時,才發現在他斂目時掩蓋住的,是怎樣的刻骨恨意。

要知道,在這位有著極為純粹的光明偏向的人身上,別說是恨意了,就連什麽較為尖銳的負麵情緒都很少出現。

沫爾微微一頓。

……似乎,弗萊曼和糾察塔有什麽關乎人命的深仇大恨。

也怪不得他聽說她需要一個打手來隱翅區調查有關糾察塔的事情時,會這麽積極。

畢竟誰都能好好過,但仇人不行。

找到執行署的糾察塔黑袍人一共有四個,都是B級的天賦持有者,夏佐一個人就能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將他們盡數殲滅了。

沫爾半點都不擔心他。

經過四個月的共事,她很清楚這個褐發少年的戰鬥力。

“說出你知道的一切,”沫爾上前一步,正正好將劍尖抵在了最後一個失去戰鬥力的黑袍人的脖頸上,“不然的話,我就折斷你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頭。”

執行署署長小聲喃喃:“……這是教堂的人?”

不是說他們都很友善溫柔的嗎?

怎麽動不動就要殺人折骨的??

夏佐的聽力讓他輕而易舉捕捉到了這句話,他笑了笑,說道:“但很顯然,教堂的人在成為教徒之前,先是一個荒區人。”

他的目光落在沫爾審訊的身影上。

“我認識一個很擅長這方麵的人。”

沫爾:“哦,介紹一下?”

夏佐說:“他已經死了。”

沫爾一邊聽著手底下黑袍人吐露的情報,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

“節哀。如果哪一天你想殺穿糾察塔,我可以幫你在教堂問一問,有誰想跟你一起去。”

夏佐笑道:“那我先……”

“克萊斯特家的代行者……我們來這裏是來找克萊斯特——”

“轟!!”

在沫爾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褐發少年已經從她手底下拉出了男人,轟一聲抵在了堅硬牆壁上,甚至沒有處理好力道,直接砸出了一個人形的凹陷,一字一頓道:

“克-萊-斯-特?代-行-者?”

黑袍男人被這股硬生生砸出了幾大口鮮血,甚至吐出了兩塊碎肉,咳嗽不停,根本沒辦法回答夏佐的問題,麵容痛苦到直接扭曲了起來。

“夏佐·弗萊曼。”沫爾冷聲道:“冕下讓我來這裏後注意你的情緒。我並不想讓冕下失望。”

褐發少年深吸了一口氣:“抱歉。”

然後,他微微鬆了些許力道,對沫爾點了點頭,拎起男人,直接翻出了窗外。

沫爾並沒有攔他。

既然冕下說注意對方的情緒,那就說明這是冕下早就料到的事情。她隻需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

至於夏佐·弗萊曼,他會回來的。

金發少女重新張開雙翼,看向旁邊被駭得瑟瑟發抖的男人。

“或許你想去見一見你的妻子,署長先生。”

……

……

夏佐並沒有憐惜手裏提著的黑袍人。

他正在隱翅區之中疾行。

幾個月的荒區曆練讓他的綜合素質提升了一大截,至少他能夠迅速找到合適的地點,讓他繼續剛剛因為有執行署署長父女在而無法完成的審問。

黑袍男人被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他剛睜開眼睛,就正對上了一雙野獸般的金瞳。

這雙金瞳他曾在糾察塔內部的通緝中見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都是那些負責追殺通緝人員的糾察塔成員的噩夢。

很難想象,聖潔的神明祭司,竟然會有這樣充滿凶性的眼睛。

“克萊斯特家族的代行者,是嗎?”夏佐抓起他的頭發:“你們把主意又一次打在了克萊斯特家族的頭上……哈。”

糾察塔,克萊斯特,這兩個名詞加在一起,簡直就是在夏佐雷點上蹦迪,還邊蹦邊對他比中指說“你過來啊”。

褐發少年緩緩道:

“他就在這裏,對麽?隱翅區,或者……荒區。”

夏佐直接扯開他的傷口,從一片血肉中撥動他的痛覺神經,咬牙喝道:“說話!!”

“……他就在這裏!!在幾個月前就在這裏了!我們、我們的預言者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男人吸著氣,仿佛這樣就能緩解劇烈的疼痛,可說出的話,甚至還隱約帶著幾分微妙的嘲諷:

“……就像找到當初的你一樣。”

顯然,作為沫爾拎出的幾個黑袍人中地位最高的一個,他已經看出了夏佐的身份,就是他們內部通緝已久的弗萊曼大祭司。

“既然幾個月前你們就知道他在這裏,為什麽最近才出現?”褐發少年並沒有理會他話裏的惡意,直截了當地問道:“這可不像是你們的風格,你們做了什麽?”

“你以為、我們咳咳,不想嗎?”反正也活不久了,黑袍男人破罐子破摔道:“這在、糾察塔裏可不是什麽秘密……克萊斯特家的代行者,出現在預言者夢境中的,竟然是兩個人……!而其中一個,早就死了!”

這太詭異了,甚至預言能力者還以為自己的能力因為受到了幹擾,而出了什麽差錯。畢竟十幾年都找不到代行者,一定是克萊斯特家族用了什麽秘法,他們現在換了另一種手段混淆他們也說不定。

更別說剩下的那個代行者候選人還在荒區那邊,要知道,在那種地方,無論是糾察塔還是聯邦,掌控力度都弱得可憐。

某種意義上,那裏是伊斯維特的地盤。而伊斯維特瘋人監獄,正好是克萊斯特的家族產業。

重重因素疊加,各種猶疑之下,眼看著荒區那邊異動,而聯邦也出了手,他們才坐不住了。

說完這些話,黑袍男人才突然發現褐發少年有些不正常的沉默。

這種沉默形成了格外恐怖的壓力,就如同一團即將撲麵而來的風暴。

“兩個克萊斯特家的代行者……一個死了。”

褐發少年呢喃道:“克裏斯汀……克萊斯特。“

“——克裏斯汀·克萊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