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站在空空的大殿中,看著女神無暇的麵龐。可怎麽也感覺不到美好,這個女神一直都這麽高深莫測,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也許井中是一眼醴泉,也許井底壓著一個妖魔。說不清,也看不透。盡管他是帝國軍銜最高的將軍,但在這個女神麵前自己什麽都不是,心中泛起一股隻有麵對瀚海星空時才有的渺小感……
他看著女神站在逆光中,窈窕的身影像是壁畫中走出來的仕女般。雖然隻是個剪影,但是將軍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帝王般的俯視。
他什麽也說不出來,好像已經將自己的命運交由給渺渺無邊的星空之神,或者說,交給她即將要告訴自己的殘酷事實中。
白顏麵容姣好,可那股冰冷的氣質讓她周身多了一層難以打破的壁壘。她開口說道:“如果要你舍棄夢陽鎮天大將軍的地位,舍棄這一切大富大貴,安安靜靜在深山中隱居,你能做到麽?”
將軍怔了一下,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幾乎不假思索的答道:“不,不會。夜國,夜家,還有鎮天大將軍的地位,這是夜氏先祖三百餘年的積累,我身為夜國國主,夜家的家主,怎麽可能放棄這些……並非我貪圖富貴,隻是這些都是夜家三百年中幾十代人打拚出來的——”將軍似乎有些著急,全然沒有在戰場上那樣淡泊寧靜,冷漠沉著的大將風度……或者說,在這個女人麵前,他的一切沉著冷靜淡漠都不複存在……
“夠了,不用說了!”白顏輕聲打斷他的話,聲音很輕很輕,卻有一股不容辯駁的威嚴。“我知道了,你是不願意退出這個局!那麽,你就要做好隨時被殺的準備……殺你的人或許是皇帝,或許是赤那思人,或許是神秘的敵人……”她一步一步走過來,雪白的裙裾在身後飄舞,大殿中美沒有風,可她的衣裙舞得張揚,像是戰場上獵獵作響的旌旗。
她在將軍身前一尺處停下來,仰頭直視將軍漆黑的眸子,朱紅的嘴唇微微開合,噴薄出玉蘭花般的清香氣息。“或者是被我殺死……”
將軍的呼吸窒住了。他看著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透明純淨,可是這種紅色的瞳孔又和縹緲城南門戰場上,那個掐著自己脖子的紅衣男子的眼睛重合起來……兩個人長得那麽相像,甚至氣質都無比相似,那種不容侵犯,不容褻瀆的高貴感。即使滿身滿手鮮血,也不會對這種高貴感有絲毫玷染……
白顏臉上沒有那種邪氣的笑,可將軍隻覺得自己心中滿是冰冷……他忍不住後蹬蹬退後兩步,和白顏保持距離,生怕她伸手掐住自己脖子,然後自己身上鎧甲片片粉碎,肌膚被切割開上萬道傷口……
她終於笑了一下,一瞬間傾國傾城,整個大殿好像都明亮起來。“你害怕了麽?沒有騙你,未來的戰爭中,會比現在更殘酷可怕。不止是凡世的武士軍隊,還會有各種神秘的部落,甚至有咒術師這樣不該出現在俗世中的存在。不,應該說咒術師已經決心參戰!”
白顏的麵容有些黯然,那一瞬間出現在她臉上的落寞感絕對會令所有人都覺得心中悵然若失。她隻是想起那個人了,那個找尋自己三百餘年的人。當年那個捧著自己心愛的女孩的頭顱痛哭流涕的孩子,已經變成一個陰狠的角色了麽?她將自己的手抬起來,舉到眼前,看著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她的指尖明明觸碰到他的心髒了,熾烈搏動!可自己明明是傷害了他,告訴他最毒不過謊言,而他苦苦尋覓三百載的人已經變了……
腥紅色的長袍,腥紅色的頭發,猩紅色的瞳孔,猩紅色的唇,還有猩紅色的狂熱……
親手毀掉支撐那個人三百年的信仰,會讓他變成什麽樣的人呢?她想不到……那就給未來增加一些變數吧,反正夢陽,梵陽……不就是她心中的戰場麽?
