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元年,十月十九日。

浩浩蕩蕩的赤那思人終於離開夢陽的人口密集區,滿載黃金財富糧食的極北狼群慢慢向巍峨的荒和山脈行進。一路上武士們眼中盡是歡愉的滿足感,夏天的大旱讓這些貧苦的牧民吃足了苦頭,若是不來搶夢陽的金錢糧食,上百萬草原人絕對活不過這個注定嚴寒的冬天。

赤那思這一行死了近四萬人,其中一萬多是珍貴勇武的轟烈騎武士,這樣的損失至少要整整一代草原蠻族的年輕人才能緩過來。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成為轟烈騎武士。首先能肩負起那麽沉重的鎧甲就是很難得了,其次還要能揮舞起那五尺*……一般人揮舞那樣沉重的戰刀很容易會扭傷手腕,隻有強壯的武士從小就開始訓練,才能運用的得心應手,最後就是要能駕馭得了天神之足這樣的蠻族雄駿。

若能成為轟烈騎的一員,那麽這個蠻族武士的整個家庭都會一躍成為上層人,雖然地位比不上貴族,但已經比一般牧民家庭超然很多。很多奴隸都是選擇成為轟烈騎武士來改變現狀。轟烈騎就是草原上的重騎兵皇帝,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赤那思部落也是靠著這四萬多轟烈騎才能死死壓製其餘幾大部落,被供奉為草原之主。

可這次轟烈騎的損失真的很大很大,那一萬多被鎮天大將軍絞死在盾牆中的武士連鎧甲都沒能收回——轟烈騎武士死了不要緊,但鎧甲和*是一定要收回的,這些珍貴的甲胄比武士的命還要金貴。武士死了還可以再訓練,鎧甲損失了,就是無可挽回的損失。這四萬具重型鎧甲都是一百年前的戰神卓力格圖•赤那思花盡蠻族所有金錢從貪婪的南方人手中買來最好的鋼鐵,請最好的南方鐵匠打製,每一具鎧甲的花費都在上百鎰黃金,根本不是貧苦的蠻族人能消耗得起。若是當年卓力格圖沒能打贏當時的安陽皇帝,那麽草原上的蠻族人注定會滅絕。

幸好這次搶到足夠多的黃金,恢複損失的轟烈騎不是什麽難事,隻要有錢,什麽事都不成問題。蠻族有最剽悍最強大的武士,可就是裝備不如南方人,尤其是無法抗衡南方巧手匠人做出的機括,否則,他們早已用草原上最烈性的戰馬將夢陽的城關踏成最遼闊的牧場!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望著北方的天際,綿延不斷的荒和山脈像巨獸的脊梁,鐵青色的山體在極北蔚藍似海的天際下散發出滄桑的氣息!這道盤亙在北方與南方間的山脈是阻隔草原蠻族的天然屏障,也是南方人的依仗!曆史上這麽多年以來,早在夢陽之前的靖熙王朝,這道山脈就成了蠻族人染指富饒豐美的南方土地最大的阻礙。翻過這道山脈就是南方一望無際的平原。可是蠻族人都舍不得讓駿馬的蹄子踩踏南方的田地,雖然不是他們的,可就是舍不得……在長期吃肉的草原人眼中,糧食是與黃金等價的東西。

君王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已經能看到荒和山脈了,隻要翻過大山,就是他們熟悉的草原!那道山的背後有莽莽青青的嫩草,有清澈明淨的還日拉娜河,從極北雪山融匯下來的河水是草原上釀白月醉的不二選擇,還有草原上最美的天空,藍的像南方那晶瑩剔透的孔雀石。現在是秋天,牛羊都養足了膘身上長著厚厚的毛抵禦寒冷的冬天,淳樸的牧羊人握著長鞭散漫的趕著羊群,迎著裹挾了秋草微辛香氣的風唱出草原上流傳千年的長調……一切都那麽簡單,那麽美好……

