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薩滿悶聲喝了一口酒,看著小女奴烏瑪小心翼翼的將沾了金瘡藥的白紗布纏在夜星辰手掌上,此時那雙原本光滑柔弱似無骨的手像是雞爪般虯紮,血淋淋的垂著。

“笨豬,先把他手上的死皮剪下來,好好清洗下傷口再包紮,你想讓他感染死掉麽?”大薩滿氣的跳著腳罵道。

烏瑪戰戰兢兢的說道:“是,是,烏瑪知道了。”

她笨拙的將已經纏了兩圈的紗布解開來,看著粘在傷口上的白色藥膏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先將傷口上沾的藥擦下來還是直接連藥都洗掉,一時間竟不知所措了,隻能木木的跪在夜星辰麵前,捧著他血淋淋的手。她偷偷瞟了大薩滿一眼,發現老頭子那雙眼睛正惡狠狠的盯著她,趕忙垂下頭去。

老頭子氣的蹦起來,大步走過來,一腳把烏瑪踹開,氣衝衝的吼道:“笨豬,羊不會烤,連個傷口都不會處理,你這麽多年奴隸是白當的麽?”他親自挽起袖子蹲在坐在床邊的夜星辰身前,捧起他的手,扭頭對倒在地上的烏瑪吼道:“站起來,站旁邊看著學會,什麽事都要我老人家教!”

看得出來大薩滿很生氣,烏瑪不敢亂說什麽,趕忙爬起來,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大薩滿的動作。

老頭子說道:“給我把燙過的酒倒一些,倒在我手上。”他伸出幹枯消瘦的手,在燈火下搓了搓,然後小女奴將溢著酒香的銅壺傾倒下來,灼燙的酒潑在大薩滿的手上,老頭子挺著臉忍了下來。“給別人處理傷口,自己先要手淨,咱們草原的烈酒燒沸了就是最好的清洗藥!來,再倒點,別舍不得!”

老頭子搓著手,此時他的手幹枯虯紮的皮膚紅潤了很多,冒著熱氣和醉人的酒香。他抬起眉毛瞥了一眼夜星辰,卻與孩子沉靜的目光對在一起,他心裏暗叫一聲“真能忍受的!”

他從烏瑪手中接過一片白色的紗布,捧起孩子的手,小心的將傷口上沾著的藥膏擦掉,剛剛被止住的血又冒了出來。孩子的手依舊平緩的躺在大薩滿手中,任憑被老頭子擦拭著,盡管血花子淌著,可一聲不吭。

“剪子,在上麵噴一口酒,在火上烤著,用最外麵的火焰烤!剪子柄找個東西包起來,小心燙到你的手!”大薩滿低頭認真的看著傷口說道。烏瑪趕忙行動起來,突然間她真的覺得自己很沒用很沒用,什麽事情都做不好。

“紮兒花那狗崽子到底讓你練了什麽刀,手都磨成這樣子?我老人家明天非得拆了他的骨頭不可!”大薩滿狠狠的說道,他花白的胡子映著火光成了亮晶晶的銀白色,隨著嘴唇抖動著。

“將軍讓我砍了一天的木樁,讓我找找感覺。可我很沒用,他說王子殿下第一次用刀的時候,一天就砍斷了一根木樁,將軍小的時候,一天能砍斷三根木樁,我,沒有砍斷!”孩子很平靜的說道,既沒有埋怨,也沒有沮喪,就那樣平靜的看著自己不堪目睹的手上滴著血。

“一天就砍斷一根?這是紮兒花給你說的?”大薩滿語氣冷了下來,眼神也變得很嚴厲。

“嗯!將軍說等我能砍斷木樁了就正是開始叫我刀法,我學的是劈刀!”孩子淡淡的說道。“可我現在還差的遠,身體很痛很痛,恐怕要很久才能劈斷木樁!”

“烏瑪,剪子拿過來!”大薩滿扭頭叫道,小小女奴趕忙過來,將手中燒的紅赤的剪刀遞給薩滿。老頭子接過剪刀,小心的看準乍起來的皮剪下去,說道:“你們南方人的大夫說不能將這些死皮水泡剪開來,可不剪開來恢複的就慢,隻有血流出來結成痂才好得快。你在夢陽是貴族少爺,沒吃過苦,第一次用刀當然受不了,忍一把。”

孩子珊瑚紅色的眼睛笑著眯了起來,精致的麵容像草原夏天最美的湖泊。”沒關係的,我倒很喜歡這樣的痛苦感,我不喜歡過的太舒服,我怕我會淡忘那些讓我痛苦的回憶。這樣也好,我的身體很痛,這樣我才不會輕易忘掉我那些痛苦的回憶,我才能堅持下去!”他的表情像清教徒一樣說出這樣的話,痛苦,他以前最怕的痛苦的感覺,此時卻是像成了癮一樣讓他受用。

大薩滿的手凝滯了一下,默默地看著孩子說道:“活在回憶中,這是最愚蠢的事情!”

