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笑(蕭逸之番外)

他叫蕭逸之,是姓蕭的。

蕭家自從熙澤開國以來曆經數朝盛寵不衰。姓蕭的男子,每一個都馬革裹屍馳騁沙場為國盡忠直到灑盡最後一滴熱血。

從他出了娘胎,便注定了總有那麽一天,他要披上鎧甲奔向戰場。

但是娘卻總愛歎口氣,感慨說:“逸兒的性子太溫和了,不是做大將軍的料。”

那時的他,年紀還小,並不明白究竟什麽樣的性子才叫做溫和。小時候的記憶裏,他是愛笑的,看到娘會笑,看到爹會笑,看到祖父一把的白胡子也會笑。而每次當他嗬嗬笑起來的時候,娘就會一邊愛憐地撫著他的腦袋,一邊神色凝重地說出那句話。有時還會再加上一句:“逸兒啊,你這樣的性情,若不是生在蕭家該多好……”

娘說的這是什麽話?為什麽會不希望他生在蕭家?生在蕭家有什麽不好?年幼的他記得很清楚,祖父抱著更加幼小時候的他,一張紫紅臉膛上全是喜悅和驕傲,對著帳下兩排壯漢煞有介事地介紹他道:“逸之,蕭逸之,姓蕭的,老夫的嫡孫,日後定又是我熙澤國的一員猛將!”

那時的他便知道了,蕭氏的這個姓,加諸在他那顆小小腦袋上的,既有無邊的榮耀,也有沉重的責任。

所以娘的話,他不喜歡聽。他要改,他要做像祖父,像爹一樣的大將軍!若是因為他性子溫和,他不能做大將軍,那他就不要再笑了。

男子漢,說到做到。他真的不再像從前那般時不時就嘻笑出口了,無論見到誰遇到什麽事,他都盡力將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說話做事,總愛學著祖父的模樣,小大人似的舉止有度。

爹和祖父都說,他越來越像個將軍了。他聽見了,心裏很歡喜。

娘卻把氣歎得更加深了,動不動就看著他看上大半晌,末了還是那句老話:“逸兒,你若不是生在蕭家,該多好……”

明明他的性子已經改了許多,為什麽娘還要這樣說?他聽了,心裏很不舒服。

從此後將臉繃得愈發地緊了。

八歲那年裏的一天,他被祖父領著走進了一座明晃晃的大院子裏。那一天,祖父那隻青虯縱橫的大手一直攥著他稚嫩的小手,攥得很緊很緊。祖父領著他在那座明晃晃的院子裏走了很久,久得他以為,他會和祖父一起在那座陌生的院子裏一直走下去。然而祖父的腳步最後還是停了下來,停在一個穿著黃袍子的人麵前,停在一個半大小孩的麵前。

那天,他第一次看到祖父那一直站得很挺很直的雙腿打了彎跪下去了,跪在那個黃袍人和那個半大小孩麵前,跪得很深很快,沒有一瞬一毫的遲疑。祖父拉了他過去,大手按在他肩頭生疼,強按著他也跪在了那兩人麵前。

祖父說:“聖上,這便是犬孫了。”

被祖父強按著跪在地上,尤其是跪在一個還不及他肩高的小孩麵前,他覺得很屈辱。脖子梗得硬硬,悶著頭不去理睬那黃袍人和小孩,也不去理睬祖父。

頭頂上一個陌生的聲音兀然響起,明明透著淡淡的倦意,卻偏要在話裏摻進去些空洞的笑意,道:“蕭老將軍快請起。蕭老將軍乃我熙澤國之重臣老將,以後不必如此多禮。”

祖父忙道了謝,這才拉了他起來。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眼角的餘光掃到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半大小孩。頂多不過五六歲罷了,模樣很是耐看,眉目瞧起來有點像女娃娃似的秀氣,隻是眼中的神色卻有著和年齡極不相稱的凝重。身量尚不足他的肩膀高,站在黃袍人的旁邊不知在望著什麽。

黃袍人幾次想要伸手去牽小孩的手,都被小孩閃了過去,閃身動作也是跟他年級不相稱的巧妙,每次看上去既像是不著痕跡,又像是在和黃袍人賭氣。

黃袍人幾次都沒能如願,隻好無奈地笑笑,放了小孩,抬頭對祖父含笑道:“這就是軒兒了,往後,就讓逸之入宮做軒兒的伴讀吧。”

