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看著就很倒胃口,可有的人怎麽看都覺得順眼!”寧正用腳踢著小石子,在青石板街道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那江東曾家的公子,油頭粉麵的,我就是看不慣他,真該和第一次見你時,你一腳踹翻那小販一樣踹翻他!”說話間,這一腳踢得重了,小石子一下飛到湖中去,叮咚一聲沒了影。
“那我是不是怎麽看都覺得順眼的人?”星辰嘿嘿笑道。
“自戀!”寧正白了他一眼,卻是心如鹿撞。
兩人走著走著離開了甲秀夜市,來到甲秀湖畔,湖麵在夜色中漆黑如墨,湖邊倒不是很冷,一股*的氣息撲麵而來。甲秀樓臨湖而建,燈火通明,而湖中心泊了一艘巨大帆船,船樓上也是張燈結彩,倒如城中繁華青樓般,在江東水鄉這種花船很常見,尚吉城並沒有這種東西,他們看到這艘巨大帆船,隻覺得花俏好看。
“寧正,既然你是從家裏逃出來的,那萬一你家人來找你,怎麽辦!”星辰悶聲悶氣問道。
“他們找不到我,我出來時誰也沒給說過!”女孩將略有鬆散的馬尾重新聚攏,辮子紮得更高了些。
“就算找到我了,我也不回去!”女孩像突然來了脾氣,撅著嘴說道,“回去爹爹就要我嫁人,我才不要!”
星辰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看來寧正還不知道一名皇子和西南滄海軍大都統之子都在找她,嫁人?難道要嫁這兩人其中一個?且不說身負龍運高不可及的皇子,僅僅李輕裘背後的滄海軍都不是他能輕易撼動,若是寧正真的被逼著要嫁,他能阻止麽?
他隻是一隻籠中鳥,一個無用紈絝而已,與如此梵陽巨擘對抗,連蚍蜉撼樹都算不得。
若是夢境能成真該有多好,他一直在做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夢中他是強大的將軍,他縱馬在極北的草原奔馳,他縱情廝殺,身後有忠誠的武士扛著夜字大旗跟隨……若他是傾世名將,若他權柄煊赫,若他能逐鹿天下,就有資格不讓寧正嫁人了……甚至,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要嫁就嫁給我吧!”
寧正整理好頭發,看到星辰在看她,眯起眼睛笑得像一隻貓兒,甜美的像熱氣騰騰的糖漿,愛笑的寧正,星辰隻想永遠都能擁有她的笑容,隻屬於他一個人。
兩人慢慢沿湖走著,一時間都沒人說話,星辰掏出兜裏的貝殼風鈴,提在手上,聽著風鈴隨步子叮叮當當響著,如寧正的笑聲。還有那塊淡藍色點綴金黃斑點如同夜幕的貝殼,寧正說這個就像他的名字,星辰。
“寧正,我算你的朋友麽?”他唐突的問道,仿佛自己都被嚇到,他問的那麽突然,其實是想問‘我隻算你的朋友麽?’
“廢話!你要不是我朋友,我才懶得半夜爬你家牆去找你帶你吃宵夜聽說書,還給你買小禮物還陪你出來逛!”女孩狠狠剜了他一眼,補了一句:“木頭!”
寧正說話總是這麽輕快,一長串文字就那麽從嘴巴裏蹦躂出來,說的極順溜,星辰甚至要反應一小會兒才能明白意思,和寧正在一塊兒,真和木頭一樣。不由得咧嘴一笑。
“你沒有朋友麽?”寧正問道。
“你算一個,再就沒有了。”
“嘖,可憐的孩子,其實我和你差不多,離家出走前基本上也沒什麽朋友,家裏規矩太多,多得讓我覺得煩。然後逃出來了,覺得外麵的世界真好,就連星空也比家裏看到的遼闊!”寧正說著仰起臉張開雙臂,漫天星輝灑在她白皙的臉上,而她仿佛要擁抱整個星空。
突然星辰站住了,緊緊握住她的手。
“你幹什麽?”她覺得痛了。
“有什麽不對……”星辰聲音裏透著慌亂,一手攥著寧正,一手緊緊握著他的刀。
星辰環視四周,身側一邊是黝黑湖水,另一邊是高牆,而他們所在之處隻可前進後退,再無寰轉餘地。
地麵在微微顫抖,像無數鐵蹄踩在心頭,壓抑的快要死掉般。星辰一把拽過寧正,嘶聲道:“跑!”