“可是沒有回憶,我就不知道我活著的意義。”孩子簡短的回答道,看著自己手上翹起的皮膚被大薩滿剪開,灼燙的剪子迅速將傷口烤焦,這樣才不會有血流出來。

大薩滿默默轉身,從烏瑪手中接過另一把剪刀,畢竟是鐵,高溫散失的很快。他重新蹲下來,小心的捧起孩子的左手,這次左手並沒有被烏瑪粘上藥膏,大薩滿小心的剪開水泡,剪掉敲起來的死皮,他竟和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談論人生存的意義,嗬嗬,可是他無法反駁孩子。有時候仇恨,痛苦是更強大的支撐。

君王勃日帖自從十年前滅掉迦紮部,自己的大兒子卻慘死,從那之後,他一直提倡蠻族人之間要仁愛,要禮戴,可這裏是蠻族啊!是最腥烈的草原,南方那樣腐朽柔弱的仁愛禮儀怎麽會施展開?騰格裏天神下的草原,尊崇的隻有力量,隻有仇恨,隻有殺戮……

痛苦,仇恨,不甘……僅僅如此。

大薩滿小心的剪掉孩子手心中最後一塊死皮,說道:“這下子你要挺住,挺不住了就叫出來吧,沒什麽的!”他從火盆上取下正在被火苗歡快舔舐.著的銅壺,裏麵裝著滿滿的白月醉,草原上最烈最甘醇的酒!“要用燙酒把你的傷口洗一遍,這樣才不會發炎感染。武士最害怕的傷就是感染化膿,隻有用酒燙才能避免!”

孩子淡漠的笑了笑,說道:“烏瑪,幫我把眼睛前的頭發撩起來,遮住我的視線了!”

小女奴愣了一下,但立刻反應了過來,上前伸手輕柔的講主子的頭發撩起來。可她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主子的頭發全汗濕了,額頭都是細細的汗珠,顯然在硬挺著痛苦。隻是那雙珊瑚紅的眼睛是一股子認命般的平靜,而嘴角泛起的那一絲笑又像是很享受著痛苦一樣。她都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這樣的少主子,那個精致的孩子,那個柔弱的孩子似乎一瞬間變得不認識了,滿是陌生的感覺。

大薩滿一手提起銅壺,一手抓著孩子的手不讓他亂動。銅壺緩緩傾倒,清亮的,冒著熱氣的白月醉緩緩淌了出來,洋洋灑灑的潑在孩子手心中。孩子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可被大薩滿緊緊箍著,怎麽也掙紮不開。燙酒像瀑布般衝在他的手心裏,冒起一層層熱氣,酒香簡直讓人的肺腑都迷醉起來,可平日嗜酒如命的大薩滿這一次卻無比的清醒,他渾濁的眼睛盯著夜星辰的臉,看著他臉色變得潮紅,看著他眼睛緊緊閉了起來,眼角泛起幾道皺紋,看到孩子的牙關咬緊,薄而鋒利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

“真能撐啊……”大薩滿默默說道。

夜星辰牡鹿般漂亮的脖子鼓起一道道可怕的青筋,額頭上的血管在突突跳著,孩子麵色赤紅,精致的容顏突然變得像地獄中衝出來的厲鬼般駭人。他的手像在給千萬把刀切割一樣痛苦,像在緊緊攥著一塊燒的火紅的鐵蒺藜,像已經都不屬於自己的手了……

烏瑪一直將夜星辰額前的頭發背到他腦後,看著主子痛苦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於是將頭偏了過去,看向一旁。

大薩滿終於丟下手中的銅壺,重新蹲下身子,嫻熟的在幹淨柔軟的白紗上抹上白藥膏,小心的纏在孩子受傷。此時孩子的手上像是剝了一層皮般,露出粉紅帶血的嫩肉,大薩滿一邊小心的讓藥膏均勻的貼在傷口上,一邊在傷口上吹著氣,隨著嘴巴一鼓一鼓的,嘴唇上的胡子滑稽的上下翻飛。孩子突然咯咯笑起來。

大薩滿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問道:“還能笑得出來?”

