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兒花的帳篷後立著一個一人多高的木樁,上麵密密麻麻布滿了刀痕看,這是他平時教王子蘇日勒和克用的。此時木樁前站著一個穿著粗氣的男孩子,他手裏握著一把和他人差不多長的紋雲刀,刀尖衝地,雙手拄在刀柄上,汗水濕了他的頭發,整個人像失去了所有力氣般,整個重量都壓在了刀上。他身上絲綢的長袍在愈發凜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遠遠看去,就像係在刀柄上的蔚藍色纓繩般。

夜星辰目光渙散得半張著嘴,嘶嘶吸著氣。他的嘴巴中吐出的熱氣迅速在冷風中化為一道白霧又被吹的散開去。可寒冷的風又順著他的喉嚨爬進腹腔中,順著他的脖子竄進已經於袒衣貼合在一起的背上,整個人忍不住又打個寒戰!牙關在劇烈打顫,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起來。

他已經不知道劈斬了多少刀了!紮兒花將軍並沒有教他什麽具體的刀招,隻是命令他揮刀砍木樁。讓他‘找找感覺’,感受一下揮刀時候刀刃與空氣摩擦的聲音,感受渾身的肌肉帶動著揮刀時的協作感,感受刀鋒斬進木頭中的鈍感……總之讓他先熟悉使用刀的感覺。可他現在隻覺得身體像散了架一樣痛,身體的關節像插了燒紅的鐵簽子,連動一下的力量都沒有。

“不要停,不要停!繼續砍,直到砍斷!”紮兒花冷漠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來。那冷漠決絕的聲音絲毫沒有顧忌夜星辰已經像一條快死去的狗一樣的疲倦。

“是。”孩子沒有遲疑,大聲回答道。他猛地舉起刀,拚命砍下去,木屑飛揚,握刀的手震得生痛,尤其是虎口處與刀鐔貼合的地方已經磨出一個血泡,掌心裏的泡已經破了,現在像鈍刀割肉一樣生痛。尤其是刀砍在木樁上反震過來的力道,更讓血花花的手掌和整合胳膊都疼。

可孩子沒有絲毫猶豫,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依然在砍著,砍著,濕濕的頭發糾結在暗紅的眼睛前,發絲間流露出來的光凶狠乖戾。

紮兒花默默看著,寒風中他的鎧甲凝冷似冰,可他鮮綠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光更冷。漠然看著拚命揮刀的孩子,毫不同情。

“動作變慢了,姿勢也有些僵硬,讓你找揮刀的感覺,不是讓你摸索最省力的方式。”紮兒花生硬的說。

‘呼——呼——’孩子聽到話,揮刀破空的聲音愈來愈響,砍在木樁上的聲音也愈來愈大。

紮兒花搖了搖頭說道:“你的身體太差了,我教王子的時候,他一天就能劈斷一根樁……我當初是奴隸的時候,一天能劈斷三根樁……你很差!”這是紮兒花對夜星辰的評價。事實上孩子已經沒有停歇的劈了一個下午了,此時天已經昏暗,臨近黑夜,天空的陰雲愈發驚悚。

“我會改!”夜星辰咬著牙說道。他的牙關緊緊咬在一起,臉上的肌肉可怕的曲扭著,猙獰又可怖。

“雙腿彎曲,前後錯開,重心隨著揮刀的動作向下降,盡量將自己的體重連同力量一起壓到刀上去。揮刀的軌跡要流暢,不能亂。”紮兒花沉聲喝道。

孩子聽命,弓步站著,雙手更加大開大合了些。可是手上的血泡已經磨破。隨著揮刀的動作,血珠子一滴一滴的落下木樁周圍的沙地上。

“第一天,練到連黑,到時候我派人送你回帳篷。明天一早再派人接你!”紮兒花迎著風說道。

“知——道了!”孩子一邊拚命揮刀,一邊咬著牙回答道。聲音愈來愈倉促,臉色也越來越紅。

“將軍!”一名大風帳武士跑來,單膝跪在地上,手臂抱在胸前說道:“君王找您有事相商,已經在您的帳篷中。”

“哦?知道了。”紮兒花漠然說道。自從君王回來後一直很少出來,這次為什麽趁著黃昏來了?

