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瞳沒有波動,平靜如同死海一般。

被這樣的目光看著,比厭惡,比生氣,比懊惱更嚴重,好似有人拿了一把刀一點一點挖空了她的心。

“我的確看到了二皇子。”

“哦?”

官家終於撇過視線,看不出喜怒,但斑白的胡須已經不悅地震動。

強行挪動著目光,躲著那黑瞳,江月一字一句,說著在心裏早就打了一萬遍的腹稿,聲音一瞬間顫抖了起來,幾乎立刻想要逃離,可又她無處可逃。

此處無聲,突然低頭一顆淚水落下,又飛快地消失不見。

“火光燃起來時,二皇子被人群衝散,從頭到尾都沒看到他放火,而且,二皇子提醒了我,要帶著百姓去城牆邊躲避爆炸。”

餘光裏,那明豔桀驁的人,終於勾起唇角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

雖然沒看到蕭雲笙震怒失望的表情,但見到他被自己在意的人中傷,二皇子還是毫不掩飾心裏的快意。

“也不知哪得罪了蕭將軍,讓你這樣誤會我,燒死自己國家的百姓,瘋子才會這麽做。”

江月幾乎不敢抬頭去看蕭雲笙,二皇子找過她。

說蕭雲笙定然會讓她作為指認的人證。

原以為今日這鴻門宴一般的場麵就要結

束,她不必做叛徒。

可造化弄人……

手腕上發帶,如同束住她咽喉的枷鎖。

上了船,起了頭不達目的別想下場。

不然她,她爹娘,她的星星一個都落不得好。

得罪二皇子她尚且能找將軍,可太子呢。

讓將軍為了她連太子都得罪?

“你的人都如此說,孤實在是不知問題出在哪兒了。”

“是,許是末將,太累了。陛下,恕末將無能,告假三日後自請出城去修複被燒毀的城鎮。”

蕭雲笙見官家點了頭,行了禮後大步走出禦書房。

隻留下一道被日頭虛恍愈發模糊的影子,好似隨時都會消失。

“將軍……”

江月心裏很慌。

“既然蕭將軍選了那裏,那烏月鎮就交給你吧,老二,你要好好表現。”

“是。”

官家什麽時候離開的江月不知道。

等她剛要轉身,膝蓋疼痛的幾乎讓她站立不住摔倒,她太用力的站著,太用力的維持鎮定。

這會全身泄了氣,如同沒有靈魂的木偶。

“做的不錯。烏月鎮畢竟是你的家鄉,到時候重建,我會帶你一起去的。”

……

出了宮,門口站著的身影,肩膀上被落花鋪滿都沒發覺。

聽見她的腳步聲,才緩緩側過頭:“我陪你回沈府接星星,咱們一起回蕭府。”

江月鼻子發酸,快步上前,輕輕踮起腳替他拂去花瓣,突然被抓住手。

“我做錯了事,將軍該責罰我,怎麽還等著我。”

蕭雲笙很輕的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她見過的任何時刻都要淡,都要酸澀,根本入不得心。

“你歡喜麽。”

“如今,可是能喘息片刻,不用那樣不安了吧。”

江月怔愣了下,就見他又抬頭,若有所思:“隻要你覺得歡喜,做到了你想做的事就行了。隻是何苦,作踐自己。”

心仿佛被什麽打了一下,江月好像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含義。

隻能趁著眼淚滑落前,匆匆低頭。

蕭雲笙也沒想讓她明白,說是帶她回去,但兜兜轉轉,在宮裏轉了幾圈,到了一處沒人的宮殿。

“將軍,這裏是哪?”

“你今日惹得我這般不快,這處沒人,自然要找你算賬。”

蕭雲笙靠近伸出手摩挲著江月的脖子。

詳細的脖子,被他的手掌輕鬆握住,皮膚下還能感受下細微的跳動和溫熱。

隻要輕輕一用力,這脆弱又嬌柔的花一般的人便會消散。

“我不怕。”

江月就像沒察覺到脖子上的壓力。

秀氣的眉頭擰成一團,看起來就像一隻糾結的包子,語氣雖然遲疑,但眼裏的堅定從沒一刻有過消散。

將軍除了在那種事上凶猛,其他時候很尊重女子,不,是尊重每一個生命。

江月伸手撫在胸口,那裏頭有力跳動的節奏也無聲說著答案。

眼底的濃霧頓時消散,蕭雲笙麵上不變,手上用了些力氣。

在滿含威懾力的同時,又不會傷害到江月。

但江月始終沒有退縮更沒有害怕反而伸手拉著他的袖子。

蕭雲笙眉頭繃到了極致。

突然鬆開手,整個人像卸了萬千的膽子,將頭靠在江月的肩上,輕聲喃喃:“你這樣,會受傷的。既然有想做的事,怎麽就不能告訴我,偏要……”