那天的他,還不知道伴讀是做什麽的。那天的他,隻知道眼前這個軒兒,才是不愛笑的。他以為他已經學會不笑了,那天見過軒兒以後,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不笑。這個軒兒隻是小小一個人兒站在原地,什麽話也不說,什麽事也不做,周圍卻忽然變得莫名的清冷起來,他站在對麵,隻覺得所有的快樂都要遠去了似的,從心底湧上來的全是濃濃的絕望和無助。他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個軒兒以後會產生這樣奇怪的感覺,他隻知道原來從前他所謂的不笑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祖父的遺體從戰場上送回來的時候,他剛剛過完十三歲的生日。消息傳到宮裏去的時候,他剛剛臨完最後一張帖子,正在向軒兒討要一本孤本的前朝兵書看。

他一個人在祖父的遺體前跪了一天一宿,下人都被打發了下去,誰也不準來打擾他和祖父最後相處的時光。期間隻娘來過一次。娘對著祖父的遺體磕了三個響頭,離開時沒有回頭,隻對他說:“逸兒,凡是姓蕭的,最後的下場都會像你祖父這般,今天是你祖父,明日便是你爹你叔父,接下來便輪到了你。如今你也大了,這件事,該趁早在心裏存個底。你,怕是不怕?”

他不怕。他對著娘的背影回答,他對著祖父的遺體回答,他不怕。他是姓蕭的,他不怕死。

宮裏很快就有恩旨下來,追封祖父為永定公,父親叔父各官升一級,封祖母做了欽命二品定國夫人,此外還恩萌了他一個從五品的歸德朗將,也算是隆恩了。各王公大臣如流水一般湧進祖父的靈堂,真心也罷,虛情也罷,陪著他落下幾滴眼淚,又如流水一般退了出去。爹和叔父還在戰場上廝殺,偌大的蕭府便隻他一個男丁支撐,他雖年輕,卻是蕭府的天,蕭府的頂梁柱。

黃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形形色色的鞋子在他眼底輪流走了個遍,最後停在他眼前的,隻有一雙黑色的半大精製宮靴。

抬眼看上去,那半大的宮靴上頭,一雙狹長的細眼黯然無淚,正望著他一瞬不瞬。

那天晚上,在蕭府白色的靈堂裏,在祖父冰冷的遺體前,軒兒對他說:“逸之,你是姓蕭的。蕭家的人,隻會把血撒在戰場上,不會把淚流在別人的麵前。”

那天晚上,軒兒還說:“逸之,你已經是將軍了。是將軍就得要有個將軍的模樣。”

將軍的模樣到底是什麽樣子的?他卻還是不懂。做了軒兒五年的伴讀,他在變,軒兒也在變。他的笑容越來越少,軒兒的笑容卻越來越多。

他的笑容少了,是因為他依然在努力做個將軍的樣子出來。軒兒的笑容多了,由衷的卻還是很少。周圍的人都說軒皇子性情溫和,待人有禮,他聽了便隻是一笑,最多不過點點頭附和一下。

相處的時候久了,他說了很多事給軒兒聽,也知道了軒兒的很多事。他知道軒兒的爹就是當今聖上,軒兒的娘是德貴妃,後宮中除了皇後以外地位最高,勢力最大的寵妃。這些,京城中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知道並不足為奇。而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的是,雖然軒兒管德貴妃叫母妃,然而生下軒兒的,卻不是德貴妃。軒兒的親娘,軒兒隻在酒醉後說過一次,是後宮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女,雖然顏色無雙機智才敏,卻因為出身低下始終不能受封。四歲的時候,宮女鬱鬱而終,軒兒便被德貴妃收在了身邊認作了親生兒子。

後宮如虎穴。他想,或許他有些明白第一次見到軒兒時,憑空感覺到的那揮之不散的濃濃的絕望和無助,他也有些明白軒兒彬彬有禮的笑容裏多隱藏了些什麽。

擦幹臉上的淚痕,十三歲的歸德朗將披上了祖父的鎧甲,跨上祖父的戰馬,千裏迢迢,趕赴沙場隨爹和叔父殺敵去了。

戰場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可以把一個男孩磨礪成一個男人,也可以把一個男孩鍛煉成一個將軍。又是一個五年。五年裏,他和士兵們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睡。學著他們的樣子大聲說話,大聲唱歌,甚至連士兵們睡覺時那如雷的鼾聲他也都學會了。罵天罵地罵娘老子,那更是張口就來,生氣時罵上兩句,高興時也罵上兩句,罵著罵著,他就變得似乎更加像個將軍了。

