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吉城,梁家大院。

星辰裹緊袍子,懶懶散散漫步在宅子裏,頭頂圓月高懸,青石地麵上落下一大片黝黑影子,明澈夜空,星星卻稀稀拉拉看不到幾顆。

每到這種夜深極靜時,心煩意亂睡不著,就跑出來看看星空。月朗星稀,他的名字叫星辰,卻看不到多少星星。

作為一個身世優越的富家膏粱子弟,總覺得自己沒法真正高興起來。白天在尚吉城裏帶著小五和六子兩個伴從逛青樓進酒肆賭馬聽曲兒,身邊圍滿了嘴臉阿諛的虛偽家夥,笑得放肆爽朗,麵容癲狂,在萬眾矚目中一擲千金,心裏甚是舒坦。可到了晚上,一個人孤零零的,又莫名失落,與白日幾乎判若兩人。

清冷月光勾勒出梁家豪宅高聳華貴的飛簷高瓴,四周房屋黑黝黝的,唯獨他站的這一方稍有月光,舉目四望,如同身陷囹圄,壓抑感更甚。

來到尚吉城數月,梁家宅子總是人丁不興,除了管家和兩個伴從外,別的仆從幾乎很少露麵,就算無意中被撞見,也是神情嚴肅身體僵挺,帶著一股軍伍的肅殺。

還有姐姐梁月心時常不在家,整個大宅子裏就是他一個人的?白天眼看著一個人被殺,心裏驚慌,想找姐姐聊聊,被告知她不在家,仍需幾日才能回。

死氣沉沉陰森森,這個宅子太過清冷。

星辰忍不住打個寒戰,顫抖了一下,與透骨寒的夜無關,他早就發現自己根本不懼嚴寒。他隻是又想起那個被一刀斬了腦袋的耍馬老黃,無頭屍身噴著血栽倒在地,未能合上眼睛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到他麵前,與他眼睛對視在一起,毫無生機。忍不住伸手撫了撫俊秀麵頰——那時候自己臉上沾了點滴血跡,滾燙灼人。

修長的雙臂抱在胸前慢慢踱步在黝黑院子裏,不知不覺,竟來到那一院枯萎風信子前,借著淒冷月光,一院枯枝敗葉更顯慘淡。

枯枝敗葉留著作甚?還不如挖了換上時令花卉來的賞心悅目,種什麽不好,偏偏要種這一院蔚藍風信子?如今已入秋,這滿園風信子再要開花,隻得等到來年開春。隻是一院花卉而已,何必苦苦等待再度抽芽開花結果?挖了栽新的裝點庭院,哪有那麽多酸腐文人感春傷秋無病呻吟?

富家子弟心性薄涼,自不理會草木皆有靈這一說。哪怕路有餓殍,與他何幹?

看慣了大紅大紫姹紫嫣然,淡雅草木豈能入了他的眼?

星辰嘴角泛起冷笑,探出腳,狠狠踩在一株風信子上,墊了玉片的靴子狠狠碾壓枯萎莖株,腳底碾揉,莖杆寸斷。收回腳,那被踩的倒伏在地的風信子竟又緩緩挺直花莖立了起來,隻是更顯破敗而已。

“哦……?”少年冷哼一聲,再度狠命一腳踩下,力道更甚,枝葉折斷的輕響在寂靜夜晚響亮如炮竹。收回腳,飽受蹂躪的枝葉依舊緩緩恢複,挺直得更加艱辛,卻頑強不倒。

公子心性顯然沒那麽好,見狀臉色厭惡,飛起一腳,堅韌靴子將那株風信子連根踢出,夾帶著根須上的泥土飛出好遠,撞在牆壁上跌落下來。這株風信子總算遂了他心意,沒有再爬起來,隻是那鮮活根須上泛著晶瑩,在月光下分外璀璨,生機遠未斷絕,若是埋進泥土,難保不會春風吹又生。

星辰竟有些索然無味起來——現在淪落的都要和一株破敗植物較勁了?

