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四
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亞洲,中國東北,佳木斯以南市郊一戶農家院落。
在院子裏,幾個孩子在追逐嬉戲;廚房裏,炊煙緩緩升起,婦女在做飯等著男人們的歸來。女人們有說有笑,互相幫忙,洗菜的、煮飯的、燒火的,每個人都忙的熱火嘲天,但是在裏屋的炕上,卻躺著一個安靜的人,是個女人,麵目憔悴、蒼白,十分無力的呆在原地。她的手指修長卻有些詭異,好像骨頭都露出來了一樣;而在那床被子掩蓋下的雙腳也隻剩下了一隻,她的右腳隻是一個帶著巨大傷疤的。為了不讓孩子們看到這個樣子嚇到,所以大人們都禁止孩子和她親近,而且很少開著房間的門,現在也是如此。
“我們回來了!”一個粗曠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幾個頭帶大毛絨帽子身批厚呢子背心的東北壯漢走了進來。他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的成員,也是這一屋子女人的男人們。
“都回來了!回來的正好,我們這剛做完飯。他爹快來給大夥端飯。”
“好!”領頭的男人剛一搭話,旁邊有個年輕人迅速站起來道:“大哥,我來吧。你還有傷呢!”
一聽這話,婦女一下子緊張起來:“孩子他爹!你受傷了!”
那男人回頭瞪了小夥子一眼,咋呼道:“哎,沒事!胳膊讓飛子劃了個口子,血都沒流出來,這麽點擦傷算得了什麽!來來來,吃飯了啊!”
“他爹,你可得多小心啊,真的沒什麽事嗎?”
“哎呀,羅嗦什麽,真沒事!我這身體什麽時候出過事!嗬嗬嗬嗬,來來端菜去!”男人滿不在乎的張羅道,周圍的人也是語氣輕鬆的打圓場,又是搬酒,又是聊天起哄,他們幾個一回來,院子裏立馬變的更熱鬧了。
“嫂子,這幾天鬼子查的緊,你們可留點神,我們一溜煙就能逃,你可也得準備準備,能早點離開這兒就早點走吧!”一個漢子抓著土豆,邊大口的嚼著一邊著急的說著:“你們這養的雞啊,鴨的,不行就別要了。大不了,哥幾個趕明從鬼子養殖場順幾隻給你!”
“少貧嘴。這些雞啊鴨的都吃不飽,肉也肥不到哪去,不要就不要了,現在,都在野外放養呢。這小米人都不夠吃,那還有喂給雞的份啊。我都想好了幹脆這幾天全給它宰了吃嘍,也省得留給日本人!”
“孩子他娘啊,這些日子也苦了你了。”男人忽然有些傷感的說道。女的站在邊上反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呦呦呦,你幹啥?還要抹眼淚是咋的?你們啊,吃飽喝足把那些鬼子都趕回他姥姥家去,這團圓的日子就來了!”
“對,對。今天不聊別的,就是吃、喝!來!喝酒!”男人又帶頭把大夥的情緒又帶動了起來。
此時在廚房裏,一個長相漂亮,舉止羞澀的女人正把熬好的雞湯,端了過來。
“謝謝你啊,妹子!”男人搭著話,但那女子也隻是勉強笑笑,並不說話。
男人沒有在意這一點而是扭頭對著自己的老婆又問道:“對了,他娘。那個撿回來的?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
“能動彈,但也隻剩一隻腳了。又能怎麽樣……”婦女一提到這個忽然就壓低了聲音:“但是,不管這妹子怎麽樣,咱們都得帶上她!你可不許反悔!”
“看看,又急了。我說什麽了你就急!我又沒說不帶上她。都三年多啦……我隻是覺得,馬上咱們就要轉移了,帶上這麽個不能動喚的,累贅!”
“看看,你這不還是要反悔!我不管!這妹子身世真可憐,可論起這膽量來,可不比你們這幾個老爺們差!反正,這妹子是我救回來的,她的事我說了算!”
