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青泓說:“他…自殺了。”

祁青泓的手無意識地摁在窗戶的玻璃上,像是隔著六年的時光,重新觸摸到許策冰冷的身體。

“他不是一個膽小怯懦的小孩兒,他隻是害怕拖累我們……”祁青泓低聲說:“一個原本正常的,健康的人,卻要活生生地忍受突如其來的五感盡失的淩遲,就像是被掩埋進流沙裏……一點一點清晰刻骨地承受著窒息的痛苦……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是沒有辦法體會到這種絕望的……”

“他那麽努力地活著,那麽用心地配合醫生治療,不是為了去死,隻是…他控製不了自己,快速惡化的病情,讓他…有時候不是他了……”

治療室的門打開,麵色蒼白的許策慢慢走出來,站在診室門口的祁青泓抬手把許策抱進懷裏。

許策抬起臉,看著祁青泓。

祁青泓很輕地喊他的名字。

許策看了祁青泓很久,眼裏才一點點亮起光來,像是剛剛認出眼前的人是誰,他輕輕抱住祁青泓,喊哥。

祁青泓很輕地撫著許策的發頂。

“哥,對不起……”許策說。

祁青泓小聲罵人,“說什麽胡話。”

許策伏在祁青泓懷裏,小聲告狀,聲音裏帶著一點委屈,“小時候,我到你們家過年,聽到別人說,我姨這輩子算是被我賴上了……當時…我心裏其實是有點難過的…我想著,我要快點長大,長大了就能賺錢,賺錢了就能照顧我姨了,就不是你們的負擔了……”

祁青泓的聲音很溫柔,“我家策兒從來都不是負擔,特別乖,特別會照顧我們,長得還好,是我最寶貝最驕傲的弟弟,是你姨最寶貝最喜歡的親兒子。”

“是,嗎……”

祁青泓篤定道:“當然。”

許策笑了笑,漂亮的一雙眼彎成月牙形狀,“才不是呢……長大了,還不如小時候呢,學也上不了,工作也做不了,像個廢物一樣,可不就是要拖累你們一輩子……”

祁青泓的手臂用力了幾分,低聲哄道:“就算你一輩子不上學,不工作也沒關係,哥就喜歡養著你,哥有錢,你姨還是厲害的大首長,養一百個你都不費勁兒……我家小孩兒一點兒都不擔心,好不好?”

“好。”許策把臉埋在祁青泓懷裏,“哥……”

“嗯?”

“如果有下輩子,換我來養你,你每天就負責樂嗬嗬地玩兒,和朋友們天南地北的玩兒,不操心郭姨,不操心公司,換我來照顧你們……”

碩大的淚珠順著赤紅的眼眶摔下來,祁青泓暗啞道:“那是出事前,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如果有下輩子,換他來照顧我們……”

清冷的墓園,許策背靠在冰冷的石碑上,慢慢仰起頭,看向陰沉的天穹。

碩大的雪花像鋒利的冷箭密不透風地朝他刺過來。

雪虐風饕,每一片雪花都像背負著沉甸甸的重量,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清晰狠戾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然後悄無聲息地穿透每一寸皮膚和筋骨。

許策拿出手機,看到幾個小時前池越發來的照片。

每一張照片,許策都看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舍不得錯過,小崽鏡頭裏的雪可真美呀,雪雪白,還軟軟茸茸的,完全不像他眼前的雪,暴虐陰鷙,一點都不好看。

許策凍僵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撫過對話框裏的最後一段話,池越說,他很想他。

真好啊,池越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想他。

他這一生,再沒有任何遺憾。

從陽光熱烈,繁花絢爛的盛夏,到大雪紛飛、朔風淩冽的初春,一年七個月的時光,是許策到這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場夢。

我摯愛的愛人啊,願你下一次的遇見,是位健康的,溫柔的,善良的,隻會讓你感到開心和快樂的人。

再也不要,遇到像我這樣的人。

手指抖得厲害,視線越發模糊不清,許策一邊揉眼睛,一邊在對話框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殘忍決絕的話,“池越,我們分手吧,你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以後就不要再見麵了。”

無人的墓園,鵝毛般的大雪從彤雲密布的天空中飄落下來,天地間靜寂無聲,美好得不似人間。

許策手裏握著一封信,信封折口沒有打開,郵戳是一年前。

眼淚沿著指縫滑落下來,時間變得冗長無比,池越發現時間的維度變得異常逶迤扭曲,每一秒都倍覺煎熬,每一秒都痛到撕心裂肺。

“那封信,是你寫給他的,他一直都不敢拆。”祁青泓低聲道:“我們把他送到醫院,當時的情況很危急,他在ICU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第二十七天,身穿無菌服的郭思佑慢慢伸出手,很輕地碰了碰許策的頭發,再也忍不住地哽咽道:“策兒,我們不睡了,好不好……”

失去意識的郭思佑被醫護人員轉運去急救室時,許策的指尖輕微地動了下。

祁青泓說:“脫離生命危險後,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聽不到聲音,也說不了話,整日整夜睡不著覺,人瘦得都脫相了……此後一年多的時間,他都住在醫院裏。”