他看了孩子一眼,看著他飄蕩起來的頭發和汗珠,還有星星點點的血光。冷聲說道:“不得偷懶——練刀容不得偷懶。你偷一時懶,戰場上就要丟一世命!”接著就轉身朝帳篷走去。

紮兒花掀開厚厚的牛皮簾子,低頭鑽進了帳篷,又聞到那股淡淡的鐵鏽味——這是他帳篷中特有的味道。紮兒花愛刀,平時收藏了很多名刀,經常打磨它們,甚至自己學習鑄鐵技術修複維護那些刀。所以他的帳篷沒有別的貴族那樣的令人頭暈的香料味道。那些珍貴的香料都是用草原上的牛羊向貪婪的南方商人換來的……

君王半坐在穿上,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羊奶,若有所思的靠著帳篷壁。

紮兒花正要拜下去,君王卻招招手,招呼他坐在一邊。平常人是沒有資格與君王坐在同一張床上的,可紮兒花是赤那思呢最年輕的將軍,不論是實力還是地位都有資格享受這樣的恩典。

“那個小家夥在學刀?”君王蒼老黝黑的麵容透著祥和的笑,放下手中盛羊奶的銀碗問道。

“嗯,大薩滿今天早上把他帶過來的!”紮兒花伸手用火折子點燃了放在床頭的羊油燈,小小的一星火光照亮了他和君王的臉。

“那個孩子怎麽突然想學刀了?夢陽貴族家的孩子一般都是讓學一些聖人的書籍禮法,讓長大去進士為官,這個孩子難道是來了草原後羨慕我們蠻族的男孩子能騎馬能舞刀?覺得羨慕了?”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盯著羊油燈,燈火在他的眼睛腫映出兩個亮點兒來,看起來有些妖異,可嘴角的笑真真切切的像一個草原老牧民一樣安詳。

“不,那個孩子決心很大,他絕不是羨慕蠻族孩子可以騎馬舞刀耍帥才學刀的,他心裏裝著很多事情。支持他的是仇恨,是不甘,是憤怒……甚至比屬下當年還是奴隸時,想改變命運的的決心還要強烈!”紮兒花回答道。

“哦?很高的評價。”君王嗬嗬笑了笑,“還沒有見過那個人能讓我赤那思的狼牙這樣評價。”

“說句實話,就是蘇日勒和克王子殿下也沒有那孩子的決心。他雖然身子差,姿勢也很笨拙,可就是能不停地練,練,練,手上滿是血泡也不停下來……”紮兒花想到孩子那雙暗紅的眼睛還有精致的麵容,竟有些失神了。尤其是孩子臉上肌肉扭曲著忍耐痛苦時的猙獰神色,他自己都心中泛寒起來。

“這倒是有趣,很有趣的孩子。”君王伸手撫了撫下巴,抹掉順著嘴角流出來的羊奶。“這個孩子想學刀就讓他學,把你能交的都交給他,至於他能學多少,就看他自己了!隻是,他的性命千萬要保住。不可讓他出現意外。以後赤那思部無論如何都不能死的,就是那個孩子和申凡雙公子了!”

“蘇日勒和克,您唯一的兒子也不及他們的命重要麽?”紮兒花偏著頭看向君王問道,臉色很平靜很平靜,平靜的讓人感到不自然,感到一份危險。

君王的臉色陰沉了片刻,卻立刻舒緩過來。長居君王之高位,他已經可以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更何況他已經老了……很多事情都力不從心。

“我的兒子,他的命沒有整個蠻族四百餘萬子民的命金貴……那兩個南方來的人,是咱們蠻族複興的希望!”君王平和的說道。

“您和大薩滿計劃著什麽事情。”紮兒花鮮綠色的眼睛明亮至極,像暗夜中獵食的狼眼。他這句話的語氣是個陳述,隻是在看君王的反應而已。

“嗯。”君王沒有否認,點了點頭:“那兩個南方人就是計劃的關鍵,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們全部計劃內容,你們隻要知道保護好這個孩子的命,還有恢複這次南征軍隊的損失,並繼續擴充兵力。再就是,隨時做好打仗的準備!”君王透過一點火光看著紮兒花,琥珀的眼睛像液態的黃金般流轉著深不可測的光。