將軍堅定地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字字鏗鏘,仿若碎金斷銀般:“我不在意會不會死,我誓死與夜國共存亡!”他漆黑的眸子裏的光像是凝冷的刀芒。
白顏不再勸說,隻是點點頭。其實如果將軍剛才若是選擇離開戰局去隱居生存,她才會覺得意外,覺得是看錯人了。她的臉柔和些了,不再那麽鋒芒。
“縹緲城戰場上,那個要殺你的人是咒術師,現在在為你們的皇帝做事。這一切都是他在掌控,從三皇子殺死太子和二皇子再逼死神羅皇帝這件事開始,到後來的南梁國主被殺,嫁禍於申國,借申國之手滅掉南梁。還有秋月國突襲申國,申國國主和火烈騎被全滅這件事也是那個咒術師計劃好的。至於淩國被滅這件事,雖然是皇帝親自下令,但還是有那個咒術師的影子!”白顏淡漠的說,好像這一切不管她的事一樣。
將軍突然覺得心中一陣發寒,真的有人在操縱這些事情麽?擺這麽大的棋盤,甚至連鼎立三百餘年的諸侯國都是棋子麽?那麽這個可怕的咒術師想要的是什麽,是整個夢陽嗎?
“他不是想要一個夢陽,他想要的是夢陽和梵陽全部!”白顏說道,她也是咒術師,當然能夠一下子看出將軍在想什麽。
將軍感到周圍的空氣變得很粘稠,幾乎不能在順暢的吸氣。心中沉重的像是灌滿了鉛塊,感覺整個世界都不真實起來。夢陽和梵陽全部的天下?未免太過駭人聽聞了……
可突然,有一個可怕的想法湧現在將軍心中——這個女人平日很少出去,在王宮中幾乎不與外界有什麽聯係,可是為什麽她對帝國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知道的這麽清楚?將軍突然覺得事情恐怕沒這麽簡單,他沒有忘記白顏也是咒術師這個事實……
他的腦子艱難地運轉著,問道:“那個咒術師總該有個理由吧……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用整個天下當做棋盤擺著樣的棋局!”將軍想說這樣太過於殘忍了,要知道高層一個細微的決策,會引起下層平民的劇烈震動,更何況是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局。
白顏慘淡的一笑,說不出的落寞淒涼。她想說修羅是為了她自己才這樣做的,想說那個原本軟弱單純的孩子變得這麽嗜血邪惡隻是為了強大起來接她回到覓露森林中,想說她的名字其實不是白顏,而是夢梵,這個大陸的兩大帝國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想說早在三百年前她一樣愛笑愛說話單純天真,現在也變得冷漠決絕,戴上堅硬的麵具……
萬俟流年與皇甫景瀾這兩個影子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那些塵封的記憶像是掙脫牢籠的野獸朝她狠狠的噬咬過來……她想起他們第一次來到覓露森林時,張狂輕浮,神色輕佻。他們帶著她離開幽暗靜謐的,在繁華的城市間遊蕩,在青芒芒的草原看還日拉娜河上碎金般的夕陽漣漪,在極北的雪山上看初升的太陽,拉著手說再也不分開。他們三個人就是最好的朋友。而她自己笑得那麽開心,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開懷的笑過,這種凡世的美好是幽暗的森林中沒有的。
他們說不會離開,說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可突然有一天,他們都消失不見了,再也找不到。她一個人瘋狂的跑到那些他們去過的城市中,去草原上一起看夕陽的還日拉娜河邊,在雪山頂上尋找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可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找到。夢幻空花,鏡花水月一場。
她不知道為什麽,想不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落差,幽暗的森林中沒有這樣難以分辨的謊言,沒有這世間百般浮華,甚至沒有流年與景瀾這兩個人……她最終落寞的回到覓露森林中,就連笑容都有陰影。決心忘記這些。強烈的落差感讓她無比沮喪。那個時候他們說森林外麵的世界怎麽樣怎麽樣美好,可沒有說外麵的世界有難以分辨的謊言……
直到二十年後他們再一次出現在覓露森林中,兩個人已不是當年那個張狂輕浮的年輕人,他們穿著華貴的金絲袍服,身邊跟著威武的護衛,儼然是一方帝王……可他們的頭發花白,容顏不複,歲月的侵蝕不留絲毫寰轉的餘地,而她自己容顏依舊完美無瑕。兩個帝王像看妖魔一樣看著她,渾濁的目光難以置信,像是看到世間最荒誕的謊言——他們將她當做妖魔了!
接著就是他們帶著十萬武士踏進覓露森林,伏屍十萬,毀滅掉最後一個咒術師部族!