女孩被拉扯著向前跑,一路都沒有岔口,甚至連燈籠也沒有了,隻有遠處張燈結彩的甲秀樓能帶來些微光輝。而震動聲從背後傳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甚至能感覺到地麵在顫抖,仿佛有無數巨象在狂烈跺足。
那是馬蹄聲,打了蹄鐵的馬蹄在青石板上砸出悶雷般的聲音,像咆哮肆虐的惡魔,朝男孩女孩撕咬而去。前路一片漆黑,不知道這條蜿蜒青石路要將他們引向那裏,隻能向前跑,奮力逃,而背後馬蹄聲來的那麽急促,像轟鳴的悶雷碾壓而來。
星辰回頭瞥了一眼,清一色黑衣黑甲黑馬的武士衝殺而來,沒有嘶聲咆哮,沒有戰馬嘶鳴,隻有滾滾悶雷般的馬蹄聲,伏在馬背上的武士無聲抽刀,竟是如圓月般的古怪造型。
足有二十餘騎追來,眼看就要追上,有兩名武士又催動戰馬,速度快了幾分,從兩人身側擦過,包抄到前路,勒馬轉身,俯視著錯慌而逃的男孩女孩。
兩匹戰馬緩步而來,寬闊的馬胸幾乎撐滿了整個巷子,狂奔急停的戰馬鼻翼猛張,呼出一串串腥臭白霧鼻息。已無路可逃,背後的武士也趕了上來,將他們團團圍住。
“你們是什麽人?”星辰冷聲吼道。
無人回應他,黑衣蒙麵的武士整齊劃一的舉起圓月彎刀,仿佛在等一聲令下就將這包圍起來的男女絞殺。星辰感到莫大壓力,直覺告訴他這一眾人根本沒有寰轉商量的餘地,就是為了殺人而來的。
最前麵一名武士扭頭示意,衝星辰揚了揚下巴,有一騎脫離包圍圈,朝星辰走來。馬背上的武士並沒有縱馬疾馳,而是緩步催動戰馬,釘了蹄鐵的馬蹄發出緩慢又倨傲的噠噠聲,仿佛吃人前卻有極大耐心不急不緩的妖魔,就是給眼前這一對男女造成莫大的壓力。
武士舉刀,居高臨下,圓月彎刀被微弱的光輝照亮,清冷光芒流光溢彩,接著驟然揮刀而下,朝這個有著珊瑚紅色眸子的俊美男子頭顱斬去。
‘噌——’,冰冷金屬入肉的鈍感聲音,卻不是俊逸公子人頭飛離。
年輕俊美的公子瞪著通紅眼睛,由下而上驟然抽刀攢刺,狹長銳利的刀尖刺入黑衣武士脖頸。眼看要斬到頭顱的圓月彎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戰馬不安的跺著蹄子。馬背上的武士被刺穿的喉嚨鮮血狂噴,發不出痛苦的哀嚎,喉嚨裏無聲哽咽。
星辰牙咬發力,手腕一抖,刺入武士脖頸的尊神刀橫切而去,生生將他半個脖子割開,蓄在血槽裏的血隨著那一抖,全部甩在地上,墨黑尊神刀光潔如新。而武士腦袋耷拉著,僅剩一點兒皮肉還和脖子連著,已死得不能再死,無力栽下馬背。
寧正捂住嘴,失聲尖叫一聲。
星辰麵色冰冷,一手橫刀在身前,一手握住寧正的手,將她護在身後,原本清澈明亮的珊瑚紅眸子頃刻間變得血紅,像蓄著滿眼鮮血的妖魔。
一名同伴被殺,二十餘騎黑衣武士不為所動,為首一名武士桀桀冷笑一聲,輕輕揮手,這次是兩名武士出列,朝著星辰殺來。
兩騎顯然是訓練極佳,僅僅距離目標十數步,短短距離卻能將戰馬催動如風,兩柄圓月彎刀如剪子般朝星辰脖頸剪去。
星辰狂怒,這些人無緣無故要殺他,他豈有坐以待斃的道理,更何況……更何況身後還有他喜歡的女孩,他怎麽能死在這裏?