五年過後,爹與叔父雙雙戰死沙場,他扶著一對靈柩回到了京城。

聽說,是軒兒,不對,軒兒已經封了王,是翊軒王爺了。聽說是翊軒王爺在聖上麵前進言說,蕭家滿門忠烈,如今卻隻剩下他一脈單傳。為了不讓忠臣絕後壯士流淚,絕不能再讓他上戰場了。

爹和叔父入葬的前一天,翊軒王爺深夜來找他喝酒。酒是宮中珍藏多年的禦酒,香醇綿甜,後勁卻十足。一人一甕,兩人便在靈堂對飲了起來。酒至半酣,翊軒王爺眯起了那雙狹長細眼,問他道:“逸之,你恨不恨?你爺爺在打戈特人時盡忠,你爹,你叔叔,也在跟戈特人的戰鬥裏捐軀。你們蕭家曆代祖宗,死在戈特人的手裏有多少個?你,恨不恨?”

他仰頭猛灌了一大口酒,趁著酒勁直言不諱道:“恨,我恨。”

翊軒王爺探手敲著他手裏的酒甕,帶著五分醉意笑道:“終有一天,逸之,終有一天,我要叫戈特人向我俯首稱臣。那時你們蕭家,便再不用上戰場了,更加不用捐軀報國了。逸之,你信是不信?”

他沒有笑,也沒有回答,隻把翊軒王爺的手推開,一口幹了剩餘的陳釀。酒味入喉沁懷,醇而不烈,待到進到腹中後方才如燃了一把火似的燒得渾身都通透了起來,便如他眼前那個人一樣越來越捉摸不透。

擦了擦嘴角,他放下酒甕,望著靈堂正中那個碩大的“奠”字,他答:“信,我信。”收回目光,又望著眼前人鄭重承諾道:“那好,我便為你收起這副鎧甲賦閑家中。有那一天,你若做了征討戈特的兵馬大元帥,我再披上這鎧甲,去做你帳前的一員先鋒。大丈夫一諾千斤,言出必行。我們一言為定!”

大丈夫一諾千斤,言出必行。祖父的鎧甲在蕭府的祠堂裏閑置了八年,他也在家靜靜消磨了八年。八年裏,娘的鬢角邊又生出了多少白發。八年裏,他越發的沉默不愛笑了。

八年過後,翊軒王爺真的做了兵馬大元帥,親點他做軍前先鋒,官拜四品宣威將軍。

軒兒當真沒有騙他。

八年後,他在翊軒王爺的營帳中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在笑,有的時候是在笑別人,更多的時候,卻是在笑她自己。那樣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別的情緒的笑意,就如那被他塵封在記憶裏的兒時的笑容一般。那時,叔父尚在,父親尚在,祖父也尚在;那時,他笑得很純粹,懂得的情緒,隻有開心和快樂;那時,他隻是一個頑童,並不是什麽大將軍。

在看到她爛漫笑容的那一刹那,仿佛多年的詛咒終於解除了一般,他那張多年不懂得如何去笑的臉龐上,不知不覺中,竟已有淡淡的笑容溢出。她說,蕭將軍,你的笑容很溫和很溫暖,你笑起來很好看。她還說,蕭將軍,你應該多笑幾次。你的笑容能給人帶來活力,一看到你,我就渾身充滿了幹勁。小臉篤定,說得煞有其事,不由得又讓他想笑。

仿佛醍醐灌頂一般,多年來心中的疑問終於找到了答案。他終於知道,原來,娘終究是說錯了。他那樣的性子,也是可以做個將軍的。他和“蕭”這個姓氏之間,並不是誰成就了誰,誰又束縛了誰的關係。誠然,他是姓蕭的。然而,他也是蕭逸之。

為什麽明明想寫一篇蕭易番外出來的,為什麽寫完以後卻成了蕭軒番外?難道最近中毒中得太深了?

不死心的硬加了一段易玲瓏的戲份上去,整個就是一狗尾續貂。

捂臉。大家鄙視我吧。

用這個番外劇透了一點後麵宇文軒的事,另外,也再一次劈響了上次那個鼾聲天雷

最後吼一聲,這一章好長啊~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