“還好還好,我撐下來了,笑一笑又怎麽樣?”孩子清淺的笑了笑,臉上的汗順著臉頰滾下來,癢癢的感覺愈發想笑。

烏瑪連忙用袖子為主子擦掉額頭的汗水,眼中滿是心疼的光。

“我說過,刀不好學,是很苦的事情。第一天你都傷成這樣,以後怎麽辦?學刀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是要搭進去好多年的!”大薩滿已經開始包紮左手的傷口了,他頭也不抬的問道。

“學,繼續學,這隻是第一天而已。將軍說隻要手上的傷愈合結痂長出繭子,以後就不怕刀磨手。我已經不是什麽貴族子弟,手上長出繭子不是什麽丟臉事。”孩子平靜的說道。

大薩滿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著他說道:“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你和我們草原上的人不一樣,你是行走在人間的神,武士們的刀劍與勇氣在將來的你眼中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可笑,你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

孩子愣了一下,然後仰起頭笑了,笑聲是與精致的麵容毫不相符的張狂:“強大的力量要有與之相匹配的意誌力作為支撐,不管我是什麽,我要有很強的意誌力。就算練刀是在練我的勇氣和膽量吧,我將來也會跟著上戰場殺人的,我要習慣血,習慣死人,習慣人死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變化,習慣那種緊張又恐懼的感覺……而且,您說的是將來,將來我十七歲成年的時候,可是,我現在才十二歲啊!難道就這樣被你們保護下去?”

孩子張狂的笑聲停止了下來,他的頭緩緩垂下去,眼神也隨著垂下去的腦袋變得落寞起來。他的臉隱藏在頭發後麵,聲音卻低沉的傳出來:“我不想,再這麽沒用下去。我想給自己找一些事情做,我想讓痛苦的感覺刻骨銘心一些……僅此而已。”

大薩滿輕聲歎息了片刻,微不可查的幅度搖了搖頭。

老頭子也許年齡太大了,蹲在地上時間久了感到難受,於是索性跪在床邊,將孩子的手捧在眼前,仔細的講白紗纏繞在孩子血跡斑駁的手上。一時間,站在旁邊的烏瑪愣住了,她木木的看著他們,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來,大薩滿在蠻族人心中都是蠻族供奉的最高神,騰格裏天神的使者。大薩滿雖然沒有牛羊人口,可地位與君王平級,甚至在有些決策上高於君王,而部落的汗王更無法與大薩滿相比。大薩滿就是神的使者,是伺候天神的奴仆,是無比尊貴的存在。

可現在,尊貴的大薩滿在對著這個精致的孩子屈膝下跪,在侍候這個孩子受傷的手。大薩滿的目光真的很認真很認真,老頭子素來都是瘋瘋癲癲的,對什麽事情都不上心,唯獨對這個孩子如此認真……烏瑪那麽一瞬間覺得,這兩個人就像天神與自己的仆從一樣……大薩滿就是夜星辰的仆人,夜星辰就是薩滿要侍奉的神,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老人平靜的用剪子剪斷白紗,綰出一個結,說道:“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再換一次藥!”老頭子接著狠狠瞪了烏瑪一眼,說道:“笨豬,看會了沒?傷口要這樣處理才對!”

烏瑪戰戰兢兢的站直身體,垂著腦袋不說話。

“行了,大薩滿,您就別凶她了!”夜星辰虛弱的擺擺手說道。

大薩滿也並不是真的對烏瑪發脾氣,隻是不由自主的聲重了而已。他隻是生氣紮兒花讓夜星辰受這麽重的傷,他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紮兒花做個樣子就行了,沒想到紮兒花那根木頭竟然玩真的……

“明天紮兒花的武士來接你過去的時候,過來叫我我老人家一下,我有事要給紮兒花說,怕起不來。”大薩滿經過烏瑪時沉聲說道。“夜星辰手受傷不方便,多長點眼色!”

“知道了,烏瑪知道!”烏瑪拘謹的恭送大薩滿走出帳篷,此時帳篷外的風烈了起來,老頭子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裹緊了身上的袍子,說道:“快下雪了,一下雪,地上都是白的,看起來就幹淨很多……”然後老頭子就大步走出帳篷,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烏瑪折身返回帳篷,拘謹的看著夜星辰纏著紗布的手,輕聲說道:“主子,很疼麽?”

