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怔怔地看著我想說什麽卻終究沒,眼神複雜到我讀不懂。

“我馬上就會去驛館聯絡東吳的使者。”孔明背過身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他轉身離去,雨仿佛一下子跟著瓢潑而下。他素錦的衣衫與烏黑的長發沾了斑斑的雨水,加重了這一幕的紛亂。

“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彎身正想給孔明拾起雨傘,諸葛府的大門卻被人咚咚地敲得大聲作響。

抬腳的孔明也停下了。

“都下雨了,有誰會來?”我蹊蹺著,這不太合常理。孔明與我相望一眼,看來他也同樣不知。

不一會兒,門童飛快來報。

“啟稟大人,是、是宮裏的人!”報信的門童結巴著快報,看得出他也很震驚。

孔明一聽忙吩咐:“快快去迎!”

不等話音落,卻從門口一陣風的抬進院來一頂四人抬的轎子。我見那隨轎的女子有些眼熟,細細一認,竟是孫尚香的侍女——心媛!

孔明不顧淋雨對這轎子口呼“夫人”迅疾地行禮請安,一旁的心媛語速極快:“快抬到走廊裏去,大人先給夫人一個房間,夫人得躺著說話!”

孔明來不得怠慢,匆忙領著抬轎的侍衛去了廂房。

諸葛府的的下人也來了,他們一陣悉悉索索地忙碌我幫不上忙,隻能擔心地跟在人群的後麵。至到他們將孫尚香在床上安定好,我才踮著腳從人縫裏看到了她。

香兒怎麽如此憔悴狼狽,也不過兩日不見她的狀態卻比那日壞了不知幾倍。她好像極其虛弱,躺在那裏沒有一絲動靜。更令我吃驚地是她的皮膚實在地過於太紅,依她的樣子似乎現在渾身都還在發汗,那額前的頭發全都被汗打濕了貼在腦門上。

眾人等候了一會,孫尚香才動了動、她無力地抬起頭來,撐著耷拉的眼皮在人群中尋覓著什麽。忽地,她緩緩抬手示意撥開人群,直到看見了我,臉上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

她艱難地以肘支起單薄的身子,心媛立即坐在床邊靠在了她的身後。孫尚香方能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子,她平喘了兩口氣、抬指看著我喚道:“甘、甘……”

我幾乎同時領悟,兩步並作一步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趕緊打斷她的話:“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孫尚香欣慰地一笑垂下手去,她已經沒有力氣多說話了。孔明見狀趕緊吩咐著下人退去,自個兒也謹慎妥帖地行禮告退。

“諸葛大人!”孫尚香卻低聲叫住了孔明:“你也留下吧,我的事也須得你幫忙。”

孔明諾聲留步,側立在床邊。

孫尚香的眼睛眯著,似醒非醒。我問心媛:“孫夫人怎麽忽然病得這般嚴重?”

心媛哀憫地回道:“那日種了天花痘後夫人就高燒不退,現在這會兒已經算是好點了。夫人就執意要來找軍師大人,我們攔也攔不住!”

我揪心地握緊孫尚香地手責怪:“香兒,你怎麽不在宮裏好好待著,我說過會去看你的!”

孫尚香聞言虛睜開了一絲眼睛,她回握住我的手說話已是氣若遊絲:“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怕自己等不到你來了!”

“別胡說!”我厲聲製止她說這麽不吉利地話。可是看著她努力硬撐地樣子又恐她說的是事實。

孔明在一邊低下身子請求尚香:“夫人,我請府裏的大夫先來給您看看?”

“不!”尚香如受驚嚇果斷地否決了孔明的提議:“我不給別人看、我不能給不能給!”

有種懷疑突現我的腦海,我拽過香兒的手臂掄起她的袖子——果然,她皮膚之上有了點點紅痘。我瞠著目半響回不過神——我們害了孫尚香!

這個種天花痘的方法如果是平常人發點燒熬一熬就會體內產生抗體,很快就可過去了。但我未曾想到,孫尚香身體如此單薄抑或又有舊疾在身,如此炮製她體內根本無力抵抗一點點輕微的天花病毒,隻怕……是生了天花、又引發了其他的痼疾!

我說不出有多悔懊、多自責了,刹那之間我感覺自己和孫尚香都走進了黑暗的死胡同。

孫尚香淡淡地看著我,她似是玩趣地問:“你現在知道我沒騙你吧?我熬不過這關、也熬不過今天了!”

“對不起,我害了你!”

孫尚香搖搖頭,沒有解釋什麽、也沒有寬慰我。

她嘴角間淺淺地笑著,看著她那飄搖殘燭似的模樣,也許……她已經真的到了彌留之際了!她還來這裏?!她這個時候來到這裏絕對不是為了聽我的懺悔的!

我的天哪,我還能為你做什麽……忽然,我的內心有了一個念頭!我低下身子拉好她的衣袖,與她四目相對認真地問她:“香兒,請看著我、好好的看著我,請……請再喊一次我的名字!”

香兒的眼中盛著萬種柔情、在看我的時候百轉千回。一直留給我俠女印象的孫尚香原來也不過個多情的女兒、一個情根深種的癡情人而已。她的眼睛是多麽會說話呀,我仿佛聽見來她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地相思訴念、仿佛一下就觸摸到了她的心事深處……香兒顫微微地手溫柔地撫上了我的臉龐,她輕輕地叫我:“甘寧,你怎麽了?”

唉——!

我認了!

我攬過她的尚香肩頭,輕輕將孫尚香靠在身上寶貝著說:“是!沒錯、我是甘寧!是你的甘寧!”

孫尚香在我懷中一怔,仰起小臉蛋、不能相信地複述:“我的?”