“紮兒花懂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該知道的,有時候隻需要服從就夠了,服從,是一個武士應有的美德。

“我這次找你就是關於轟烈騎損耗的武士,鎧甲,武器,戰馬的恢複事宜。”君王端起銀碗喝了一口羊奶,嘴唇上粘了一層乳白色的暈圈,幹裂的嘴唇稍稍滋潤了些。

“轟烈騎這次出征死亡一萬四千七百七十三人,收回的鎧甲有四千三百零六具,也就是說有一萬零三百六十七具鎧甲扔在了夢陽沒能回收。”

紮兒花倒抽一口冷氣,轟烈騎這次損失實在是太大了。原以為南征夢陽是很順利的事情,沒想到草原上最精銳的騎兵傷亡這麽多,連武器鎧甲也沒收回。這比十年前赤那思部與迦紮部開戰時的傷亡還要慘重,看來軟弱無骨的夢陽也有不容小覷的戰力。

“嗬嗬,說實話,造成轟烈騎這麽大死傷的,就是那個叫夜星辰的孩子的父親,夢陽的鎮天大將軍。隻可惜死了,那人是個英雄,若不是我們分屬不同的陣營,恐怕我們都會成為朋友吧……可惜,死了,什麽都沒有了。”君王淡漠的笑了笑。

“從南方帶回來的黃金珠寶糧食等等,留夠給牧民過冬用的,剩下全投進去,用這些錢恢複轟烈騎的裝備損失。蘇和將軍已經開始從各個寨子選拔武士了,一直以來族中的武器等等軍備都是你的大風帳在負責。這次也交給你,族中的全部家底都交給你,我要打造至少三萬具轟烈騎鎧甲和*,全用最好的鐵料,我要讓轟烈騎的實體上升到一個全新的地步。”君王的聲音很平緩很平緩,可聽得紮兒花的血熱的快要沸騰了。

“打造三萬具鎧甲,那轟烈騎的人數就是……就是……”

“接近六萬人!”君王嘴角帶著高神莫測的笑。“到時候轟烈騎就是草原上最強的軍隊,再沒有誰能與我們抗衡。等我們統一草原後,就著手開始對南方的征戰,到那時候,我要讓我蠻族人狠狠紮根在南方的沃土上,再也不離開……”

紮兒花目瞪口呆,這是他做夢都想要的事情啊,哪一個蠻族武士的夢陽不是將夢陽的城闕踏成最遼闊的牧馬場?可蠻族就是吃虧在人心不齊上。蠻族幾大部落經常你殺我我殺你,十年前迦紮部被滅,這次君王遠征回來庫裏格部派兵堵截,庫裏格部也將從草原上消失。現在草原上也隻剩下四大部落了……要是草原上四百餘萬子民齊心協力,組成最強大的騎兵軍團,南方,富饒的南方,還有什麽能阻礙他們?

“記住,派人從南方找最優秀的工匠,用最好的技術,最好的鐵料製作鎧甲。轟烈騎強就強在鎧甲武裝上,弓箭對他們完全沒有用處,披了馬甲的高雲馬踏過去能碾死一片敵人,我要看到比卓力格圖時期還要強大的轟烈騎!讓膽敢阻撓我們的人成為粉末!”

紮兒花心中一凜,低頭道:“屬下知道了!”

“很好,我赤那思的狼牙從沒讓我失望過。”君王滿意的說道。“這恐怕是我們能享受的為數不多的安穩冬天了,看了今年的雪,就該看明年的血了……紮兒花,你不期待麽?”

紮兒花默然的點了點頭,看著君王問道:“君王要開始征戰麽?從蠻族部落開始?”