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武士們卸下頭上的盔帽,任憑來自北方家鄉的風吹拂頭上的亂發——對他們這些活下來的武士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禮物了。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已經很不容易。君王開懷的咧著嘴笑著。

可他的目光落在申凡雙身上時,笑容就慢慢從臉上消失了。這個年輕人劍鋒一般英挺的眉毛下,那雙眼睛像結了冰的湖般悲傷。在君王印象中,夢陽人的瞳孔都是黑色的,可申凡雙的眼睛黑的凝重,黑的淒美。從那雙漆黑的眼睛中,他好像可以看見冬天時,數尺厚的大雪覆蓋整個草原時的蕭條寥落感,看見那股裹挾著雪花的冰冷悲傷席卷而來……

蘇日勒和克循著父親的目光望去,看見那個一個人騎在馬背上的落寞身影。他悄悄靠近君王,小聲說道:“父親,自從蘇和將軍告訴雙世子他父親陣亡的消息後,他已經連著兩天都是這個樣子了……”盡管知道申凡雙是聾子,而且隔著好幾個馬身,根本不可能聽到他的話,可還是不由得壓低嗓音。

君王輕歎一口氣,說道:“我特意關照蘇和將軍,告訴他真相時候不要說出全部,隻要告訴他申孤嵐是英勇戰死就好……可總覺的雙世子什麽都知道,他知道他父親和哥哥死的淒慘……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瞞不過他……這個年輕人總讓我覺得像是星空一樣浩大,甚至他能夠預知什麽時候會下雨,什麽時候天會放晴,什麽時候世界會毀滅,什麽時候星星會墜落……這種感覺從剛開始遇見他時候就有了,所以我才會邀請他來當我們的大巫師!”

蘇日勒和克不知道該說什麽,每次與這個高貴的夢陽貴族在一起時,他總會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自己粗糙的皮膚,破舊的羊皮襖,蹩腳的交際水平……無法與申凡雙相比,尤其是那氣質,他總羨慕申凡雙漂亮的衣袍,看起來無比高貴,可他知道,就算是把那身雪白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改變不了他牧民的氣質…

好像感覺到君王和蘇日勒和克的目光,申凡雙抬起頭來,對著他們笑了笑。明朗的笑容像還日拉娜河中濺起的雪白浪花,可從那笑容下分明能看到濃濃的陰翳,像被陽光照亮的烏雲。

君王轉過身來不說什麽,他對蘇日勒和克說道:“以後你多陪陪雙世子,也不要叫他雙世子了。畢竟申國已經不存在,他這個世子也有名無份……再提起也隻是傷心事。

蘇日勒和克點點頭,嗯了一聲。接著他露出一個壞笑——如果申凡雙跟著他們吃幾年手抓牛羊肉,穿皮襖,喝烈酒,會不會也跟他們一樣,變得豪放粗野?那貴族氣質也變得和一個放羊的牧民一樣?張口就是粗話?想到這裏,他的笑容越來越明顯,嘴巴都合不上了。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蘇和•賽罕看著蘇日勒和克的樣子,麵露擔憂之色,悄悄湊近君王,小聲說道:“君王,王子不會喜歡上那個長的像女人一樣的南方人了吧……您看您要他多陪陪雙世子,王子笑的多開心……這兩個男的在一塊多別扭……”

君王瞥了蘇日勒一眼,果真看到他咧嘴嗬嗬傻笑的樣子。這個小子不知道想什麽事情開心成這樣,說道:“他不敢的……要是真兩男的走一塊,額爾德穆圖汗王的女兒,雨蒙•額爾德穆圖都不會放過他……那姑娘像母狼一樣,蘇日勒是怕她的!”

