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越一隻手抱著許策,另一隻手快速地將電梯每層的按鍵全部按下,然後將懷裏的人輕輕按在麵對電梯門的轎廂內牆上,讓他的整個背部與頭部緊貼著牆,膝蓋呈彎曲姿勢,最後蹲在地上把許策的腳跟提起,讓他呈踮腳姿勢站好。

做完這一切後,池越一邊按下應急通話按鈕,一邊撥打報警電話。

大廈工作人員在對講機裏告知,因電梯係統發生故障,他們已經啟動應急搶修措施,救援的工作人員也會立即到達他們被困的樓層。

池越和許策靠在同一麵內牆上,他發現許策抖得厲害,安撫地摸了摸許策的頭頂,結果摸到一手冷汗。

“哥?哥!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身旁的人隻是發抖,沒有回應。

“哥,我是池越,聽得到我講話嗎?哥?哥!”

黑暗中,許策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又一次被困在了這裏,被困在了一座四麵峭壁的孤島上,沒有光,也沒有風,四周寂靜詭異,連海潮拍打岩石的聲音也聽不見,他像是被困在這裏很久了,既找不到池越,也等不來暴風雨。

五感盡失的恐怖重新席卷而來,許策蜷縮起身體,幾乎呼吸不過來,本能地,他捂住心髒的位置,艱難地喘氣,可無論怎麽呼吸,空氣都無法進入肺葉。

他拚了命地調整呼吸節奏,小狼崽已經回來了,時隔五年,他終於找到小崽了,怎麽能死在這裏。

徹底失去意識前,許策被人猛地抱進懷裏,他的臉頰被緊緊按在有著沉穩心跳的胸膛,鼻息間縈繞著熟悉的讓他依戀的氣息……

兩千多個日夜,恐懼每次襲來的時候,他都像是死過一次,但是這一次,終於有一個人,在他墜入深淵前,抱住了他,救贖了他。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池越見到祁青泓煞白的臉,伸出的手抖得厲害。

池越沒有把許策交給祁青泓,沉聲說道:“帶路。”

江川中心頂層是祁青泓在美勝傳媒的辦公室,辦公室後麵有間套房,一路上池越的雙臂都很穩,他抱著許策走進套房,將人很輕地放到**,蓋好被子。

池越看著許策的睡顏,巴掌大的一張臉,蒼白平靜,像是極疲倦的人終於沾上枕頭,讓人格外不忍心把他叫醒。

二十分鍾後醫生趕到,祁青泓示意池越和他一道出去,倆人站在消防通道的樓梯間抽煙,誰都沒有講話,猩紅的煙頭在昏暗的環境中一明一滅。

良久後,池越問祁青泓,“什麽病?幽閉症?”

祁青泓沒回答,“電梯故障的時候,他向你求助了?”

“沒有,他不知道我在電梯裏。”

祁青泓不解地看著池越。

池越說:“我到82層的金融公司開會,在車庫坐的上行電梯,許策是LG層進來的,我不想和他打照麵,就沒有說話,他一直盯著手機屏幕,也沒注意到我。”

“電梯出故障的時候,他的狀態非常差,不是普通人遇到危險時的害怕,所以,是幽閉症嗎?”池越擰著眉看著祁青泓,“還有,他有次喝醉酒後見到我,以為是幻覺。這幾年,他經常出現幻覺嗎?應激性障礙?腦器質性疾病?”

祁青泓咬著煙沒有講話。

池越放低聲音,“我想知道真實情況。”

祁青泓摁滅煙頭推門出去,“等他願意說的時候,讓他自己告訴你。”

套房臥室,許策睜開眼,冷不防地撞上池越的目光,他瑟縮地往被子裏躲了躲。

池越抬手把被子往下扯了扯,“誰的被子就往臉上蓋,你不是最要幹淨嗎?”

躲在門外偷聽的祁青泓氣到臉色發黑,正準備進來揍人,便聽到他那個不爭氣的戀愛腦小弟聲音軟軟乎乎地道謝,“小狼崽,剛剛在電梯裏,謝謝你……”

池越看著許策,沒有講話。

許策心裏有些委屈,他小聲解釋,“我…不是故意的。”

池越表麵不動聲色,實則腦子裏一團霧水,什麽不是故意的?電梯故障時暈倒不是故意的?

許策半垂著眼,聲音放得更輕,“我今天…沒有跟蹤你,電梯…不是我…弄壞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也在……”

聽完許策磕磕巴巴的解釋,池越心裏不好受,他扯了把椅子坐到床邊,相隔著一個禮貌的社交距離,低聲說:“沒有說你在跟蹤我,不要胡思亂想。”

許策的眼尾和鼻頭倏地紅了,他側過頭不看池越,努力地想把委屈憋回去。

池越看著許策簌簌顫抖的睫毛慢慢變得濕潤,很想幫他擦一擦。

池越想,他還是不能見到許策哭,不願意見到許策難過地蹙著眉……他想伸出手,幫他擦幹眼淚,撫平眉心。

祁青泓悄悄關上門,很輕地歎了口氣。

當天晚上,池越收到棒球棍發來的一段視頻,池越點開,是許策在一個訪談節目裏唱歌的片段。

節目主持人很知性,她與嘉賓聊天時溫和得體,善於抓住被訪問者的心理衝突,激發對方的談話興趣。

主持人問許策,“曾聽圈內好友提及,你唱歌唱得特別好,怎麽沒見過你在任何公開場合唱過歌?”