啞然失笑。

月朗星稀,一道道流雲從月端緩緩飄過,尚吉城是座不夜城,隻是今夜難得這麽早消停下來,滿城燈火通明,卻是不同一般的寂靜。難不成是什麽大人物要入城,滿城宵禁?

大人物要在城裏鬧騰,也與他沒關係,尚吉城裏的大人物還少麽?

一個人孤寂的在院子裏踱步,睡不著時就這樣漫無目的的遊蕩著,周圍一片寂靜,空無一人。可越是這樣死寂,越是覺得不安,仿若有人躲在暗處悄悄盯著自己一樣,看著他百無聊賴的遊蕩,甚至看到他方才賭氣一般蹂躪那株可憐植物。

總想做點什麽事情,卻不知道做什麽,就算知道自己像幹什麽,他又有那個心力去折騰麽?總覺得自己活得沒有目標,身邊總有用不完的金錢,兩個伴從總能想著法子帶他去城裏熱鬧處玩樂,就這樣打打鬧鬧瘋瘋樂樂,沒什麽負擔,沒什麽要操心的事情——就像別人圈養的寵物。

寵物,隻要給自己找樂子,這樣看著他的人也會覺得欣喜,寵物就是為主人活著,從不是為自己而活。

沒錯,自己現在這樣的日子,真的和別人的寵物沒什麽兩樣……可是誰又是自己的主人?誰又有資格當他的主人?作為一個養尊處優心高氣傲的紈絝子弟,他怎麽甘心當別人的圈養的動物?

星辰又無聲自嘲的笑了笑,滿腦子荒誕可笑的想法。他有顯赫的身世,他的家族掌管梵陽一半的鹽鐵河道運輸,帝國各個方麵都有涉及,說是富可敵國也未嚐不可。隻是父母太過忙碌,無暇顧及,才將他和姐姐安置在尚吉城,已有數年未見過父母,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可他們承諾過,隻要有空了,不在忙碌了,就把他和姐姐接回家。星辰現在隻是在等而已。

隻是有些過往的細節都既不太清楚,比如父母之上的長輩,比如關於家鄉的回憶,再比如來到尚吉城之前,自己難道沒有一個朋友麽?這兩個形影不離的伴從也出現的突兀,仿佛睡了一覺起來,這兩個家夥就擠眉弄眼的說他們叫小五和六子,以後就是少爺的伴從,赴湯蹈火,兩肋插刀,在所不辭……

總覺得自己腦子一團亂麻,稍稍一想過往的事情就頭痛欲裂,那些關於自己身世的回憶很模糊,像一張薄透熟宣般,吹彈可破。可記憶下的是什麽?又無從得知。

而且時常會做些荒誕可笑的夢。

他夢到過自己站在一座籠罩在雲霧中的城裏,整座城就像漂浮在雲端,像仙境,雲霧繚繞,而城中央矗立著一座高聳入雲的宮殿,很高很高,仿佛站在那宮殿頂端,伸手摘星也能如願,持著弓弩,連天上的神仙也能射殺下來。在夢中,他很想很想走到那座高聳入雲的宮殿中,那裏仿佛有什麽在召喚他,在向他招手,在等他去解救,那座宮殿裏囚禁著一個與他血肉相連的人啊!可剛一邁步,身邊就滿是穿著黃金鎧甲,頭戴饕餮獸盔的身影,這些身影都握著華貴鋒利的寶劍,對著自己舉起來,要把他脖子砍斷,隱在黃金麵紗下的臉發出桀桀的笑聲……

他還夢到過自己在極北的廣袤草原上,騎著高大的蠻族戰馬,身披亮銀鎖子甲,握著鋒利戰刀,率領無數蠻族武士忘我廝殺。他與蠻族的君王一起縱馬狂奔,率領武士橫掃整個草原,將一麵麵獅子旗折斷,換成張牙舞爪的白狼旗。他們一條明澈寬闊的河水邊痛飲蠻族美酒,勇敢的武士們圍成圈將他們圍起來,大聲唱著蠻族古老的歌謠。而遠遠的,有一個穿著雪白狐裘小襖,熾烈的石榴紅色馬步裙的女孩正柔柔的看著他們微笑,她滿頭烏黑秀麗的長發,一隻簪金釵子在陽光下閃著明媚的光。他伸出手,仿佛隔著這麽遠的距離,要觸碰到女孩兒的臉龐。可還不等他的手抬起,女孩胸膛上躥出數支凶險的箭鏃,暗紅的血沾滿純白的狐裘小襖,女孩嘴角溢血,栽倒下去。他拚命嘶吼,可周圍的武士們隻是唱著慶祝勝利的歌謠,沒有人理會他,他的嘶吼隻是無聲的張嘴……