他身子一擰,將寧正甩開去,兩騎以逼近,高大戰馬上,占盡居高臨下的劈斬優勢。他雙手握刀,如同本能般向前一滾,堪堪躲過要將他頭顱剪下那一刀,兩馬八蹄如雨點兒砸落在地,隻要有一蹄落在他身上,就是筋骨斷裂的下場,險而又險。
星辰在地上翻滾躲過馬蹄,飛快起身果決揮刀,朝一騎馬蹄斬去,飛騰的戰馬嘶鳴一聲,栽倒在地,馬背上的黑衣武士如鬼魅般騰空而起,身體在空中旋轉如陀螺,狠命朝星辰砸來。
估計錯誤,原以為黑衣武士下馬後失去馬背上居高臨下劈斬的優勢,他就能輕鬆些,沒想到下馬後的武士身法靈活的像鬼怪,像暗夜裏的空靈蝙蝠。圓月彎刀巨大優美的刀弧像帶毒蠍尾,出刀角度極其刁鑽,一息之間便已出刀十數次,星辰疲於接招,借著牙刀刀身修長的優勢勉強不落敗。
總算明白當初小五那家夥的話了,自己枯練的是死刀,麵對活的敵人就方寸大亂,敵人不會按照自己心意喂招送招,隨機應變在實戰中才是關鍵。
身後錯身而過那一騎勒馬回返,急促衝殺,揮刀而下,一陣惡風當頭而來。星辰狼狽閃躲,左肩依舊被劃開皮肉透骨,疼的刺骨鑽心。
“血……”寧正驚慌大喊。
星辰咬牙,大力揮刀蕩開黑衣武士詭譎的刀路,大步朝寧正跑去。他看出來這些人隻是為了殺他而來,並不想傷害寧正。一把握住寧正的手,朝前奔去。十幾騎武士無聲看著狼狽逃竄的男女,像居高臨下看貓鼠遊戲的貴族,身後兩柄圓月彎刀帶著呼嘯破空聲逼來
臨近騎兵包圍,星辰怒吼一聲,左肩的傷口淌血,尖銳的疼痛讓他頭腦無比清醒。他不知道哪裏湧來的力氣,攬過寧正的腰,將她一把推了出去,女孩跌跌撞撞飛出包圍,果真如星辰判斷,這些黑衣武士並沒有為難寧正。
似乎厭倦了這樣的貓鼠遊戲,又似乎沒有了女孩妨礙,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出手。二十餘騎武士不再用刀,提起挎在馬鞍上的短弩,上弦搭箭,鋒銳箭鏃泛著幽冷寒光指向渾身血濕的星辰,那雙眸子紅的像在燃燒,痛楚的嘶吼像陷入絕境的野獸。
為首一騎武士抬手,二十餘柄短弩隨之抬起,隻待他一聲令下,就要將這個殺了他們一人的公子哥射殺。
寧正站在包圍圈外失聲尖叫:“住手……住手……你們會殺了他的,誰能幫幫我!”她回頭看去,空無一人,沒人能幫她!
