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顧知行盯著眼前這個白衣勝雪的男人,聲音不自覺地沉了幾分。
上官卿塵同樣皺了皺眉,目光落在沈今棠身上,似乎在等她解釋什麽。
“我介紹一下。”沈今棠打破沉默,指尖輕輕敲著桌麵,“這位是上官卿塵。”她轉向另一邊,“這是顧知行。”
屋內頓時陷入一種古怪的安靜,連窗外的雨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顧知行看著上官卿塵那張近乎完美的臉,心裏像堵了塊石頭。
沈今棠忽然朝著顧知行伸出手,問道:“顧知行,茯苓糕呢?”
顧知行立刻回過神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握住她懸在半空的手:“掉地上了,沾了泥水,不能吃了。”
沈今棠嘴角微揚,順勢拽了拽他的衣袖:“那你賠我。”
這親昵的小動作讓顧知行心裏那點不痛快頓時煙消雲散。
“好,賠你兩盒,再加一串糖葫蘆,好不好?”
上官卿塵看著兩人互動,眸色暗了暗,但也沒說什麽。
“上官。”沈今棠突然開口,“我需要一個大夫,治好眼睛。”
上官卿塵停下動作,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你體質特殊,我已經派人去接擅長此症的大夫,但還要一兩天才能到。”
他頓了頓,“不如先去都城,那邊藥材齊全,也更安全。”
沈今棠點點頭:“好。”
收拾行裝時,顧知行一直繃著臉,但手上動作卻利落得很。
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象中那麽嫉妒——若是三個月前的自己,怕是早就跳腳了。
這個認知讓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馬車就停在路邊,外表看著樸素,內裏卻鋪著上好的雲錦軟墊,小幾是用整塊沉香木雕成的,連車簾的掛鉤都是溫潤的羊脂玉。
顧知行摸了摸鼻子,這和他喜歡的那種張揚截然不同。
不過,倒是很符合上官卿塵的氣質,一瞧就知道是那種把萬貫家財都藏在骨子裏的做派——外表清冷似謫仙,內裏卻處處透著不容僭越的貴氣。
上了馬車,顧知行主動挑起話題:“最近各地山匪猖獗,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上官卿塵正在煮茶,聞言手指微微一頓。
茶香在車廂內彌漫開來,他斟了一杯遞給沈今棠,才緩緩開口:“京都裏長公主黨和太子黨徹底翻臉,奪權之爭愈演愈烈。”
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陛下被氣病了,十三州刺史都在觀望,世道自然就亂了。”
顧知行敏銳地察覺到這話裏有保留,但看了眼靠在自己肩頭假寐的沈今棠,終究沒有追問下去。
他接過上官卿塵遞來的茶,道了聲謝。
傍晚時分,他們在官道旁的客棧落腳。
讓顧知行意外的是,上官卿塵竟然親自去廚房盯著煎藥,還特意囑咐店家準備沈今棠愛吃的食物。
“大夫到了。”晚飯後,上官卿塵領著一位白發老者進來,“明日一早就能治療。”
“好,那你看著安排便是。”
沈今棠點點頭,轉向顧知行的方向:“陪我出去走走?”
夜風微涼,顧知行解下外袍披在沈今棠肩上。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別多想。”
“我沒……”
“你手心都出汗了,”沈今棠輕笑,“想問什麽便問就是。”
顧知行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你們認識很久了?”