許策笑著回答:“我唱歌是真的不行,大約就普通人唱KTV的水平,還是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

主持人顯然和許策是十分相熟的朋友,她抱怨道,這麽多年自己居然沒有和許策一起去過KTV,這讓她很受傷,所以要求許策今天必須來兩句,清唱,伴奏都行。

許策連連搖頭,主持人笑道:“不要有心理負擔,也不要有影帝的包袱,唱得不好就整段減掉,就當唱給最愛的人。”

許策不知道是被哪句話打動了,低頭笑了笑,然後說了一個池越沒聽過的歌名。

伴奏老師的鋼琴聲緩緩響起,許策握著話筒唱了一段副歌,歌聲清朗溫潤,很慵懶很好聽,別有一番纏綿繾綣的意境。

許策唱歌的時候一直半斂著眼,到最後那句歌詞時,他抬頭看向鏡頭,目光深情專注,好似透過鏡頭與手機屏幕前的池越對視。

池越聽到自己震耳發聵的心跳聲,半點都舍不得移開目光。

棒球棍對池越說:“這首歌,是策哥唱給你的。”

舞台上,許策看著屏幕前的池越,淺吟輕唱:

有人說

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忘不掉的過往

熬不過的寒冬

放不下的愛人

時光都會替我們輕描淡寫

然而

韶光荏苒

朝暮迢迢

你卻是例外

池越聽許策唱歌的時候,許策做了一個噩夢。

他夢到自己得了重病,不堪折磨選擇輕生,也許是對人世間仍有眷戀,他的魂魄並未離開,而是寄居在自己的墓塋裏。

然而,他這縷輕飄飄的魂魄大多數時候都在沉睡,很偶爾才會醒來,也不知道是在他死後第幾年的冬至,池越來看他,還帶來一束生氣勃勃,漂亮得不得了的紅玫瑰。

池越動作很輕地把玫瑰花放在他的墓前,正巧這個時候,魂魄睜開了眼。

“我又來看你了。”池越伸出手,指腹輕柔地在石碑上撫過,凝聚的露水被拂去後,出現了許策的名字。

“清明,中元,冬至,新春……你說,我哪次沒來見你?”池越垂眸看著石碑,目光溫柔,“你卻心狠,一次都不來見我。”

“以前都是我不好,你那麽害怕的時候,心裏是不是也希望我能發現。可我居然什麽都不知道,不理你,欺負你,讓你獨自麵對一切……”

“哥,別生我氣了,好不好?我問過每一個人,他們都見過你……”池越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石碑上,魂魄突然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潮濕的熱意,“你就回來看看我,好嗎?求你了……”

池越的眼淚砸在石碑上,像是要把許策的魂魄灼燒出窟窿。

“哥,我想你了……”

魂魄本無知覺,可是那一刻,他痛到不能自已。

他拘摟著透明的身體,破碎的喉嚨想要哭出來,喊出來,但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池越本該是快樂的,耀眼的,神采飛揚的天之驕子,而不該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園,冬日凜冽的寒風肆虐過他的身體,流著淚對著一張黑白相片說“我想你”。

猩紅的血從池越的嘴角溢出,蜿蜒而下,砸在青石板的路麵上,氤出一個個褐色的印子,許策的魂魄盤旋在池越身旁,淒厲地哀嚎,一次又一次徒勞地奔向他。

最後,池越倒在了許策的墓碑前。

彤雲密布的天空突然降下暴雪,轉瞬間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魂魄驚恐地俯衝而下,卻再也尋不到池越的身影。

從噩夢中驚醒時,許策的思緒仍然停留在夢境裏池越口吐鮮血,自己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的那一幕,許策整個人被洶湧而至的悲慟席卷,雙手緊緊攥著心口,眼淚不受控地滾落下來。

“策兒?”祁青泓推門進來,見到許策抱著被子坐在**,滿臉都是斑駁的淚痕。

祁青泓的聲音放得很輕,“怎麽哭了?做噩夢了?”

許策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

“我……下午,我…醒來前,你沒對池越亂講話吧?”

祁青泓抽了兩張紙巾砸到許策身上,恨聲道:“戀愛腦的臭小孩!我能亂講什麽?我真搞不懂,那小子究竟有什麽好!睡著了還要為他哭。”

“你如果真的放不下,我就把他給你綁家裏去,一年不行就兩年,大不了再來個五年!他總會從了你!”

許策用紙巾擦幹淚,眼尾慢慢彎起來,梨渦若隱若現,“他高中的時候打架就挺厲害的,現在個子可比你還要高了,還比你年輕,你不一定能打得過他。”

祁青泓:“……他哪裏比我高!你眼睛瞎了!”

許策笑出聲,過了一會兒笑容又慢慢斂去,“我剛剛…夢到不太好的事了……青泓,你說,我真的痊愈了嗎?”

“痊愈了。”祁青泓肯定地拍了拍許策的肩膀,“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戴老先生的話,他老人家親口告訴你的,你痊愈了,就算怕雪,就算偶爾會做噩夢,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

“你也有害怕的事情嗎?”許策問。

“當然有。”祁青泓將目光轉向窗外,“我怕辰辰再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