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湖中那艘巨大帆船上,船頭挺翹高聳,一名白發白須卻神情矍鑠的老者臨風而立,眯起眼看著岸邊一眾武士將一男一女逼入湖中,花白胡子下的嘴唇滿是笑意。

“皇甫家的小女兒被逼的跳了湖,這要是傳到皇甫茗禪耳裏,李家可真就欺負了小的惹了老得嘍!”老者雙臂修長,看到這一幕,竟哈哈大笑起來,就仿佛當今皇帝落入水中,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笑話。

老人身後站著一名錦袍中年挎刀侍衛,眉頭輕皺,“李輕裘應該是對皇族有了怨氣,若是好好執臣子禮,也不至於逼得寧正公主跳湖,但是城主大人,我們就這麽看著麽?有望坐上龍椅的二皇子也在附近看著咱們啊!”

“嗯,讓人把公主救上來,畢竟廟堂上爭鬥是男人們的事,與女子無關,老夫也看不慣皇甫茗禪為了軍國大事連自個女兒都往出送的行徑……”老人沉吟片刻,繼續說道:“密切關注二皇子和李輕裘的動向,也是想著必要時出手幫這丫頭一把,讓皇甫茗禪念點恩,省的他總把老夫的尚吉城看做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我立馬暴斃!”

侍衛嗬嗬一笑。

“梵陽多少任皇帝都指盼著老夫早點死?可惜啊,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老夫依舊活的好好的,倒是梵陽皇帝走馬燈般換了一位又一位……和老夫比命長?梵陽過往這些皇帝加起來歲數都不見得夠!老夫啊就是深水老王八,最不怕耗命!”老者說話頗為風趣,將自己比作那老王八,看起來極容易親近起來。

隻有他身後中年帶刀侍衛知道老者力量多麽深不可測,沒有人知道老人活了多少歲月,就如老不死的妖孽般冷眼看花開花落人生人死。他服侍老人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人如此矍鑠麵容,二十年後依舊鶴發童顏,蒼老卻不龍鍾,如枯木逢春,生機愈發盎然蓬勃。

且不說其他,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老人身邊第幾任侍衛。

“給下麵人吩咐,派小船把寧正和新近在尚吉城冒尖的梁星辰撈上來。”老人轉頭吩咐道。

侍衛頷首領命退去。

老人頎長身子挺立船頭,他這麽大歲數一人,卻站在這麽花俏的一艘船上,看起來頗為老不知羞。可老人並不覺得有什麽,喜歡就是喜歡,人老心不老,他歲數再大,還不能由著性子按自己喜好來?要知道這是尚吉城,連皇帝聖旨都如同廢紙的地方,他才是尚吉城的天。

老人伸手撫須,突然嗤笑一聲:“都是些越活越回去的玩意兒,年輕人的事情,瞎摻和什麽勁?”

寧正在水中靈活如遊魚,即使一手拿著刀,一手托著星辰也能遊得很快,仿佛存在於傳說中的鮫人,她修長的雙腿輕拍,並沒有激起多少水花,好似切開平靜湖麵的利刃。不時地將頭探出水麵還一口氣,將岸邊的李輕裘越甩越遠。

臨近帆船才發覺它比感覺中的還要巨大,在岸邊時就覺得是一尊龐然大物,而到了跟前,與之相比,覺得自己連蜉蝣都算不得。她頭發濕淋淋的,打了個冷戰,這個季節跳進水裏,滋味真不好受!索性遊了這麽遠,身子都熱了起來,現在覺得通體舒泰。隻是星辰眼睛緊閉,麵色愈加蒼白。

她已經遊到船下,巨大的船壁高聳如峭壁,這艘龐然大物可不比星辰家的牆,說爬就爬得上,刷著鬆油的船身光滑,沒有著力點,再加上星辰,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有人嗎?請幫幫我們……”她大聲喊著,聲音微微顫抖。

就仿佛一隻螞蟻爬在睡著的大象身上,想把它叫醒一般沒有回應。

寧正心煩意亂起來,就這麽泡在水中肯定受不了,越晚越冷,遊了這麽久積蓄起來的熱量抵不住冰冷的湖水,她手指都凍得僵硬。難道要這麽再遊回去?保不準會被追逐他們的敵人逮住!

“星辰……星辰……”她柔聲叫道,看著他蒼白麵容,竟比看到他笑容還著迷,帶著一種虛弱的,一觸即碎的美感,仿佛最精致的薄胎白釉瓷器。

男孩眼皮微微顫抖。

寧正雙手環抱住他,自己用腳蹬水,讓星辰的腦袋露在水外,隻是這樣會很累,若是再沒有人救他們,遲早會沉下去!

突然想起來,她和星辰一開始隻是聊聊心裏話,出去一起找好吃的東西,他們隻是相互在慢慢熟悉的朋友。今晚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剛開始被黑衣人圍困,星辰一手握刀一手將她護在身後,拚死將她推出包圍圈,自己險些被射殺。她明白那些黑衣武士是為她而來,星辰被她牽連受罪身負重傷,騎在馬上逃跑時,星辰緊緊抱著她,說不想死,說要保護她……害怕之餘,更多的是感動。

星辰方才殺了兩名黑衣武士,沒有像一般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般嚇得屁滾尿流,特別是握刀擋在她身前時,看著他消瘦頎長的背影,隻覺得滿滿的感動和欣喜!那時候的星辰是要拚死保護她!