“嘿嘿……”蘇日勒還在傻傻的笑著,像是你在夢遊一樣。不時地瞟一眼申凡雙,想象他換上草原上硝製過的皮袍的樣子,不過申凡雙是要當大巫師的,巫師的袍子像草原女人穿的馬步群,想到這裏笑的更歡了。

君王終於看不下去,深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對蘇和•賽罕說道:“你還是過去照那小子的頭拍一下去!”

蘇和咧嘴一笑,隱在大胡子後的嘴巴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可那雙倉鼠一樣的眼睛也放著狡黠的亮光。他催動戰馬靠過去,搓著雙手,滿臉壞笑。接著不露聲色的舉起手來,對準依然傻笑的蘇日勒拍下去——

“哎呦……”猝不及防的蘇日勒被這一巴掌拍的跌下馬去,周圍的武士看著狼狽的蘇日勒和克,都朗聲笑起來。

朗朗的笑聲在秋日的天空中盤旋回響,這群極北的悍勇之士終於可以開懷的笑了。

而夢陽飄渺城皇宮中的氣氛遠沒有這些武士們歡快。

麵無表情的林夕皇帝的眼睛閃著危險的光,黃金王座前跪著兩列噤若寒蟬的大臣。沒有人敢說話,因為皇帝此時心情很糟糕。他們能做的隻有跪伏在地上,額頭抵在冰涼的漢白玉地麵上,等待皇帝的憤怒慢慢平複下來。

皇帝手中握著一封奏章,他的目光順著奏章的字跡慢慢移動著,眼中的寒冷愈來愈重,像是鋒芒的箭矢。大殿中的壓抑感在沉默中愈來愈沉重,就像一座正在積蓄力量的火山,隨時都會爆發,又像一張弓弦繃緊的弓,鬆開弦的那一瞬間,飛射的箭會貫穿一切。

終於,皇帝暴怒的咆哮一聲,將手中的奏章重重的摔在地上。怒獅般的聲音在大殿中轟隆回響,又像夏天的悶雷升,震人心魄。大臣們在皇帝暴怒的聲音中瑟瑟發抖,像是風中的蜘蛛網。

林夕皇帝狠戾的說:“豐中秋竟然要脫離夢陽,自立為帝?竟然妄圖帶著夢陽大半領土自立為帝?妄圖分裂我夢陽,此罪當誅。立刻詔令鎮天大將軍,我要秋月國看不到今年的雪,要看到豐中秋的人頭擺在我麵前……”

底下的大臣相互看了看,交換一個不寒而栗的眼神——果然,第四個諸侯國要消失了!林夕皇帝真的改變夢陽三百餘年的製度麽?是不是處理完這些諸侯國,就要開始對他們這些大臣下手了!

還有人想的是鎮天大將軍又要功名顯赫一回了。夜國國主,鎮天大將軍夜明山在這次對抗赤那思族的戰爭中立下大功,已經受了皇帝的‘九錫’大賜,這是最高的封賞……現在又有立功的機會,以後整個朝廷中都是鎮天大將軍的天下。而且淩風烈已經死了,在無人能與鎮天大將軍匹敵,那些曾經與左丞相淩風烈站在一邊擠兌鎮天大將軍的人腸子都悔青了……

再有一些人指望著皇帝能再立一個丞相,可看起來皇帝根本沒這個意思,到現在都沒提過再立丞相的話,那些覬覦丞相之位的人也隻能暗暗眼紅。

皇帝站起來,冷冷說道:“我要親自帶著大軍滅掉秋月,我要看著秋月公死,這就是背叛夢陽,背叛我的下場……”

話罷,他離開大殿,留下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的臣子們。可所有人都能從皇帝毅然決然的眼神中讀出他要滅掉秋月的決心,這個年輕的皇帝做事毫不留情,雷厲風行。這種決然的風骨,是多少代皇帝都沒有過的。可皇帝越果決,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就越驚心,因為在這樣做事如風雷的皇帝麵前,他們毫無用處。對於毫無用處的人,帝王又怎麽會容忍他們存在長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