“好好,你說了算。”男人點上一口煙袋鍋子,一呼一吸之後說道:“不過,我看她那模樣,也過不了幾天的樣子。她啊,可不是個幹淨的人啊。”
“我知道!那也是日本鬼子害的!不止她,還有娟兒不也是被他們害的嗎!”話一說完,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沉默不語的那個女孩本能的哆嗦了一下,這次她的手中端著一壇酒。這二人一看她過來了,便停止了議論。
“娟兒,你把酒放下吧,別讓他們喝太多了。”聽到婦女說的話,她男人隻是笑著說道:“哎,你這婆娘就會掃興。”
娟兒並不答話,隻是把酒放下。她的身世十分淒慘,據她說她是從日本人設立的慰安所裏逃出來的。那裏本來戒備森嚴,但她就愣是從日本人眼皮子底下逃了出來,但是逃到山林裏後迷了路,後來被抗聯的人解救並送到了這個據點裏。
“都吃好喝好啊!”婦女張羅著,同時也和他們喝著酒。這時,幾個孩子吵吵嚷嚷地闖進了院子。
“咦?是瑉文啊。你們這幾個小鬼毛毛躁躁地又在鬧什麽?瞧你一腳的泥,又去河邊了是吧?不是說了很多遍叫你們不要離村子太遠的嘛!萬一遇到鬼子……”
“我們遇到好多外國人!”瑉文打斷了男人的話急切的說道:“剛才天上掉下來一架大飛機啊!”
“呃……你小子,發什麽瘋啊?說什麽呢……”
“我沒撒謊!”看著孩子急切的樣子,慈祥的女人細心地問道:“你們別著急,有事慢慢說,到底看到什麽了?”
“當時我和小米他們在溪邊玩,看到天上有個大鳥一樣的東西,冒著滾滾濃煙就從天上落到了林子裏!我們好奇,就跑過去看了……結果!我們看到有好幾個洋人在那邊,都拿著槍,看樣子是軍人,而且還會說中國話哎!他說他們也是來打鬼子的,還叫我們不要和別人提到他們呢……”
壯碩的男子望著這個孩子堅定、清澈的眼神,知道他絕無撒謊的可能,此刻的他也陷入了沉思。少頃,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對在場還在吃喝的其他兄弟們招呼道:“哎,這個事很稀罕,我們還是去看看吧……老李,你帶上幾個人,咱們去溪邊的林地裏看看,要真是有這麽個東西,那肯定會把鬼子引來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好嘞,我這就去準備!”
老李剛剛爽快的答應著,一個放哨的小夥子卻忽然闖了進來,氣喘如牛,緊張無比地憋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話!“大哥!不好了!有好多鬼子朝這邊來了!”
領頭的男人立即站起了身,大喝一聲:“什麽?媽的!我們沒去找他們,這幫孫子居然還他媽敢到這裏來!”但是此刻他站起身後突然感到了一陣眩暈。男人眼珠一轉,心中默想:“不對勁兒啊?怎麽忽然感到全身無力?!”緊接著他便看到周圍的同誌全都出現了同樣的症狀。在場的所有人都捂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剛剛還神采奕奕的老李此時也是麵色鐵青,眉頭緊皺,好像萬分的痛苦!這些變化通通發生在幾秒鍾之間。
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男人還在思索著,外麵就已經響起了槍聲!
“怎麽?這麽快就來了?我們的哨兵隻有一個來報告而已就……這不可能!”
幾聲槍響和慘叫過後,日本士兵快速的衝進了大院,男人忍住腹部傳來的劇痛,拿起身邊的駁殼槍,“砰!”進門的日本兵的腦袋頓時開了花!但是後麵連續衝進來了很多人,他們完全不把對方的武器放在眼裏,任憑院子中間的那個男人連續擊殺了他們幾名士兵,後麵的人還是湧了進來並且用刺刀刺穿了他的腹部,將他釘在了地上!
女人大叫著撲到日本兵的身上又抓又打,但很快被別的日本兵架了出去,幾個孩子也早已被嚇得龜縮在一團,躲在角落裏不敢動彈。女人正在大喊大叫!被刺穿的男人看到她的精神還很好,並沒被殺,忽然覺得放鬆了許多,但隨即他又感到了極度的緊張,萬一那幫野獸對她下毒手的話……
他再次露出了如猛虎般的眼神,怒視著麵前正用刺刀刺入他身體的日本人!飛起一腳踢在了他的襠部!然後把駁殼指向了正拉著他老婆的人,一槍——躺下一個!接著側握手槍,調轉槍口再來一槍!“砰!”又是一個!
