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凝視著這個其實才回家不久的青年。

他看著對方望向窗外, 又淡然地收回目光的模樣,莫名地想到,伊斯維特瘋人監獄的天空上有時會徘徊一種鳥, 這鳥來往於死海和陸地,飛翔在離地百米的高空。

而這種生物,應該會很自由吧。不被命運裹挾, 不被道義捆綁。

班突然感覺有些可悲。

“你在想些什麽?”

悅耳的青年嗓音突然在平靜之中響起。

班回過神來, 兀地對上黑發青年深淵似的毫無情緒參與的目光, 隻是一息之間, 背上就起了薄薄的一層冷汗。

“抱歉, 典獄長大人, 請您降罪。”

他跪在地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僥幸, 知道典獄長一定看出了他剛剛在想什麽, 哪怕他帶著僅僅露出了眼睛的麵具。

典獄長仿佛能穿透人靈魂,那種鋪開了所有隱藏的秘密的手段,他可是見識過的。

空氣的凝滯感越來越重。

然後,在達到某一個臨界點的時候,他聽到典獄長說:

“到時間了, 給2512送午餐吧。”

剛剛的所有窒息感、滯澀感和可怕的壓力,頓時如同錯覺一般消散一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典獄長似乎並沒有怪罪他, 更別說對他施加什麽懲罰了。

可班身上的冷汗還停留著,告訴他, 剛剛那種近乎深入靈魂的恐懼感, 是真實地存在著的。

典獄長大人不是能夠被【人類】所【同情】的存在。沒有任何人有這樣的資格。一旦這樣的念頭肆意滋長, 就算典獄長沒有怪罪的念頭, 這個人也遲早會瘋掉,或者直接死去。

而他剛剛又在做什麽?

班不敢再有其他的任何心思,後退著離開了典獄長辦公室,去親自取要送給2512的食物。

2512現在的工作是在藏書室之內,而藏書室在巴別塔。這裏可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就連一般的工作人員也無法靠近這裏,囚犯更是隻能在外圍遠遠地看上一眼。在這種情況下,負責送餐的獄警自然不能把食物送到她的手上。

何況……2512的食譜,和正常人還是有些不同的。

以往監獄裏也不是沒有這種異食癖的情況,不過監獄一般的處理方法就是都是愛吃吃,不吃誰管你,除非你這個月工作業績第一。

但2512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囚犯,自然不能完全不顧當事人的心情。

由於在某種程度上,今天2512算是救了他一命,班在給她送食物的時候,還體貼地讓人多加了一隻灰鼠。

看到他過來,黑發女孩歪了下頭,在光線比較昏暗的藏書室內,她的眼睛裏似乎反著光,看起來有些詭異:“不是小蛋糕。”

聽到她語調平直的確認句,班有些失笑:“不是。”

看來之前那種粉嫩嫩的草莓小蛋糕,確實給2512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衝擊。

“典獄長大人後來知道你不喜歡那種食物,親自吩咐我把你的食材換掉了。”

班說道:“請用吧。”

黑發女孩毫不客氣地接過了餐盤,偏頭看了看,哪怕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班也能察覺到她似乎有一些開心,說的話和她的動作也是全然不同的禮貌:“謝謝典獄長。”

班頷首,退了出去。

藏書室的大門再次被關上。

用完“西澤爾特地銘人給她製作的午餐”,厄休拉才繼續自己的工作,並終於在所有事情都一絲不苟地做完後,再次看到了那本書。

和上一次見到它的時候不同,這次的書籍的封麵變成了黑藍色,就像是日光完全隱沒後的天空。

它的顏色似乎正在一步步變淺。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的書:“……”

看到黑發女孩朝它走過去,它跳起來就跑,自身所具有的力量足夠將它整個托起,快速在藏書室內移動。

費了好大力氣,厄休拉才重新摁住它,一邊掰開書頁一邊默默地想,等再過兩天,觸手能在藏書室內用出來了,她絕對不會再去追它。

——到時候,整個藏書室都會是她的巢穴。

更多的字跡在她麵前展開。

……

【這個孩子的出現,早在千年之前,在天賦仍然無比繁榮強盛的時候,就被家族尊貴的預言師預言了出來。】

【和他一起被預言出的,是弗萊曼家的孩子,也是弗萊曼一族的末裔,被稱為“挽救世界的鑰匙”。】

【但他不一樣。】

【他不是鑰匙,】

【——他是基石,是一切的載體。】

……

黑發女孩的臉上出現了一些微不可查的茫然。

……基石?

