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發少年知道自己承擔著什麽。

千年過去了, 神明已經沉睡了這麽久,久到靈感散逸,天賦持有者能力降級, 整個世界越來越沉寂。

如果僅僅如此,但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如果直到最後,天賦持有者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的話, 來自天賦持有者的壓迫就會消失。

可問題是, 這個世界上不隻有天賦持有者, 還有在戴拉死海和北荒冰境蠢蠢欲動的怪物。

——據說, 神明沉睡於死海深淵的最深處, 祂散出的力量禁錮了那些能夠給人類帶來極大威脅的生物, 成為一道堅固的防線。

而現在,伴隨著人類的種種愚蠢行為——比如試圖用實驗從怪物身體裏得到這股神力, 和隨著時間的增長這份力量的流逝, 屏障已經變得脆弱無比了。

再不喚醒祂,這個世界的傾覆,近在咫尺。

夏佐垂首,短短幾秒之間,他就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 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道:“……你知道我不會信,對嗎?”

所以對方根本就沒想過要不要答應, 隻是把問題拋回給自己,讓自己自行放棄。

這種感覺太熟悉……甚至讓他一瞬間想起了一個人。

黑發先知並不回答這個問題。他看著幾乎沒有什麽猶豫就咬牙做出了選擇的少年, 隻是抬起手, 折下了一截長桂樹枝幹。

「長桂樹被認為是生長在生死邊界的樹, 迎接死者, 告慰生者。」他將樹枝遞給夏佐,「逝者已逝,小先生該向前看。」

夏佐恍惚了一瞬,接過樹枝。

響在腦海中的聲線太過超脫溫柔,讓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傾慕。

下一秒他就感覺到有些不對:“等等,我還沒有問——你好像對我很熟悉?你知道我的事?”

被一個才見到的人如此迫問,黑發先知也依舊平靜而超脫,輕輕搖頭:「我隻是看到了你的訴求,僅此而已。」

“……”

夏佐默了默:“所以你……真的能使死人複活?”

就算拋開私心來看,這個能力,也太過可怕了些。

他自覺他從來到這裏開始,問出的問題就有些多。要是別的天賦持有者,被他這麽一通盤問,早就發了火——天賦內容可是非常私人的東西,甚至牽扯到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對方卻依舊顯得平靜,平靜到夏佐甚至覺得不太真實。他並沒有惱怒,連情緒都很不分明,一如既往地溫柔耐心:

「這並不是我的能力,我已經說過了,小先生。」

「不是我能否複活你想複活的人,而是你的信,能否支付得起複活所需的價格。」

普通人、天賦持有者和——神職的信仰,哪怕程度相同,價值也是天差地別的。

同樣,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除非是像沫爾一樣,渴求到了近乎等價生命的地步,將他當成最後的信仰和救命稻草,否則想要看到“神跡”,如果不是“克裏斯汀”自己給他們補足不夠的部分,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退一步說,隻要你的信仰足夠有價值,足夠純粹而熱烈,你幾乎可以得到一切。

——這就是代行者血脈的能力。他可以借用神明的力量,以自身為媒介,人前顯聖。

如果沒有這麽嚐試,也沒有獲得過其他人的信仰和祈求,這份能力想要覺醒非常艱難,恐怕這也是克萊斯特家族前人,要定下“代行者”需要入世傳教規則的原因。

西澤爾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血脈和力量正在變得更加純粹,甚至有一天因為漫畫世界安排的意外流血時,他看到了那血液中流淌的一縷璨金。

血脈、神職。

在白金綢緞的遮擋之下,黑發少年霧藍色的眼眸平靜而理智。

“你用人類的信仰支付願望的代價……”頓了頓,夏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了一點。

“如果有一天真正的神明被喚醒,擁有部分信仰的你,很可能會被【注視】。相信我,這可不是個什麽好現象,你可能會瘋,或者死。”

夏佐認真地勸告道。

他在逃亡路上遇到的那個叛逃的糾察塔高層,給他科普了很多東西——

比如,離神明越近的人,精神狀態就越是岌岌可危,那種至高的存在是難以被人類的認知所捕捉的。除非他也有神職血脈,或者天生理智就奇高無比,才能夠勉強抵擋住一次又一次的摧殘。

當時夏佐聽到這裏,就想起了他和西澤爾第一次見到厄休拉時的情景。

厄休拉融合了戴拉死海的怪物,擁有一部分與神明同源的力量,對他卻幾乎沒有影響,可西澤爾卻似乎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這似乎坐實了他身為克萊斯特,卻是一個普通人的事實。

黑發先知微微偏頭,對此並沒有做出任何回複,夏佐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然而……

夏佐呼吸一頓,瞳孔微縮,腦海中回放著剛剛對方偏頭的那個動作,幾乎用盡了力氣,才抑製住自己想要上前的腳步。

——這個動作,怎麽那麽像西澤爾?

