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區, 教堂。

寧靜的聖殿裏,最早來到這裏的麗莎小心翼翼地用潔白的手絹,擦過當初“先知”曾隨手拄過的長桂樹枝幹。

——這可是冕下使用過的東西!

她心裏小小地雀躍了一下, 然後便矜持地繼續起了自己的日常工作——為來到這裏的人們製作仿照冕下衣袍那種樣式的祭衣。

好在有一個小女孩的天賦是把其他材料變成布料——雖然很奇怪——但為他們解了燃眉之急。

畢竟冬天就要到了。

而他們不能什麽都指望冕下,那樣太不敬了。

況且……冕下剛剛蘇醒,顯然已經為他們做了太多。身為神明, 卻用凡人之態降臨世間, 必然也會有相應的代價。

她就曾偶然間看到過, 冕下頭頂上方的橫梁毫無預兆地斷裂。

然而冕下終歸是冕下, 他像是早已預料到一般, 在那要命的橫梁斷裂之前剛剛好停了一下, 神情沒有半分變化,接著便極為平靜地走了過去。

——冕下在代他們受過。

麗莎後知後覺地想。

——所以, 他們不但不能再為他添更多明明自己力所能及的麻煩, 還要送上自己唯一擁有的、最為誠摯的信仰。

正這麽想著,麗莎看到一道氣質格外特殊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聖殿中。

等她回過神來時,對方已經來到了她身前,對她露出一個極為淺淡的微笑,然後便朝著彩繪玻璃門走去。

「做得很好。」

一道空靈飄渺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麗莎:“……!!!”

冕下!誇我了——!!

她內心瘋狂土撥鼠尖叫, 就差直接喊出“為了您獻出一切”了,不過心中的敬意和對方身上濃鬱的神性阻止了她,在最後時刻她努力矜持住, 才終於看到了冕下身後的人。

同樣有過苦難經曆的麗莎明白了什麽,帶著笑意將一件剛剛做好的祭衣遞給了她。

“歡迎加入我們。”

她眨眨眼睛:

“或許, 你願意了解一下——我們偉大的神明, 慈悲的冕下?”

……

……

“老大, 就是這裏。”

疤痕大漢嚴肅地對詹姆斯說道:“我看到沫爾降落在這座教堂裏了。”

詹姆斯看著眼前這座不過短短數日, 就變得神聖恢宏的建築,眼中的驚豔和震撼一閃而過,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一步。

但是想到剛剛覺醒天賦,身體殘缺的女兒,他咬了咬牙,直接上前想要推開那扇門——

在他的手觸及到門之前,彩繪玻璃門便向兩側打開了。

詹姆斯一愣。

他知道自己明明應該警惕的,但不知為何,在這裏,仿佛他的思維和心境都不由自主地變得平和而安寧。

——打開的玻璃門兩側,分別赤足立著一位身穿從未見過樣式的簡單白袍的少女。

那身白袍上隻有銀色的滾邊,看起來簡潔舒適,卻莫名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聖。

兩位少女似乎是一對雙胞胎,都是黑發,眼睛是柔和的湖綠色,手裏各捧著一束金色的神諭花。

左邊的少女說道:“冕下知曉你的到來,詹姆斯。”

右邊的少女說道:“你的女兒就在聖殿中央。”

看到這一幕,詹姆斯身後的大漢整個人已經呆滯了。

……這還是他認知裏的那些手無縛雞之力、格外瘦削怨毒的普通人嗎?

他突然想起有一次,難得清醒的沫爾在聽到他們的討論時,說出的一句極輕的話語:

“如果他們能夠活得輕鬆,不用每天為了生存而鑽營賣命,費盡心機,他們也可以寬容而溫和。”

……或許年紀最小,又常常活在自己世界裏的沫爾,事實上,比他們大部分天賦持有者都清醒得多。

定了定神,疤痕大漢猶豫了一瞬,跟著詹姆斯走了進去。

不知為何,他剛剛竟因為自己的不修邊幅和渾身的血腥戾氣,而感到有些羞愧和難堪。

——然而,進入教堂之後,他們才發現,剛剛在門口見到的,隻是這裏最不值一提的冰山一角。

聖潔的殿堂中央是不知為何能夠懸浮起來的球形雕塑,其下是幹淨清澈的水流。

穿著相似而不同的聖潔衣袍的人們輕聲來來往往,神色中帶著在荒區極難見到的快樂與溫和。他們歌唱,遊戲,織造衣物,侍弄花草,卻並不顯得雜亂,反而在聖潔之餘,更添幾分祥和寧靜。

任何第一次來到這裏的人,都會控製不住產生這樣一個念頭:

……這裏,真的是人間嗎?