還有一個夢,他夢到自己成了將軍,擁有無數忠誠的將領和武士,他帶著軍隊一路縱橫捭闔,執意要將他的軍旗插遍整個天下。一路不知死了多少人,他不管這麽多,隻是擎著旗向前衝殺,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死到最後,隻剩下他一個。回首望去,身後橫屍遍野,而他的戰旗飄蕩在天際雲端。大旗隨風飄揚,被血染的猩紅疊猩紅,而旗上有一字觸目驚心,鐵畫銀鉤一個‘夜’。夜字戰旗遮天蔽日,整個天下都被這樣寫著‘夜’字的戰旗覆蓋,殘垣斷壁,屍橫遍野,而他,隻是孤家寡人而已。

這樣荒誕不羈的夢境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會從夢中驚醒,渾身汗濕。他問過兩個伴從,他們都說人做夢後,很快就把自個夢到的事情忘掉幹幹淨淨,再也想不起來。可他的夢境卻真實的可怕,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握住刀時,冰冷的刀柄貼合著掌心的觸感,刀鋒切進肉中的鈍感,率領武士衝殺時那血脈噴張的快感,就連屍骸的血腥味,腐臭味都像真實的般……太過真實,怎麽也忘不了!

有時候都覺得,自己夢到的東西,都比過往的記憶要真實的多……太過真實,又覺得荒誕可笑。什麽蠻族草原武士戰馬,什麽雲端中的城池,什麽夜字戰旗——他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出現在夢境中,不是荒誕滑稽是什麽?

回想著這些夢境,星辰終於覺得困了,索性就靠著牆角蹲坐下來,雙腿蜷縮,手臂抱著膝蓋,清秀俊美的臉頰枕在胳膊上,狹長的眸子緩緩閉合,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乞兒。月光傾灑在他身上,像一塊亙古不移的磐石。

星辰沉沉睡去,再一次陷入荒誕的夢境中。

這一次,他夢到一個麵容清冷的女人,一襲白衣勝雪,像隻翩翩蝴蝶般粘在一張大網上,動彈不得——分明是被囚禁著。她氣質冰冷,像一輪寒月,又像冰冷雪山上寂寥不化的雪線,和他一樣有著奪目的珊瑚紅色的眼睛。看到他時,女人柔媚動人的臉上露出笑容,笑得虛弱又欣慰。他顫抖著走上前去,發現那些蛛絲一樣的大網分明是紮進女人身體中,蠶食著女人的鮮血,像饑餓的活蛇。

那種血肉相連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他想伸手碰碰這個神情冰冷卻讓他覺得親切的女人,想將她解救下來。可他剛一伸手,那一襲白袍瞬間變成一襲猩紅,女人垂下頭,烏黑的長發也變得猩紅,像一團燃燒跳躍的火焰。待女人再次抬起頭時,那張冰冷雪山般的柔美麵龐卻變成一張邪氣的男子臉麵,珊瑚紅色的眼睛像熾烈的炭般紅的瘋狂,甚至連眼白的地方也是熾烈的猩紅色。那張臉裂開嘴對他露出一個邪氣殘忍的笑,唇齒紅白分明,笑聲詭譎。

他失聲尖叫,卻沒有醒過來,仿佛沉入夢境深淵,墮入最荒誕可怕的噩夢中。隻是靠著牆壁,將自己身體抱得更緊了些,緊閉的眼睛微微顫動,有晶瑩在月光下閃動。

鋒利如刀的嘴唇輕聲囈語,

“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