現在他們又相互扶持這漂泊在甲秀湖上,生死相依,隻要她一鬆手,星辰就會沉入水底……可她怎麽會這麽做?若說以前她和星辰的關係更多的算是玩伴,那現在才真正成了朋友。生死大難前方見真情,若星辰麵對那些黑衣武士時隻顧自己逃命丟下她這個拖累,恐怕她以後看到他都會避而遠之!

寧正抱緊星辰,麵頰和他蒼白的臉貼在一起,在他耳畔輕語:“我們會活下去!”

她覺得自己懷裏抱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塊冰雕,星辰的身體仿佛比湖水還要冰冷刺骨,寒冷像活蛇般竄進體內,掠奪她的體溫,兩條胳膊都仿佛沒了知覺。

就在她覺得身體要凍得僵硬,無力再蹬著水防止身體下沉時,聽到撲通一聲,她竭力抬起頭,看到一艘小船被放了下來,兩名船工劃動小船朝他們駛來。

寧正一下有了希望,揮著手喊道:“我們在這裏!”

船工伸手將他們拽到穿上,船上準備著厚實的獸皮,泡在水裏時感覺並不很冷,離開水後渾身濕漉漉的,秋夜冷風吹過,入髓的寒。寧正哆嗦著將獸披在肩,搓著手說道:“謝謝你們,我朋友受傷了,救救他好麽?”

一名船工將星辰平放好,說道:“先帶你們上大船,船裏有大夫和藥!”

寧正跪在星辰身邊,伸手撫著他的臉,冰冷刺骨。指尖觸碰到他麵龐的一瞬,寒氣仿佛一條活蛇竄進來,吞噬掉她體溫。

“得救了,星辰,我們得救了!”寧正長發濕漉漉的,額前的頭發淩亂至極。從沒有見過這種場麵的女孩在得救後突然想哭,可又哭不出來,看著昏過去的星辰又笑了。

登上大船,一名錦袍麵善的中年帶刀武士迎上,行單膝跪地禮:“尚吉城城主侍衛王鍾離拜見公主殿下!”

寧正愕然,沒有料到這人竟會認識她。

“公主殿下先稍整尊容,城主大人稍後親自接見您!”中年侍衛彬彬有禮道。

“那我的朋友……”

“星辰公子已經在治療,這艘船是城主大人的行船,有最優秀的大夫,星辰公子隻是外傷,稍有傷筋動骨,但性命無憂!”

“哦!”寧正點頭。

兩名侍女上前,領著寧正去沐浴更衣,她現在渾身濕漉漉的,披頭散發,還披著一塊厚笨的獸皮,哪裏有半點兒公主的樣子?隻是劫後餘生的女孩心裏滿是雀躍,已經顧不得這麽多。

待公主離開,帶刀中年侍衛王鍾離看向星辰公子所在的房間,盡管隔著緊閉的門,依舊覺得不安。

這個星辰公子身上仿佛流淌著冰冷雪水,整個人散發著寒氣,站在他身旁,仿佛沉浸在最冰冷的深淵中。

絕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該有的氣質,倒如一個沉睡的冰雪妖魔。

梁家姐弟都是一個路數的古怪!三個月前,梁家梁月心登門城主府,要一口買下鳳鸞街一棟宅子!鳳鸞街啊,這可是尚吉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就算一名親王想一口買下,也得肉痛。若無顯赫家世,若非富可敵國,怎能輕描淡寫就將這麽奢華一棟宅子劃入自家名下?

可怪就怪在這個梁家仿佛是橫空出世,竟查不出絲毫發跡線索,難不成是某個低調大族?

姐姐梁月心弟弟梁星辰,皆是俊逸清秀的眉眼,容姿過人,隻是接近姐姐梁月心時,總覺得她身邊陰風陣陣,無數看不清的鬼魂在繚繞著,在對著他脖子吹氣。就是這麽一種荒誕可怕的感覺,在梁月心購買鳳鸞街豪宅的過程中,他自始至終都是一手扶刀,身下穿著夔牛烏金寶甲,絲毫不敢放鬆戒備。

如今近距離接觸這個梁星辰,盡管是昏迷狀態,卻覺得那男孩蒼白俊逸的皮囊下,充盈著無比冰冷肮髒的靈魂,那具身體仿佛散發著能將人所有溫暖都掠奪一空的寒冷!

一對姐弟,都是妖孽不成?

王鍾離握緊腰間寶刀,神情肅穆,突然覺得城主大人將這個梁星辰救上船,分明是引狼入室。他的感覺一向很準,這個梁星辰絕對古怪,真如傳說中冰封萬年的妖魔般。

可他轉而又寬心的笑了,他侍奉的城主大人,不正是一個妖孽般的存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