江月心猛地一跳,明明昏暗的室內,這樣的姿勢根本看不見蕭雲笙的神色,可她莫名被這話連帶著脖頸上綿密滾熱的呼吸燙得忍不住戰栗。

隻能慌亂挪開視線,輕輕抿了嘴唇。

熱流順著牽著的手心直接湧上了臉頰,江月無比慶幸此時殿內的昏暗。

頓時像找到了逃離的理由一般,突然推開他轉身就要走,卻不知自己的這模樣像極了要落荒而逃。

可剛走了一步,身後蕭雲笙的手像條藤蔓一樣纏繞在她的腰間,將她的步伐緊緊的禁錮在身側。

江月渾身僵住哽了哽脖子,帶著央求磕磕巴巴開口。

身後連連的輕笑和腰間拉扯的力道一同鬆開。

江月如同被踩了尾巴,抽出手小跑開。

見他隨意找了處幹淨的地坐下,猶豫了一會也靠著坐下:“將軍怎麽帶我來這。”

“從前從外麵回來,我心情不好時便會留在宮裏,住在這兒。”

蕭雲笙有些疲憊的合上眼,抬手揉著太陽穴。

“這兒?”

江月有些奇怪地抬頭觀察了下這間偏殿。

來的時候隻覺得偏僻寂靜,打量著這房裏的陳設,更是沒瞧出一絲人氣,更像是荒廢多年的廢殿宇。

這些日子她和宮裏的嬤嬤聊天教導,也大致了解一些宮裏的禮儀教義。

宮裏日常宮宴祭祀偶爾也會有官家來了興致留大臣王侯在宮裏小住的習慣。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空宮殿,指不定那些空著的從前住著什麽樣的小主貴人。

不過就算留宿,以蕭家在京中的地位,怎麽也該住在景致雅致的前殿,不該是這兒。

江月上下打量著周圍,還想從陳設上看出各種蛛絲馬跡,忽然被蕭雲笙定住頭,指引著她往一個方向看去。

可昏暗的宮殿,到處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活像隨時會跑出來一隻吃人的妖怪。

她瞪大了眼睛都看不出有什麽奇異特別的地方。

身邊忽然一輕。

蕭雲笙站起身,淡淡道:

“這兒,是我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

蕭雲笙從懷裏拿出火折子,點燃幾盞蠟燭,幽幽燭火將殿內照亮。

除了基本的桌椅床鋪,這殿內其他陳設都用紗幔蓋住,讓人看不真切。

蕭雲笙轉身招手喊她靠近。

然後抬手將幾層紗幔揭開。

紗幔滑落,露出裏頭十幾座人那麽高的銅鏡。

“這是?”

“你試試站在這。”

聽著蕭雲笙的話,江月上前,左顧右盼也沒看出什麽不尋常。

蕭雲笙無奈,上前站在江月身後,從後拉住她的腰肢,將她的頭擺正看向前方,又帶著她的脖頸,向左向後看了一圈,這下江月終於發現了異樣,這鏡子看似沒什麽關係,但每個擺放都算好了方位和角度,不管人站在屋子哪個位置,都有一座鏡子能將人照在裏頭。

江月新奇一笑。

“這是?”

“這是宮裏當年為了我母親特意打造的,讓她練舞的屋子。”

蕭雲笙的娘,在侯府時她就有所耳聞。

不算很高貴的身份,但曾經一舞名動京城。

故而最得先太後的賞識。

將軍這是。

想母親了?

蕭雲笙拉著她坐下,看著滿屋子銅鏡,聲音像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母親出身不好,太後在世時就愛看各種稀罕的舞,官家為表孝心曾下過旨意各處縣衙搜尋善舞藝者,送進京中,然後層層選拔,再從太後那過眼,挑選幾人放在宮裏養著。”

“那時候是京中在熱鬧的日子,到處可以見到伶人巧官,從前這些舞姬地位低微,因為太後的喜好,連帶著各地的官員家裏有女兒的都請了教舞的先生,那幾年女子可以不通文墨,但不能沒有拿得出舞。”

江月忍不住彎了眉眼。

隻聽著心裏也忍不住激動。

先太後品性極佳,為先帝妃子時就是後宮典範,常施恩上下,宮裏幾次想要立她為後,但那時國庫虛空,先太後不願鋪張,連皇後的禮服都沒做,隻捧著後印就管理起後宮,帶著京中內外的女子養蠶,織布,度過了最難熬的幾年。

能在她身邊教養的女子,身份地位也和其他女眷不同。

如今的太子妃,就是自小在她身邊教養三年,才有了如今的民心。

所以各家都是鉚足了勁,拿出看家本事來。

蕭雲笙的生母能脫穎而出選入宮,該是多麽厲害。

江月露出向往的神色,心裏忍不住惋惜,若是這人還在,該是多麽風姿灼灼。

“我母親當日被人坑得誤食了過敏的吃食,連上台的機會都錯過了。”