夜星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細長明亮的珊瑚紅色的眼睛透出一分笑意,邪氣又雍容。“疼,很疼,可我很享受啊……”

“烏瑪,幫我倒一碗羊奶吧!”夜星辰坐在床邊怔怔的看著燃燒著的火焰。“身上很痛,連動的力氣都沒有……麻煩你了!”

烏瑪局促不安的說道:“侍候主子是烏瑪的責任,不敢說麻煩,烏瑪擔當不起。”說著她快步走到火堆前,倒了一碗羊奶出來。她小心的將羊奶遞過去,看到夜星辰纏著紗布的手笨拙的捧著銀碗,艱難得低頭去觸碰碗沿,實在太過虐心了。

她一把搶過銀碗,說道:“烏瑪端著,主子喝吧,主子不會嫌烏瑪手髒吧!”

夜星辰怔了怔,看著女奴拘謹又心痛的神情,眼神柔軟了些,說道:“怎麽會呢?”他溫柔的一笑像是草原上開遍了溫柔的格桑花般,看在烏瑪眼中像是最明亮最溫柔的春天……

烏瑪一手端起銀碗,一手撩起夜星辰的頭發,免得主子的頭發落進銀碗的奶裏。她看著孩子慢慢將碗裏的奶喝光,然後為他擦了擦嘴。她放下銀碗,看向夜星辰說道:“主子手受傷不方便,您別動,由烏瑪幫您脫掉鞋子和長袍!”

夜星辰看了看動也不能動的手,無奈的點了點頭。這種事情平時都是自己做的,可是現在也隻能靠別人了。

烏瑪上前跪下去,像大薩滿一樣跪在夜星辰麵前,她竟有一股榮耀感來,她侍候的主子就是神啊,連大薩滿都跪在他身邊侍候過主子……第一次她不覺得自己奴隸的身份自卑,相反,像燃燒的火焰一樣耀眼光榮!

她解開主子靴子上的銀扣,將之脫下來整齊的放在床邊,然後站起身來脫下孩子身上華貴的絲綢長袍,絲綢啊!這是她長這麽大第一次觸碰到絲綢,像水一樣的觸感,光滑,柔軟,好像手指都要抓不住般。她戀戀不舍的將長袍掛在床邊,將主子的腿抱起來放在床上,為他拉開羊皮被子,小心的將受傷的手放進被子中。第一次,她離主子這麽近,第一次為他做這樣的事情,就像妻子對丈夫的照顧一樣……

“烏瑪,你身上抹香了麽?”孩子突然笑了笑問道,他珊瑚紅的眼睛滿是溫柔,說道:“真好聞,和雨蒙身上的香味不一樣,可都很好聞……”

烏瑪臉頰透出一抹緋紅來,像天邊夕陽燒紅的晚霞般,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風韻來。她沒有說話,隻是站直身體對著夜星辰鞠了一躬,轉身就要離開。

“烏瑪,別走!”夜星辰輕聲說道,孩子的聲音變得虛弱無力,沒有了剛才的風度和雍容感,像終於支撐不住崩潰了一樣。

她渾身一震,像是僵硬了一樣轉過身來,孩子平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帳篷頂,珊瑚紅的眼睛迷離又潮濕,像滿載著烏雲密布的悲傷。

“別走,等我睡著再走好麽?”夜星辰聲音微弱又嘶啞,聲音都顫抖起來。他扭過頭看向烏瑪,眼睛裏迷離的霧氣匯集成了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晶瑩的,鋒利的順著他光滑細膩的麵龐淌過。火光下,淚痕觸目驚心。流著淚的夜星辰像是在祈求般,像是在祈求烏瑪留下來,盡管隻要他開口,這個女奴的命都是他的,可是夜星辰無助的目光分明就是祈求啊,像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祈求。

烏瑪轉過身走回床邊,看著悲傷的主子,柔聲說道:“您放心吧,烏瑪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的!絕不離開……”

夜星辰點了點頭,眼睛終於閉上了。渾身的劇痛讓他極其疲憊,可腦子就像高速運轉般怎麽也睡不著,也許有一個人陪著他就能安心一些吧。

不知過了多久,夜星辰終於發出均勻又安靜的呼吸聲睡著了。他天神般完美的臉上露出微微痛苦的神情,嘴唇緊咬在一起,像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一樣。

可烏瑪沒有走,她依舊安靜的看著主子,長長的睫毛下,目光溫柔憐惜。她打算這樣看著主子看一夜!盡管他們主仆有尊卑之別,可能這樣安靜的看著主子睡著,就已經夠了……她已經很滿足很滿足……

而此時,帳外已是寒風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