“十年了吧。”沈今棠仰頭感受著夜風,“小時候,我爹說我在軍營裏野慣了,沒個女孩子的模樣,便讓我哥將我送去揚州學學詩書禮儀,也就是那時候認識上官卿塵的。”
顧知行心裏算了算,那時候上官卿塵應該才十五六歲,而沈今棠……還是個半大孩子。
這個認知讓他莫名鬆了口氣。
“在想什麽?”沈今棠戳了戳他的臉頰。
顧知行抓住她作亂的手指,輕聲道:“你這詩書禮儀學的確實是好,後來都能當我夫子了。”
他說怎麽瞧著上官卿塵那麽熟悉呢,這不就是之前一板一眼教他的沈今棠嘛。
顧知行自然是知道沈今棠小時候在上官家待過幾年學詩書,之前心裏確實很在意,不過現在沈今棠跟他說清楚了,他也就不糾結了。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明日還得治療眼睛。”顧知行開口說道。
“好。”
沈今棠點了點頭。
顧知行將沈今棠送回廂房,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她眼紗邊緣輕輕撫過,低聲道:“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隔壁。”
沈今棠半張臉埋在錦被裏,含糊地“嗯”了一聲,睫毛在紗帶下投出兩道淺淺的陰影。
顧知行盯著她看了片刻,轉身時臉上的溫柔已斂去,眸色沉靜如深潭。
他叩響上官卿塵的房門時,簷下的風燈正被夜風吹得搖晃,在廊柱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顧世子?”上官卿塵拉開門,月白中衣外隨意披著件銀灰色外袍,發梢還帶著沐浴後的濕氣。
他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卻依然側身讓出通道:“請進。”
屋內陳設簡雅,唯有案幾上攤開的邊防輿圖顯露出幾分不尋常。
上官卿塵隨手合上地圖,衣袖拂過時帶起一縷迦南香:“深夜造訪,可是有什麽要事?”
顧知行立在窗前,月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
他開門見山:“我不善周旋,便直問了。是否出了什麽事,不適合讓沈今棠知道?”
“沈今棠?”上官卿塵斟茶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恍然,“哦,謝昭然。”
他抬眸時,眼底似有寒星閃爍,“世子果然敏銳,不愧是執掌過大理寺的人。”
茶湯注入白瓷盞的聲音清脆悅耳。
上官卿塵將茶盞推向顧知行,袖口露出的手腕骨節分明:“這是今年新貢的蒙頂甘露,世子嚐嚐?”
顧知行沒有接茶。
他目光落在那卷被合起的輿圖上,忽然道:“青州往北三百裏就是虎牢關,近來守將頻頻換防,上官大人此刻出現在此,當真隻是為送醫?”
屋內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
上官卿塵垂眸輕笑,修長手指撫過茶盞邊緣:“世子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多問。”
他抬眼時,眸光如刃,“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安全。”
兩人隔案對峙,空氣仿佛凝滯。
顧知行忽然伸手按住輿圖一角,骨節分明的手指正好壓在北境某處關隘:“三日前有商隊從幽州來,說看見狼煙了。”
上官卿塵瞳孔微縮。
“我雖離了朝堂,眼睛還沒瞎。”顧知行聲音低沉,“北狄異動,朝中黨爭,十三州觀望——上官大人此刻最該待在最為安全的揚州,卻冒險來此……”他指尖在圖上敲了敲,“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窗外傳來夜梟的啼叫。
上官卿塵忽然輕笑出聲,他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袖:“顧世子當真令我刮目相看。”他起身推開窗,夜風裹著露氣湧入,“不過有些棋局,不是看得清就能參與的。”
顧知行也站起來,玄色衣袍在燭光下泛著暗紋。
他比上官卿塵高了半寸,此刻微微俯視的姿態帶著天然的壓迫感:“我不是棋子。”
聲音不重,卻字字如鐵,“沈今棠也不會是。”
兩人目光相撞,似有金石之音。
半晌,上官卿塵忽然從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放在案上:“三日後卯時,青州驛館。”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世子若真有心護花,不妨來看看什麽叫真正的風雨欲來。”
顧知行掃過令牌上“欽察”二字,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
他忽然伸手,卻不是取令牌,而是抓住上官卿塵的手腕——那看似隨意的一握,實則扣住了命門要穴。
上官卿塵竟不掙脫,反而傾身向前,幾乎與顧知行呼吸相聞:“怎麽,世子要現在與我分個高下?”
他聲音輕得像歎息,“可惜啊,你我都清楚,此刻最該防備的……可不是彼此。”
廊下傳來更夫梆子聲。
顧知行鬆了手,將令牌推回去:“我會去。”
轉身時玄色大氅揚起淩厲的弧度,“但若她因你涉險……”
“我不會放過你。”
餘音消散在門扉合攏的聲響中。
上官卿塵獨自立在原地,摩挲著腕上紅痕,忽然低笑:“有點意思。”
案上燭火搖曳,將他孤清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