“我帶著他的心理醫生去家裏找能安撫情緒的東西,一共找到三樣,小狼造型的毛絨玩具,沒有花朵的臘梅枯枝,還有存著你聲音的錄音筆……”

“東西帶回到病房後,慢慢的,他每天能睡一兩個小時,但是必須要抱著毛絨玩具……白天沒有治療的時候,醫生鼓勵他給臘梅枯枝做小花,於是,他做了幾千朵,上萬朵……再後來,他精神好一些後,慢慢恢複了聽力,就試著把微信裏你的語音都導進錄音筆裏,然後重複不斷地聽你的聲音……你留給他的信,他一直放在枕頭下……在接受係統治療的四百多天後,在醫生的鼓勵下,他終於拆開了你寫給他的信,信裏寫了什麽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但他的病情終於有了明顯轉機。”

“他問我媽,如果他能好起來,你會原諒他嗎,他還有沒有機會和你再見麵。”

“我媽鼓勵他,隻要好起來,就一定能再見,池越那麽喜歡你,他等著你呢,一直都等著你,所以,你要快快好起來。”

“憑著這份縹緲的希望,他在後麵的治療中需要克服恐懼,無數次回到他最懼怕的場景,一點點抗壓,一點點脫敏,病情反反複複,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感到絕望,他卻一次都沒有放棄過……”

祁青泓說:“我家策兒,真的是最勇敢,最厲害的小孩。”

“從出事到完全康複,一共經曆了整整七百多天,他才終於走出醫院的大門,幸運的是,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沒有留下後遺症。醫生告訴我們,怕雪怕黑,偶爾失眠等症狀都是正常現象,不用焦慮,定期複診,不舒服的時候吃一、兩個療程的藥就行了……”

醫學泰鬥戴老先生穿著白大褂,坐在陽光燦爛,溫馨舒適的診室裏,笑眯眯地看著許策,“幾乎每個現代人都會有精神方麵的問題,你害怕下雪,就跟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道理差不多,根本不是什麽值得擔心的事。”戴老先生溫和地拍了拍許策的肩膀,“小夥子,你已經痊愈了,好好享受人生吧!”

祁青泓唇邊帶著笑意,“在大家的鼓勵下,他又重新做回了演員,本來他是有些猶豫的,但是我們對他說,你不是想找到池越嗎?如果你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池越就能見到你,見到你後,也許就會主動來找你了……”

池越垂著眼,睫毛抖得厲害。

“他真的很努力,拍戲時拚命的樣子我看到都不忍心……他也真的很有天賦,短短三年就捧回了兩座影帝獎杯,但沒有人知道,他是在一邊接受持續的複診,一邊拍戲的情況下,還能有這麽出色的成績。”

“出道五年,前兩年住在醫院,出院後又持續複診了兩年,他依然捧回了三座影帝的獎杯,也終於完完全全地戰勝了病魔。”

“他是最勇敢、最厲害的小孩。”

祁青泓和池越回到病房,祁青泓很輕地摸了摸許策的頭發,“再不起來,我揍人了啊!”

許策安靜地躺在病**,臉頰白得發亮,睫毛投下溫柔的暗影。

祁青泓站直身體,拍了下池越的肩膀,“別擔心,這點小風小浪,還真入不了我弟的眼。”

祁青泓走後,池越找出許策拿到第一座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時的視頻。

台上的頒獎嘉賓已經講完串詞,大屏上開始播放入圍的電影片段,許策穿著一襲雪白長衣緩緩走來,“我的一生已經到了盡頭,你曾經問過我,到了這一天,我會不會害怕。”許策唇邊帶著一抹極淡的笑,“我又不是神仙,怎麽可能不怕。”一行清淚滑過臉頰,許策說:“是我負了你,所以,我願意成為永世的孤魂,生生世世,都不安息。”

池越的手微微發抖。

頒獎嘉賓閑談了一番,終於打開信封湊近話筒,他們一起大聲喊出了許策的名字,全場瞬間掌聲雷動。

六年前,池越沒有等到許策上台領獎就關掉了手機,所以他不知道,許策並沒有出現在頒獎典禮的現場,而是由《麥芒》的導演上台幫他領取的獎杯。

本應被聚光燈,鮮花和掌聲圍繞的許策,正孑然一身地躺在病房裏,抱著一隻做工粗糙的小狼崽毛絨玩具,整夜不能入睡,與此同時,巨大的鐵鳥以300公裏的時速駛離跑道,帶著許策在這人世間唯一的眷戀與牽掛,飛向大洋彼岸。

華燈初上,萬家燈火一一點亮,每一盞暖黃光點都代表了一個溫暖的家。

池越放下手機,從落地窗邊走回病床旁,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躺上床,然後把許策緊緊抱在懷裏。

過往的漫長時光裏,許策像一片無依無靠,四處漂泊的浮萍,獨自一人守著一個空****的住所,就算點了燈,也不算是一個完整的家。

池越伏在許策耳邊,聲音是那樣溫柔,“哥,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