基石是什麽?聽起來似乎是不太妙的東西。

她眨眨眼睛,發現這一段後麵的、看起來最能解釋這個說法的文字全都是殘缺模糊的,根本沒有辦法讓人進行辨認。

有了上次的經驗,她果斷放棄掙紮,繼續往後翻去。

【……在他降生的時候,族老用家傳秘法為他檢測了靈感,這樣的方法可以將靈感強度精確到一個大致的數值。】

【作為代行者血脈的傳承家族,克萊斯特們的靈感普遍遠遠高於普通天賦持有者,但他的靈感強度仍然令人驚愕……這下將他送出這裏更加必要了……針對靈感強度的檢測秘法,糾察塔那邊也有很多,而這麽高的靈感,很難瞞住。】

【不過,雖然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真正需要在意的是,如此高的靈感,在他年幼的時候,可能會鏈接■■■■過早■■■■】

【……不能讓他的命運,被外力改變。】

【代行者一族的身份讓我們有更多的便利,能夠給予這個孩子最好的環境。】

【他會在那裏擁有足夠的物質和聲望,缺點隻是會因為■■■■■,而變得身體虛弱,疾病纏身。】

【這是必要的過程,這個孩子會逐漸明白的。】

厄休拉翻到下一頁,已經是一片空白。

“……?”

這就沒有啦?

厄休拉有些呆。

但她也知道,僅僅是這些信息,代表的就已經很多了。

畢竟厄休拉隻是和人類的價值觀不太相同,但這並不代表她傻。

【弗萊曼家族的末裔是挽救世界的鑰匙。】

而“鑰匙”這個詞語在人類的語言中,有兩個不同的意思,另一個意思,是“關鍵”。

因此,配合著下麵的“基石”,這裏想表達的就是“鑰匙”,但也可以這麽說——

【弗萊曼家族的末裔是挽救世界的關鍵。】

熟悉嗎?

很熟悉。

厄休拉微微偏頭,想起那個她不願意回想的那一天,穿著紅裙的、還沒有死去的聯邦執行署署長之女,攔在黑發少年的身前,決絕地說道:

【“那個天賦是牧師的夏佐·凱裏,他是關鍵!!他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於是,黑發少年這麽回她:

【“我會替他去死。”】

當時的厄休拉聽到這幾句話,隻想撕了她的嘴,再拔出她的舌頭,丟到海裏去——她本來就是來自深海的怪物不是嗎?屬於人類的一部分早就被日複一日的囚禁和實驗磨滅了,殘存下來的那點,是西澤爾喚醒的。

可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

黑發女孩鼓了鼓腮幫子,不高興地繼續回憶。

當時那個什麽什麽傑斯說,夏佐·凱裏的情況,和他會來到執行署的事情,都是他們那邊的預言師預言出來的。

一般來說,預言師能得到的預言,都是從更高的層次和維度中感知出的。而預言師的能力差距,往往體現在得到預言的時間,和準確程度上。

厄休拉相信克萊斯特家族千年前的預言師必然秒殺現在聯邦的預言師,而且顯而易見,這個預言和為西澤爾所做的預言是配套的,“鑰匙”更符合整體語境,而不是“關鍵”。

當世靈感最高的,也不是夏佐·弗萊曼這個大祭司,而是代行者、基石、克萊斯特家族的末裔西澤爾。

所以在夏佐的闡述中,那個本應該殺死他的天賦結晶被西澤爾觸發了,而西澤爾也完成了他的承諾——他替好友死去了。

這是一切……離別的開始。

黑發女孩有些怔怔地看著手上的書。

這是何人記載的?西澤的更遠的長輩,或者就是他親近的父母嗎?

……西澤和他們的相遇,真的隻是偶然,還是早就安排好的、注定要發生的事情呢?

黑發女孩抿起唇,她不覺得西澤爾所表現出來的感情是虛假的,或者表演出來的東西。不提她,光是夏佐,就能輕而易舉地感知到一個人對他是否存在善意。這是他優秀的直覺。

那就隻剩下一個選項了——

就算沒有刻意安排,沒有蓄意接近,沒有步步算計,在命運的安排下,黑發少年還是在某一天遇到了他們,用那種帶著些複雜的平靜目光注視著他們,牽扯其中卻又置身事外。

她突然想到,夏佐對西澤那種奇怪的憂慮——

【“因為總感覺西澤完全沒有什麽活下去的欲望啊……身體還那麽虛弱,不由自主地就讓人擔心起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覺得有些想要幹嘔。剛剛吃下去的東西沒有被身體吸收一樣地讓她想要幹嘔。她不知道這是因為食物,還是因為難言的焦慮和恐懼,竟然讓她感到有些眩暈。

她隱隱約約地感知到什麽。就是這種感知,讓她呆立在原地,幾乎渾身戰栗,不敢再向前。

世界、時間,仿佛在暗處,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結成一個圓,自我修複著,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軌跡往前走去,不會因為任何事情停留。

無法逃脫,無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