“啊。”

連獻藝的機會都沒了,那又是怎麽進宮了呢。

“選人的嬤嬤執意讓我母親離開,卻不知為何太後宮裏的人將我母親領了進去,在給她一個機會。但她那時渾身無力,自然跳不動,我母親就這麽穿了一身豔紅的衣裙,吹了一曲蕭。在一眾人裏脫穎而出隻選了她。”

“您母親是個有福氣的人,太後是個慧眼識英雄的。”

她說得自然,乖巧,沒有一絲諂媚的意思,隻有真誠誠懇。

讓蕭雲笙隻覺得可愛。

偏就這麽打破她的幻想。

“哪裏是什麽好運,是我父親進宮給太後請安,正好瞧見了她在池子邊和害她的人爭吵,吵不過躲著哭,鬼使神差地舉薦了我母親。”

這不就是戲文裏的英雄救美。

江月捏著衣角,聽著眼睛濕漉漉的,隻剩期待。

卻被蕭雲笙後頭的打斷了幻想。

“我母親就這麽稀裏糊塗進了宮,一連待了三年。養好了身子果然在除夕之夜驚豔出塵,多少宮奴入宮都想著能一窺其形,也隻能從宮牆一角偶爾泄露一字半句窺得一絲舞音。

直到太後病弱,這才在一次酒後說起這事,我母親留了心,但那時我父親在外帶兵三年未歸,直到那年除夕進宮,她站在鏡前練習,回眸撞見在門口站了許久的我父親。

身上的銀甲風塵都為撣淨,直到宮人催促才各自離開。

自那日以後,每隔三日,便能看到我父親的身影出現,他倆沒有交談,一個舞,一個看,互不幹涉。”

江月順著蕭雲笙的目光,好似也看到當年的場景。

一人在屋內挽袖舞動。

一人在屋外駐足欣賞。

那樣的畫麵隻覺得是世間最美好的場景。

“就這麽過了三個月,突然有一日我父親沒再出現。我母親著了急,偷偷派人去打聽,這才知道我父親帶兵去了前線,生死未卜,頓時心神交瘁,舞斷心亂,直接去了太後跟前告罪想要出宮。”

“他們二人沒說過話,您母親,何時知道那是蕭老將軍?”

“老將軍?”

江月剛問完,就惹得蕭雲笙被她這稱呼逗弄得連連笑出了聲。

卻沒糾正。

他父親被削了將軍的頭銜,屍骨無存。

能被稱呼一聲將軍已經是最大的榮譽了。

還沒反應過來,頭上微微一重,蕭雲笙的指腹便輕輕敲在額上,“傻,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傻。”

話突然止住,蕭雲笙眼底閃過一絲落寞的深意,見江月還是懵懂盯著他,無奈放下手解釋:“能隨意進宮,日日穿著一身紅色的袍子,披著銀甲,這樣的特征不用多打聽,便能猜出是我父親。”

江月突然想起進府第二日見著蕭雲笙的背影,隨便地站在都俊逸脫塵,的確瀟灑異常讓人挪不開眼,也是一身寒甲。

雖然府裏人嘴巴都嚴,從來都不曾提起過蕭雲笙的父母,但隻看將軍如此,不難猜想蕭家前麵兩位將軍定然也是個個豔驚四座。

隻是明明聽著一個意氣風華。

一個是風姿佳人。

明明聽著是郎才女貌的戲本開始,怎麽最後就落得那麽一個傷心的結局。

江月不由得輕歎一聲,引得蕭雲笙看了她一眼,眼裏包含了很多東西。

他今日很不同,平時那般少言少語,這會隻頓了頓,便繼續說著這屋子裏曾經發生的故事。

“其他人聽到打仗早就拖家帶口躲得遠遠的,偏我母親將全部積攢的錢財拿出來到底找了人駕馬車帶她去前線,最後幾十裏路實在無人敢靠近,便將自己和馬捆在一起,她連馬都不會騎,平日連手都嗬護的日日都要鮮花泡手。等到了營地,馬累死了,她的手也勒的血肉模糊,也是從這兒以後,她再沒撫過琴弦。”

江月忍不住泛酸。

即使沒見過蕭雲笙的母親,可隻聽著都能想象出一個鮮活的人,奮不顧身的模樣,這樣的女子活的像如同一捧烈火,讓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後來呢,後來如何了?”

江月忍不住出聲催促他繼續說。

有美在側,又為他如此奮不顧身,兩人心裏又早就彼此欣賞,按戲文裏該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佳話才對,可為什麽,最後就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