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顏不再開口也就意味著鳳長樂所說的所有信息都無從得知,李亦哲有些焦躁地翻著桌案上雪片一樣的折子,這種感覺很難受,敵人對他了如指掌,而他卻難以掌握對方的消息,對於洛寒笙——他生平唯一覺得可以稱作對手的人,曾經他甘為他的棋子,如今他的棋盤上多了太多的未知數,這枚最關鍵的棋子他已經無法放回他的棋盤了。

他打開一份密報,沉默了許久。洛寒笙從雲家墓地裏帶出的除了金銀財帛和七寶匣,而七寶匣的鑰匙正是若顏的大宮女雪鶯送去的,雪鶯也留在了洛寒笙的軍隊裏。若顏在幫洛寒笙,李亦哲捏了捏發疼的眉心,召來暗衛,吩咐了幾句。

洛寒笙占據潼關,隨時可以兵臨長安,他要想辦法逼洛寒笙一把,好讓對方露出馬腳。

“把牽機毒的解藥拿來。”李亦哲吩咐。

林公公愣了片刻,退了下去。

李亦哲看著桌上的布防圖,握緊了拳頭,阿顏,別怪朕心狠。

他召來長安城的守將,吩咐了幾句,進出的人從門裏進去又從門裏出來,一個個諱莫如深三緘其口,行色匆匆地去執行方才得到的命令。天色逐漸暗了下去,他將燭火吹熄,推開了禦書房的大門。他的局已經布好了,隻需要再下最後一著。

若顏在椒房宮裏捏著一枚簪子發呆,上麵的琉璃海棠和斷送鳳長樂的那一柄一模一樣。鳳長歌已領了皇後冊寶,明日便將成為皇後。戰時從簡,封後典禮僅簡單操辦,李亦哲並不會到場。

若顏捏著簪子思緒飄得很遠,原來珂兒是阿姐的孩子,但若鳳長歌做了皇後,知道自己的侄兒並非鳳家女子所生,隻怕會為難珂兒。她現如今什麽也做不了,已經沒有任何心力再去想任何事了。

李亦哲走進椒房宮的時候便看見她握著簪子出神,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衝過去奪下了她手裏的簪子,李亦哲捏住她的下巴,啞聲問:“你想學鳳長樂一樣尋死?”

若顏閉上眼一句話也不回。

李亦哲終於還是放棄了,長歎了一口氣,幾乎是乞求般地說:“阿顏,幫朕一次吧。最後一次,若之後你想要自由,我便放你走。”

若顏別過頭依舊不發一言。

“阿顏,別怪朕。”

第二日若顏頂著一身酸痛醒來時已是傍晚,新來的小宮女畏畏縮縮的跪在她的床邊,小宮女將手裏的托盤舉過頭頂,細若蚊蠅的聲音發著抖:“娘娘,陛下吩咐,予娘娘解藥。”

若顏看著錦盒裏的藥丸毫無反應,繼續閉上了眼睛。

“娘娘,陛下吩咐,讓您服了解藥,不然怕誤了見相爺最後一麵。”

若顏猛地睜開眼,掙紮著爬起身揪住宮女的領口,嘶聲低吼:“你說什麽?見誰最後一麵?”

“相爺午時帶兵闖入皇城內闈,已被包抄困於宣武門,如今兩方大軍在城外對峙。陛下正帶著金吾衛......”小宮女嚇得發抖,聲音不住地發顫。

若顏丟開她,來不及梳妝,隨意扯了件外袍披上便衝了出去,一雙白玉般的嫩足踩在青石和漢白玉的地麵上被硌得生疼,若顏顧不上別的,隻知道她得快。

李亦哲看著被困在城樓下的洛寒笙,輕蔑地笑了:“洛卿,何苦?”

洛寒笙穿著一身薄鎧騎在白馬之上,錯金銀轡頭,寒光魚鱗甲,玉骨仙姿的謫仙人被拉下凡塵,也就該是這般模樣。

“君王無道,虐殺忠良,誣害純臣,承先王旨,匡扶國本,有何不可?”洛寒笙看向他,全無困獸的狼狽,像是信步閑庭一般從容。

“洛卿說得多麽好聽,隻是洛卿敢說不是為了雲家遺孤,不是為了朕的貴妃?”

“雲家滿門忠烈,從龍之功,受先皇重托,如今滿門皆被錯殺,隻為了皇帝一點疑心,唯一遺留下的血脈被強迫鎖入宮門,幾次遇險、被暗害,一生不得寧日。”洛寒笙冷冷地看著李亦哲,“且雲家二小姐自幼便與我有婚約,長安城內當年無人不知。皇帝強搶臣子之妻,曠古奇聞,下作悖德莫過於此。”

“洛卿何必嘴硬?失了軍師的淮南王不足為懼,縱是說得再好聽又如何?洛卿如今怕是插翅難飛,走不出這裏了。這局,還是朕贏。”

洛寒笙忽的笑了出聲:“陛下贏了麽?終其一生得不到一人心,如今天下人皆知雲妃死秘寶出的秘寶除了財帛便是先帝遺詔,陛下燒殺世家子弟的罪行昭然若揭,這樣殘暴的君王,誰不怕呢?守不住母妃,護不住胞妹,如今也要將心上人弄丟了。何來的贏?”