她碧澈的眸子裏湧出淚水,大顆大顆淚珠從白皙光滑的臉上滑下,她好怕,仿佛有什麽力量要將她的胸膛連同心髒一齊撕裂開來,痛徹心扉的害怕!
為首的黑衣武士桀桀冷笑,隻待下令看著這俊美男子如一個血囊般飆出最妖冶的血花。
寧正顧不得那麽多,跑上前去扯著端坐在馬背上的武士,嘶聲哭喊道:“住手啊,住手,不要殺他!”
武士如磐石般不為所動,矮身猛然一推,女孩如斷線的風箏向後跌去,栽倒在地,柔順鮮亮的馬尾淩亂披散開來。
她跌跌撞撞站起,咬緊嘴唇,碧澈的眸子裏噙滿淚花。這一刻她感到莫大的委屈,平時第一次被這樣推倒在地,仿佛從雲端一下跌落在塵土之中,滿是無助和淒涼。
她憤怒的指著這些黑衣武士,“這要是在帝都,我非要把你們全部殺掉,一個不留!”
寧正突然爆發出堪比紅日的威嚴,黑衣武士們遲疑起來,扭頭看著這個孑然而立披頭散發的女孩。
一聲低低的咆哮,像遠古巨龍的怒吼。星辰雙目如紅赤的炭火,握刀的手猛然一甩,鋒銳狹長的尊神刀激.射而出,刺穿了一名武士胸膛。他如豹子般敏捷,上前一步起跳,將被刺死的武士掀下馬背,抽出尊神刀,狂踢馬腹,催動戰馬前進。
臨近女孩時,他俯下身子,一把攬住女孩纖細腰肢,將她帶到馬上。
漆黑戰馬像一支黑色利劍載著他們狂奔而去。
“追……”領頭武士惱怒下令,緊跟而上。
寧正坐在星辰前麵,她感到一滴滴溫熱落在背上,知道那是血,卻不敢觸碰。
“你在流血……”
星辰咬牙回應:“沒事……沒事……”
他從沒騎過馬,卻仿佛天生就知道該怎麽做,握緊馬韁繩,狠命踢著馬腹,“我們快逃,別被追上了……我不要死在這裏,我要保護你……”
顛簸的馬背上,他感到左肩上的傷口隨著顛簸一下一下被撕扯開,他的身子如紙片兒般被撕裂,痛徹心扉。整個脊背被鮮血濕透,甚至感覺傷口上的鮮血隨著戰馬的奔馳被一股股甩到身後,腦子昏昏沉沉,眼前發黑,直欲栽下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馬背上的星辰聲音微弱模糊,他腦袋無力擱在寧正肩頭,氣息顫抖微弱的說道:“我……我要死了嗎?”
“不會的,星辰,你不會死!”寧正終於哽咽著哭了出來,她掰開星辰握緊馬韁繩的手,扭頭看到男孩的臉毫無血色,狹長明亮的眸子半開半合,眼神慢慢渙散。
“星辰,不要閉上眼睛,睜開眼啊!”她哭著說,聲音被馬背上的風吹得縹緲模糊。
“抱緊我,抱緊我——”寧正側過臉衝著星辰耳朵大聲喊道,狠狠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星辰覺得喉嚨很幹很幹,顛簸的馬背上都說不出話來,他隻能緊緊抱著寧正,將臉貼在她肩頭,眯縫起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飛掠向後的風景。
他覺得自己正在沉入冰冷深淵,若是不抱緊懷裏這個人兒,他就會一直沉下去,再也醒不過來。
戰馬一直在跑,不知道要將他們帶到哪裏去。可星辰卻覺得很安心,懷裏的寧正讓他冰冷的血肉溫暖起來。
多年以後,他南征北戰為成就王朝霸業,端坐於馬背上氣吞江河,可閉上眼睛伸手環抱,懷裏卻是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