我的下顎複又抵在她的額頭、肯定地回答:“沒錯,是你的。”

孫尚香的身子輕輕地顫抖起來,她貼著我的衣衫嚶嚶地泣淚:“我是不是做夢啊,竟能聽到你說這種話!”此番情景,連一旁的心媛也動容了。

我輕拍著尚香的肩頭:“我隻恨我來得太遲,我真不該讓你在這裏這麽多年!我該早點兒就來的。”

尚香微微地搖頭,眷眷地說:“不算太遲,我總算是有生之年等到了!我還以為……”她說不下去,我仰起頭將眼淚倒流進眼眶,為何結局是這麽的怪誕而酸楚?!

尚香與我分開了一些距離,如小鹿一般純淨的眼睛含情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露出一絲哀求,她開口說:“甘寧,我想回去。我想回到哥哥那裏!”

我吸著鼻子點頭:“好,沒問題,我帶你回去!”

尚香自憐地低下頭看了自己的身子一眼,搖搖頭:“我怕是不能活著回去了!可是……”她看向我,眼眸中寄予了無限的指望:“我若死在宮中,他斷不會讓我回去的!”她口中的他就是劉備吧!孫尚香胸口一痛,哭出聲來:“可是我就要死了,我又想回去,我該怎麽辦!”

這時,就連心媛見到孫尚香這般的哭訴,也難以自製地掩麵嗚嗚地哭了起來。

孫尚香轉頭望向孔明,她也求孔明:“軍師大人,我想哥哥,你一定有法子讓我回去的吧?”

孔明哀憫地看著她,暮然無語。

孫尚香的淚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她自言自語地說:“算來,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那些在哥哥身邊的日子了,隻可惜我太任性了……現在想見一麵也沒可能了!如今我隻求死了能葬回東吳,如果那樣該多好呀……”

啊!

我咽下心疼的淚水抱她入懷:“別說傻話了,你會活下去的、會活到見到你哥哥的!”

“我真心疼我哥哥,他是那麽的寂寞……”孫尚香心痛得說不下去了。原來她是一直地這麽思念親人,可是為了和甘寧的意氣用事卻造成如今的結局!而我,又怎能逃脫在這裏麵的莫大責任啊!

我的手抓牢她的肩頭,我和她都在瑟瑟地顫抖。

“哥哥……”孫尚香的聲音突然好低好低,我猛然一驚、好生地托住她查望!

天,不會吧!不要啊……

孔明一步上前,也看出了眼前嚴重的狀況!他喚道:“夫人!夫人別睡!”

“嗯?”孫尚香撐開快合攏的眼睛,報以一笑。

我一時不知怎麽想的,狠狠地對她發誓:“你放心、我會你將帶回去的!我保證不管用什麽方法一定都會帶你回到哥哥身邊的!”

孫尚香微微仰起頭,微啟的眼睛露出一絲無比滿意的光。她點點頭、好好地看了我很久很久……忽然,她那黯淡地眸子閃出一點光,她輕啟開幹澀地雙唇:“甘寧……”她停了停,才小心地問:“你還記得步驚雲嗎?”

我身子一僵,一時說不出話來。

須臾,我的身子被人一頂——是心媛。我緩過神來,想了想我才慎重回她:“記得!”

孫尚香抬起身子,深深地看著我,好像說不出心裏的話。

我撫上她的臉,一字一字地對她說:“我恨她!是因為她,我才辜負了你;是因為她,我沒能好好地愛你;是因為她,我們才浪費了這麽多時間;是因為她……”

孫尚香兩指止住我的唇,雙頰淚流滿麵。她忽然力道一鬆,跌進我的懷裏……

我心中一空,抽泣得難以自製,我停不下來、機械般地繼續說著:“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娶你、一定會彌補你、我會隻愛你一個、我一定會好好待你!”

孫尚香在我懷裏越來越軟如泥,隻聽她氣絲漸逝、勉強地喃喃嚅語:“不……來生……我再不要做人了……”

隻覺懷中一沉,

她重重的落了下去,

我的呼吸也仿佛嘎然而止了,

隨著她沉入了無底地深淵。

……

“夫人!”

心媛慟哭地聲音嘶喊進我的耳扉,我的心特別的空!

不是真的、這怎麽能是真的!我不敢低頭看一看、無言地摟緊孫尚香的身子難過得就要窒息而死!

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

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

窗外的雨傾盆而下淋漓之聲無邊無際,使悲傷愈演愈烈、推向極致!

我呆若木雞、不知道該做什麽、不知道配說什麽……

“住聲!”不知過了多久,孔明厲聲對心媛嗬斥!他過來我身邊扶著安放下孫尚香依然溫暖的身體,會意地看了我一眼。

他對我和心媛說:“如果你們想幫夫人回東吳,就不能讓更多人人知道夫人去世的消息!”見我二人回神聽話,他先對心媛說:“你是孫夫人陪嫁來的丫鬟,想必可信!”

心媛急忙表意地連連點頭:“大人,如有不放心的地方,可立即拿去心媛的性命!心媛絕無二話!”

孔明點點頭,起身取過方才孫尚香脫在一邊的靛藍披風遞予我、冷靜地對我說:“盟兒!你快換上這個、即刻與她回宮!”

心媛還沒收回拭淚的手,聽得震在了那裏!

我也定住,一時難以領會!

孔明沉思了下心緒、低聲但卻又嚴重地跟我們說:“夫人說得不錯,如果陛下知道了夫人離世的消息必定會在此厚葬。所以,她現在還不能死!”他看著我,半是解釋半是吩咐道:“盟兒,你反正要回東吳,現不如就以夫人的身份先掩飾著!”他轉而看著孫尚香的遺體、像是說給自己也說給我們聽:“我們恐怕要小心配合才能完成夫人的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