“對,要想展開針對夢陽的進攻,必須要整個蠻族的力量統一起來。”君王狠狠的說道。“在攻打夢陽的縹緲城時,那時候哪怕多給我一千人,我就能打進縹緲城。可惜我沒有!而且,我帶著武士返回時,翻過荒和山脈,首先迎接我們的卻是庫裏格部的刀刃?嗬嗬,紮兒花,你的心情會怎麽樣?”君王冷笑了一聲。

“這幾個汗王的心思我知道的!雖然我現在少了一條胳膊,可他們想搞垮我,還差得遠。我勃日帖•赤那思不會那麽輕易倒下。我知道,我們回來那天時候,阿日斯蘭部的獅牙騎射最近離我們隻有不到三十裏,馬跑一身汗就能到。可看到我們打勝仗了,還不是夾著尾巴退兵?他們在心裏麵是畏懼我們的!草原正統之主的尊嚴,容不得他們踐踏。”君王冷冷的說道,整個人都陰翳起來,像散發著無窮無盡的魔焰一樣。

“等我赤那思的軍力恢複了,就把這些草原上的毒瘤一個一個拔掉。我不想我帶著大軍在南方征戰時候,留在草原上的赤那思牧民被別的部落用武器對著。”君王陰沉的說道。“而且,夢陽的製度已經變了,再也不是諸侯分封製,我們蠻族的製度也要變一變,至少,我要蠻族所有人團結在我赤那思的白狼旗下,再也沒有什麽阿日斯蘭部,庫瑪部,德蘇部……”

他站了起來,身上的大麾將他身體嚴嚴實實的蓋住,可紮兒花清楚君王的大麾下少了一條手臂,想到這裏就忍不住心痛起來。

“記住,既然現在你在教這個孩子刀術,那就能保護好他!他的命很珍貴很珍貴,將來要靠他來對抗來自夢陽的更高層次的力量……有的存在,不是我們能輕易招惹的,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能忘!”君王向著帳篷簾子走去,紮兒花趕忙上前為君王掀開簾子。帳外君王的扈從武士下跪行禮,拄著刀站在君王身後。

君王琥珀色的眼睛看著那個狠狠劈砍著木樁的孩子,看著他臉色猙獰扭曲,汗水混合著鮮血淋漓而下。孩子奮力將刀舉過頭頂,狠狠劈斬下來,刀鋒劈在木樁上的鈍響在風聲中格外刺兒。

“一點兒都不像他的父親,太過孱弱的孩子!可是,誰能想到這個孩子身體裏裝著連我們都無法抗衡的力量?”君王說句話就翻身上了馬,他雖然少了一條胳膊,可上馬的動作依舊瀟灑流暢,扈從的武士在君王的馬臀處抽了一鞭子,他們飛快的消失在臨近天黑的暮色中。

紮兒花看著君王離開,還在細細品著君王剛才說的話。這個孩子就是關鍵麽?蠻族四百餘萬人的性命就要靠這個孩子來維係?他不敢質疑什麽,蠻族最高貴的兩個人,君王和大薩滿都這樣篤定的看中這個孩子,他能做的隻有服從!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眼睛中那燃燒著的火焰,會不會連同他們一起燒掉?

他總覺得這個孩子身體裏藏著的那個東西,那個邪惡的,恐怖的,令人厭惡的東西,遲早會毀了他自己,還有,毀了整個世界!

他走過去,伸手抓住了孩子的手腕。孩子吃痛鬆開手,那把紋雲刀落進紮兒花手中。

“今天到此為止!”紮兒花冷漠的說道。他扭頭看了看木樁一眼,目光在木樁上的劈痕遊走著,說道:“很差勁,砍了一整天都沒有砍斷。”

說著,他揚起手中的刀,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揮下去,刀光流暢的沒入木樁中。木樁被斜斬成兩截,斷了過去。他將刀插在夜星辰麵前,說道:“什麽時候能劈斷一根木樁了,什麽時候開始正式教你刀法!回去用紗布粘上藥膏把手裹住,等結痂愈合了,傷口就變成繭,以後再也不怕被磨傷手。”

“明天早上派人去接你,現在送你回去。”紮兒花冷漠的說道,轉身走開了。

夜星辰咬著牙紅血淋淋的手手握住刀柄,將刀從土裏麵抽出來,看著地上零零星星的血跡,臉上平靜的像死了一樣。然後他不再遲疑,轉身跟上紮兒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