還有,他也同樣是黑色長發……

真的會有這麽巧嗎?

不過很快,他的想法就被自己否定了。西澤爾死在自己眼前,是為了救他才自願進入那個囚籠。而黑發先知卻是已經在荒區許久,能力也和西澤不一樣。

更何況,如果麵前這位真的是自己的好友,他不至於認不出來——這氣息顯然是陌生的。

黑發先知似乎看出了什麽,但也沒有說破,和西澤爾平靜冷淡,又帶著點惡趣味的性格相比,他更加溫柔包容,身上無時無刻不帶著一股神明般的悲憫。

夏佐推斷他的天賦應該是光明偏向,或者有增加親和力的效果——隻要他往這裏一站,什麽都不用說,別人就很難對他產生什麽惡感,甚至想要忍不住去親近他。

——就如同嬰孩對父母的親近一般。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進入教堂前,那個小女孩哼的調子:“……讚美我偉大的天父,歌頌我偉大的天父……您有天國萬頃,信徒無數……”

夏佐淺淺吸了一口涼氣,對麵前這個先知收集信仰的能力,又得到一個新的認識。

“你告訴他們你是神?”他問道。

黑發先知再次輕輕搖頭,似乎歎息一般說道:「我從未如此說過。我向來告訴他們,我並非神。」

夏佐豆豆眼:“……啊?”

突、突然就愧疚了起來。

對方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是神,他隻是用自己的能力在力所能及地幫助這些普通人,隻不過是他的能力使用方法需要信仰而已……

他有什麽錯嗎?沒有啊。

都是這些受過他恩惠的人,自願地、非要把他稱之為天父的。他公開說過自己不是神,就連先知、神諭這些個稱呼都是那些信徒們取的,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夏佐:……這麽一想,突然覺得眼前的人該死的無辜。

可為什麽又有那麽一絲的不對勁……?

這種感覺就像是以前偶爾麵對西澤的時候才會出現的,那種好像對,又好像不太對的錯覺。

然而黑發先知並沒有給他機會懷疑人生。

他輕聲道:「跟我來。」

夏佐頓了頓,出於剛剛拉回來的對眼前之人的好感,絲滑地跟了上去,然後便見到披著白金色祭衣禮服的黑發先知,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扇側門。

夏佐往門內看去,頓時愣了一下。

——大概有十幾名或斷胳膊或斷腿的殘障人士聚集在此處,安安靜靜地編製花環或者織造衣物,臉上或許不是都有笑容,但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他們現在過得很輕鬆愉快。

等到做累了,他們就會互相對視,笑起來,然後開始唱歌。

夏佐喃喃道:“他們……”

他想起了自己在白象區時,看到的那些貧民窟。

那裏的人為了活下來而費盡心思,臉上不是鑽營算計就是麻木不仁,宛如一具具行屍走肉,更別說殘疾人了。

可這裏的人看起來,竟然完全不像是邊緣區的殘疾普通人。

「沫爾剛來到這裏時,沒有雙眼,也沒有雙腿。」平靜而寬容的聲音再次響在夏佐的腦海中:「她的信念太孤注一擲,萬裏挑一。或許這些人一輩子都達不到我的能力的要求,重新獲得肢體。」

——但顯而易見,他還是為他們提供了庇護之所,而這些人並沒有執著於獲得一具健康的身體,因為無法達成就變得怨天尤人。

相反,能夠獲得溫飽,不用晝夜擔心人身安全,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他們隻是普通人,又在天賦罪犯聚集的伊斯維特瘋人監獄附近,他們隻是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克裏斯汀注視著他們。

漫畫意誌檢測到,他的心境平靜到可怕,仿佛沒有一點波瀾。

可一時之間,它也無法判斷,他是不是看到了這些人,想到了從小到大都為了活著而想盡辦法的自己。

夏佐也感受到了身邊之人情緒的極其微小的變化。

他沉默片刻,然後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你和我的一個朋友……很像。”

褐發少年似乎想到了什麽,不自覺地露出笑意,垂首搖了搖頭:“無論怎麽說,你幫助了很多人,這都是事實。我很敬佩你——”

「克裏斯汀。」

夏佐一愣。

……這是他的,名字嗎?

褐發少年一直不甚明亮的金瞳裏,多了一點點的高光:

“夏佐·弗萊曼。”

“未來幾個月,我大概都會留在這裏。”褐發少年聳了聳肩,說到最後又有些不確定了:“……你是想讓我留下的吧?我可以幫你驅逐有歹心的人。”

這不是幫助克裏斯汀,這是在幫助努力生活的這些人。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

「當然。」

克裏斯汀偏了下頭,露出一個笑容。

「從今日起,你與神明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