就在這時,一個服飾看起來比其他人複雜了些許的人影,出現在了遠處。

詹姆斯原本以為是這裏的主人來了,誰知當他抬眼,錯愕的呢喃便脫口而出:“……沫爾?!”

——金發的少女迎麵走來,她有著神諭花一般幹淨的眼睛,長桂樹枝幹一般光潔的雙腿,和白鴿一般純白的雙翼。

她眼中帶著對一個人的向往和濡慕的敬意,整個人仿佛得到了純粹的新生。

“你是……沫爾?”詹姆斯的聲音都在顫抖:“你的眼睛……”

“冕下將神諭花化作了我的眼睛。”

“你的雙腿……?”

“冕下將長桂樹化作了我的雙腿。”

“那你的翅膀——”

“冕下將手放在我的羽翼上,於是它便迎來徹底的新生。”

詹姆斯已經完完全全啞口無言。

他愣愣地看著眼前僅僅過了這麽短的時間,就和記憶裏全然不同的女兒,片刻後,才擠出一句:“……你變得很漂亮,沫爾。你身上有……一層神性。”

沫爾輕輕搖頭:“我不曾及冕下萬分之一。”

她看著詹姆斯:“我沒告訴你,我之前已經快死了,爸爸。我活不久了……我本應該死在墜落在地的那一刻。是冕下救了我。”

“他救了我的生命,也救了我的人生。”

詹姆斯從來沒想過,一個終日隻能看到一望無際的絕望的人,當有一天嚐到了希望的滋味,會為了這份信仰,變得怎樣誠摯且瘋狂。

他勸不回她了,他想。

不過,這對於他來說,又何嚐不是苦苦追尋的希望呢?

在透過彩繪玻璃窗映下的陽光中,男人的表情逐漸變得無比堅定。

……

……

十三天後。

風塵仆仆的褐發少年終於抵達了荒區外圍。

凜冬已至,北境的寒風吹得人臉上生疼,繞是褐發少年有著身體素質的優勢,在戶外也被刮得夠嗆。

隻有常年生活在此處的人,才習慣這裏毫不留情的寒風。

夏佐本該在三天前就到的,可是他顯然低估了自己事件發動機的特殊體質,硬是被各種事情和危機給耽誤到了現在。

他歎了口氣,餘光瞥見一個老頭子正艱難地將撿回來的樹枝抱在懷裏,朝自己用幾個大石頭壓著的棚屋走去,似乎是個普通人,還是沒有猶豫地上前去,在安全距離內認真地問道:“請問,我可以幫忙嗎?”

哪怕是沒有人再幫他辨別真假,他在這一路上栽了無數次坑,也沒有因為被欺騙的可能性而放棄幫助他人。

不過他還是有長進的,那就是在這種人們警惕性奇高的特殊地域,在幫忙之前,最好先在安全的地方問上一句。

老頭子謹慎地多看了他幾眼,或許是覺得自己也沒什麽能讓別人圖的,於是便點了點頭,在夏佐搬起樹枝時,隨口問道:“剛從外地來的?”

夏佐愣了一下:“嗯。”

老頭子說道:“我就知道。要真是土生土長的荒區人,像你這麽樂於助人的,才是稀缺物種。”

他咳嗽了兩聲,像是許久沒人嘮嗑了一樣,現在終於有一個看上去心善的外地人跟在身邊,就忍不住繼續說道:“……不過,最近不太一樣了。”

“聽說再往北一點有一座教堂……那裏住著一位真正的神明,他悲憫而仁慈,甚至願意代他的信徒受過。”

他歎了口氣:“可惜……我在死之前,怕是沒有機會去看看了。”

話音剛落,他就感知到,自己的袖子被人一把拉住,那個從外地來的褐發少年露出金色的眼睛,那雙原本平靜的眼睛裏像是突然有了奪目的神采——

“神明?”

他確認道。

——神明。

是啊,這個世界上,是存在神明的。

在完成要完成的事情之後,為了這個世界喚醒神明,就是他往後最重要的任務。

夏佐隻覺得大腦有些充血。

理智告訴他這可能是某些天賦特殊的天賦持有者在為自己造勢,感性上卻讓他忍不住去相信。

如果是真的的話……

那麽是不是意味著,西澤他,能夠有複活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