此時的農家院落的外牆上也有翻進來的日本兵!全院的男人都痛苦的在地上翻滾,口吐白沫,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連睜開眼睛都覺得困難更別提站起來反擊了!沒有任何人阻攔鬼子。幾個關東軍的日本兵迅速的舉起三八大蓋幾槍就把握著手槍仍在不屈不撓反抗的男人手臂和頭顱擊穿了!被架出去的女人看到了這一幕,忽然啞了嗓子,然後便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直到尖叫著昏死了過去。
在日本兵把這戶院落完全占領之後,一個身披厚呢絨軍大衣的日本高級軍官走進了院子。他是一位個頭不高的年輕人,看著也就二十七八。此人的樣貌十分俊美,或者說的再透徹些,是有一股冷俊的美,令人既驚歎又感到毛骨悚然、寒氣逼人!
隻見他絲毫不在意身後跟隨著的幾位助手,一個人自顧自緩緩地走向了庭院的中央。那裏,是剛剛被擊斃的抗聯小分隊頭目——那位男人——屍體所在的地方。他就那樣走過去,直直地站在屍體的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少傾,他竟然還有些調皮的邊捋著自己的胡須邊歪著頭看了屍體一會兒,但臉上那冷酷的表情可一點也不會讓他顯得容易親近。
“李洪祥。”一個渾厚、陰冷的語調自這名軍官的喉嚨中傳出,“這麽久了,終於還是找到你了啊。”接著,那名日本軍官又抬起頭直視著院子裏剩餘的人——除了娟兒,那位昏死的婦女和屋子裏的三個戰戰兢兢地躲藏的女人就沒有能夠正常行動的人了。一個日本兵在進裏屋檢查過後,也將發現斷腳的女人之事報告給了這名軍官。
那名日本軍官看著麵前的眾人,絲毫不把躺在地上痛苦、嘔吐不止的那些抗聯戰士放在眼裏,隻淡淡地對著娟兒說了一句話。
“娟子小姐。辛苦你了。”
娟子聞聽此言立即滿臉通紅,低著頭一直看著自己的腳尖,還是不敢說話。可是她身邊的幾個人卻都露出了在看陌生的怪物般的眼神。就算是剛剛痛失親夫昏死過去的婦女,也忽然間,大大地睜開了雙眼!十分震驚的盯著娟兒看著。
“百武大佐!”不遠處的院門外,一個傳令兵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大佐!”
那名日本軍官便轉過頭,冷眼看著那士兵,等著他把話說完。“大佐!三川大佐的電報,他說將軍已經到了。”
“知道了。”日軍大佐百武軍一冷淡地回了一句後又看了看這已經硝煙彌漫的院落。說道:“把所有人都帶回去,這個院落派人監視。”
“嗨!”他身邊的士兵回應道。“長官!那麽裏屋的那個斷腳的女人……”
大佐想了想,然後冷笑了一聲:“如果我沒記錯,這是大木他們那留下來的爛攤子,不用管她,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
日軍將俘虜們綁上並扔進之前隱藏在森林裏的卡車中。當他們都在前往縣憲兵隊司令部的途中時,娟兒依舊是什麽話也不說,任憑周圍人投來懷疑的目光。
“是不是你在菜裏下了毒?”一個低沉又嘶啞的聲音響起——是那位婦女,她慢慢地抬起眼睛看著娟兒,眼中充滿了憤怒的光芒。“是不是你!!!”一聲高呼驚動了旁邊的日本兵,“是不是你!!!”她還在大聲的叫著,但旁邊的士兵已經將她死死地按住了。後來,在被那些一直罵罵咧咧的日本兵扇了幾個耳光之後,她的憤怒變為了傷心的哀號。她抑製不住的痛哭起來,淚水淹沒了她的思緒。然而,就坐在她身邊的娟兒,依舊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保持著永遠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