接下來,她悲憤中撕毀‘夢梵’這個麵貌,以‘白顏’的名字重新出現。白顏,蒼白的容顏,僅此而已……
而那場血腥殺戮中唯一存活下來的男孩,也撕毀了原本的麵貌,以‘修羅’的身份出現在世間。擺下這樣一個棋局,布下天羅地網……
在縹緲城時候,她那樣傷害修羅的心,無非是想讓他感受一下當年她自己被欺騙的感覺……修羅做事會越來越狠戾,這樣不是能更好的報複當年的皇甫景瀾和萬俟流年麽?嗬嗬,真的很愉快……
白顏上前一步,逼視著將軍,冷冽的說:“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如果你下定決心要留在局中,那就做好隨時被殺死的準備……在這盤局裏麵,就連你們的皇帝很難保證不死。要是有回魂師,預言師這樣的人物加入戰爭,恐怕你們凡世的力量根本就無法抗衡。這個布下棋局的人不是為了建立新的秩序,他隻是為了毀滅,隻是想將天下當做戰場,看伏屍千裏,看烽火連天,就是這樣的目的,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目的……”
她的聲音無比冷酷,那股冰山一樣的寒冽逼得將軍動彈不得。她從來沒有對將軍這樣說過話,雖然有些冷冽,可聲音中那股急迫的感覺還是明晰。
這是在關心他麽?將軍木木的想到。她讓自己退出戰局是為了讓他活下去?這是關心他麽?
可是將軍怎麽能退出,他離開了夜國怎麽辦,夜家怎麽辦,夢陽怎麽辦?他是夢陽的鎮天大將軍,他要是離開了,夢陽該如何維係?這是一種責任啊!
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他直視著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睛,目光不在閃躲,終於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大將一樣睨視著白顏,說道:“星辰呢?星辰怎麽辦,他和你一樣是咒術師,你剛才為什麽不說讓我帶著星辰一起離開去隱居?”
白顏冷冷的盯著他,朱紅的嘴唇彎出一個笑,直逼將軍說道:“星辰將來是比我還強大的咒術師,你難道想讓他像一隻寵物一樣苟活?他生在亂世,有這份力量,就應該站出來,而不是躲在他父親身後收到庇護……更何況,他的父親根本沒有庇護他的能力……”
絲毫不留情麵,話語鋒芒,語氣冰冷。
將軍忽然覺得心中有什麽在碎裂。他聲音顫抖起來,說道:“你……你讓星辰誕生在這個世間,就是要他在適合的時候奔赴戰場,就是要他做你的工具麽?”
白顏的神色一凜,冷聲喝道:“夠了……”她珊瑚紅的眼睛泛著寒光,隱在雪白衣袖中的手結出一個手印,一瞬間,周圍像是有無數刀刃在飛舞,將軍耳中隻有尖銳的嘯叫聲,接著一陣疼痛感湧出來,他的身體被看不見的刀刃割開一道道口子,鮮血飛揚起來,猩紅如火。
他輕哼一聲,麵色不變,冷冷的逼視著冷漠的白顏。他依舊說著:“星辰的性格不適合這樣慘烈的戰局,不要讓他卷進來……”
白顏走近他,伸手按在他胸前的傷口上,緩緩壓下去,劇痛席卷了將軍的神經。她突然變得無比可怖,麵容依舊姣好,可那眼神像是染血的寶劍,鋒芒迫人。她看著將軍,緩緩說道:“不要以星辰的父親自居,那個孩子成長起來後,你在他麵前什麽都不是。他屬於亂世,屬於這個時代,他的降生就是要參與到這場曠世之戰中,這是他存在的意義!不要用你那可笑的父愛將星辰庇護成一個軟弱膽小的弱者……!”
她的手沾著將軍的鮮血,猩紅的血順著她的指尖順著胳膊流下去,染紅雪白的袖袍。她的氣質一下子變了,不再那麽冰冷出塵,反而像是一個嗜血的魔鬼……
白顏的手緩緩放下來,指尖還殘留著將軍的鮮血,靜靜的說:“你沒說錯,我讓星辰降生,就是為了讓他在適當的時候加入到這場戰局中……因為我一個人沒有把握能打贏,其實那個咒術師布下的局是為了我,這其中的仇怨你不必知道,將來我很可能會是一個舉世為敵的下場……而星辰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當然我還有你,可是你隻是個人類啊……我不奢望你能幫我多少,隻要你能活下去,就夠了……”
她悲戚的聲音冷冷的回響,然後轉身就走出去,將軍看到她指尖那滴鮮血終於滴落下來,隨著鮮血滴落的,還有一滴晶瑩的淚。
將軍低下頭看著胸口已經愈合的傷口,伸手將一點血跡蘸在手指上,看那猩紅的顏色,仿佛又看到那珊瑚紅的眼睛,還有她轉身離去那一瞬間眼中噙滿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