“你若死了,她便是朕的。”

“她是她自己,不是誰的物品。”

“洛卿帶著人馬來就是為了和朕呈口舌之快的?”

“我要帶她走。”

“不可能,她隻能待在朕的身邊。”

“李亦哲,你知不知道她會死的?!”洛寒笙的平靜出現了裂隙,“你當真要把她困在宮裏活活逼死嗎?”

“沒你質問朕的份,放箭。”李亦哲神色冰冷地看著洛寒笙,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霎時間萬箭齊發,血流成河,染紅了朱雀門前的青石磚塊,洛寒笙帶的人馬負隅頑抗,到最後隻剩下洛寒笙還站在死人堆裏,他手裏的長劍殘破不堪,身上是不知道誰濺出的鮮血,他拄著殘劍冷冰冰地看著李亦哲,咬著牙厲聲嘶吼:“讓我見她!”

李亦哲提起劍從城樓上走下,站到洛寒笙對麵,明黃的龍袍上五爪金龍張牙舞爪麵露猙獰:“想見她,要看你有沒有本事殺了朕。”

洛寒笙提起殘劍對準李亦哲:“我當年就該抗旨不遵,做個逆臣。”

“晚了。”

李亦哲揮劍向他衝去,洛寒笙手裏的殘劍在鋒利的太阿劍下被削去大半,堪堪擋過幾個回合後便被一劍捅穿了胸腹。

“李亦哲,”洛寒笙玉雪般的容顏上染了鮮血,再不複原先的高潔,他咧開嘴笑了,他用隻有他和李亦哲才能聽到的聲音對李亦哲發出了詛咒:“你派去送解藥的宮女被我換了。”

李亦哲瞳孔驟縮,暴怒著厲聲吼道:“你怎麽敢!”

“顏兒有權知道她曾愛過的人是一副什麽嘴臉,李亦哲,這一局,我們誰也不會贏。”洛寒笙笑著,人間風月留不住九天之上謫仙人,終於是留不住,也終歸是留不住。一場玉碎,人間再無白衣卿相。

李亦哲拔出長劍看著洛寒笙的鮮血湧出,溫熱的血濺在他的臉上他隻覺得暢快,抑製不住地一劍又一劍地刺下,直將洛寒笙的屍身捅得血肉模糊。

若顏的腳早已被磨破,她一路踩著自己的鮮血奔向朱雀門,牽機毒發,她跌倒在地,路上早因戰事空無一人,她便掙紮著爬過青石長街一千多塊磚石,到最後十指盡是鮮血,丹蔻崩碎。她爬到朱雀門前,攀著城牆踉蹌著站起,忍著五內俱焚的疼痛向自己的心上人奔去。

李亦哲一回頭便看見若顏披散著一頭如瀑青絲,頹唐狼狽如打入泥土的牡丹,被碾成紅泥,鮮紅的血液刺痛著他的眼。他看著若顏不管不顧的抱住洛寒笙的屍身,而他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就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像個雕塑一樣什麽也做不了,動彈不得。

若顏在看到洛寒笙的那一刻,忽然變得無比平靜,像是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她露出笑,溫柔地抱住洛寒笙的腦袋,用自己的衣袖一點一點地將洛寒笙臉上的泥土擦掉,她擔心自己手上的血弄髒洛寒笙的容顏,就用袖子包住自己的手,用手腕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揩拭,她的血從薄薄的布料裏滲出,混在洛寒笙的血裏,再也分不開。她終於啜泣著哭出聲——為什麽擦不幹淨?為什麽怎麽也擦不幹淨?笙哥哥向來是最知禮最重儀容的,她的笙哥哥啊,最愛幹淨了。

她將外袍解下包裹住洛寒笙的身軀,試圖用這單薄的錦緞溫暖懷中人冰冷的身軀。鮮血很快就將衣衫上繡金的並蒂海棠染透,若顏想用自己的手將那溢著血的血洞堵住,可是他身上的血窟窿怎麽那麽多,她堵不及,堵不住。她無力地抱著洛寒笙,隻能這樣無力地抱著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鮮血流盡,看著他的血將自己的衣衫也染透,她又哭又笑,笙哥哥啊,你說鮮血染透霓裳,算不算我著了你的顏色?你的血混著我的血,算不算血脈交融?一片赤紅難分你我,算不算我們在一起難分離?

她吻向洛寒笙冰涼的唇片卻隻嚐到滿口血腥,她張開口,凝滯的聲音從嗓子裏如煙一般飄出,她在唱:“道不完那相思意綿綿,卻叫那相思將奴心緒牽。歎那鴛鴦飛不出紅塵風與煙。惜奴情意無人知。”

悠揚的戲腔,清亮的聲音在朱雀城門下婉轉回響,恰似鳳凰啼血,鸞鳥哀鳴。

“一別經年難相見,奴心把君念。噫,那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盼那青鳥肯將魚書傳,鴛鴦攜手定百年。”

若顏貼上洛寒笙冰冷的臉頰,別留下我啊,別隻留下我一個人。這世上隻有你無論何時都愛我如初,若你丟下我,我便孑然一身漂如浮萍。你說啊,這人間百般繁華,萬般綺麗,卻為何總留不住,誰也留不住。若顏唱著唱著,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