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農
向以農迎風而立,劍眉微蹙,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一身戎裝的他,更顯得身形矯健俊美,挺拔修長。
風撩起了他的戰袍,也撩動著他的心。
令揚、君凡,你們可好?
好懷念我們在一起神采飛揚的日子,有希瑞、凱臣、烈,有伊藤忍,我們共同讀書,共同習武,間或會有道關心的身影插進來,那是龔大哥微笑的臉龐。
龔大哥,早已不能這樣叫你了。你是皇太子,你的心那麽幽深似海,我早知道的,不是麽?
……
龔季侖坐在案桌旁,左手執著折子,眼光卻掠向另一處,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他的眼精明深邃,變幻莫測。
“臣向以農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以農,這裏沒有別人,起來吧。”
“謝太子。”
站起身,向以農眼珠骨碌碌亂轉,見確實沒有外人,便一下子蹦到了龔季侖身前,扒著桌案跪下去,仰著臉龐小聲問道:“龔大哥,你大婚的時候我可不可以去鬧洞房?”
“哼,” 龔季侖冷笑,“衝你這句大不敬的話,就可以把你拎到午門外斬首了。”轉過身,下一句卻含著絲絲難察的溫柔,“都已經是當將軍的人,還像個小孩兒似的。”
以農天真地笑笑:“龔大哥把我從北關召回來難道不是允許我參加你的大婚典禮?”
“哦?那你要送什麽賀禮呢?”
“龔大哥開口便是,隻要我有的,隻要我辦得到。”
“是嗎?隻要我想要?”
“是。”
龔季侖凝視了他半響:“謝謝你以農,但我調你回來是有別的事。”他的目光移到別處,似輕描淡寫地道:“我已程奏父皇,封你為驃騎大將軍。”
換以農沉默片刻,複抬起頭來時眼底一片清明:“龔大哥想把我調走?”
完全肯定的語氣。龔季侖心中一震——這就是向以農,天真的時候像個孩子,卻有著最敏感的思維,天賜的識別真偽能力,使一切虛假都無所遁形。他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卻能感到他目光的銳利。
所以以農,你超出別人的敏銳,讓我不得不首先把你遣走。
他微笑:“不是遠調,是西征。”
“你讓我征伐西戎?!”以農倒抽一口涼氣。不是因為遙遠荒蠻,而是……
“龔大哥,”以農一字一字問,“把伊藤忍派到東瀛,其實是你的意思對嗎?繼伊藤忍之後,就輪到我了。”
隻有向以農敢如此一針見血。
龔季侖終於側首麵對他,雖早有準備,但在這坦蕩蕩的眸光下仍不由自主微微震顫。
“為什麽?”
“以農,你明白我的意思。”
向以農咬牙,是啊,拋下他苦心經營的北關防禦,交出他辛苦拿到的軍權和剛成氣候的隊伍,成果拱手讓人,把自己拆個支離破碎,再到西戎去辛苦開墾,一切從頭再來。
“龔大哥,我早說過,我不會成為你的威脅。”他們也不會。
“可是我不能完全放心。”因為你的眼裏始終有個人,他們亦如此。
“說句砍頭的話,”以農的聲音發冷,“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龔季侖不怒反笑:“錯了,這叫防患於未然。”
“你……”
“以農,我自有分寸。你也不要瞎擔心別人了,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好!敢問皇太子,微臣此征西戎的任務是?”
“掃平所有小國,一統西戎。”
“臣,遵命!”
向以農轉身就走,卻被龔季侖叫住:“以農!”
“皇太子還有何指示?”
“你出發在即,雖然趕不上我的大婚了,禮物還是要送的。”
向以農憋著氣道:“是微臣的錯了。”
“你適才說的,我要什麽都行。”
“是,皇太子請講。”
“我要你佩在身上的魚腸寶劍,肯割愛麽?”
向以農氣得呼吸一窒,半響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可、以!”馬上摘下,單膝跪地,向龔季侖一送。
過了良久,龔季侖才收了魚腸劍,扶以農站起。
“以農,你忘了我把你們都當成弟弟一樣?你不信龔大哥了?你以為我會害誰?”
向以農對上龔季侖的眼,有些迷惑。
“你放心。”
這是承諾麽?
“以農,龔大哥所在這個位子,有許多的不得不做和許多的無可奈何。”
“龔大哥……”以農發現,他終究是不懂他啊。
“要你去西戎,是因為我相信你的能力。魚腸劍在我身邊,見它如見你。”
“龔大哥,我隻問你一句話,你希望……我戰死在沙場上麽?”
“絕不!” 龔季侖回答,眼神堅定坦誠。
“我知道了。龔大哥,記得你給我的承諾。”
……
手指好癢,阻斷了向以農的胡思亂想。低頭一看,雪狼魚腸不滿自己的被冷落,用毛茸茸的頭直拱他。
“小魚。”以農輕笑,撫摸上它的頭以示安慰。
茫茫沙漠可有盡頭?皇太子你可有心?
以農一下一下撫摸著愛狼雪白的皮毛,眼底卻是一片壓抑的悲愴與落寞。
你對我的承諾呢?你答應過我什麽?
“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什麽心?驚聞希瑞和凱臣奉太子諭征維遲,我的心就已經碎了。這一年來滅掉西戎二十幾個國家,大傷小傷無數,身心俱疲,苦苦支撐,隻因為我相信你。
龔大哥——以農最後一次在心底大喊——可惜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如願。
征維遲。傳到這西戎,恐怕再新的消息也變成舊聞。
好在維遲國離西戎並不太遠。
明天——以農的雙眼突然射出犀利的精光!明天,滅掉西戎最後一個國家!我一定要,在兩軍交戰前,趕到維遲!
“嗚——”一聲狼嘯,在曠野中分外淒厲。
“小魚……”以農低首,喃喃道,“你何苦非要跟著我,你何苦非要跟著我冒險?你守護的魚腸劍已不在我這裏,我是個……不稱職的主人。”
“嗚,嗚……”雪狼魚腸似乎不滿意他這樣說,報複性地輕咬他的手臂,繃緊了後腿的腱子肉,靠得他更緊。
“走吧,小魚。”以農蹲下身子,“明天我要率軍開拔到維遲,這是抗旨,你不懂的。走吧,去君凡、令揚那裏,你的同伴——巨闕和莫邪在等你。”
魚腸齜起了獠牙,喉嚨中發出不滿地嗡嗡聲。
以農仍然說著:“我有它,就夠了。”他舉起胸前的玉石,上麵清晰地刻著兩個字:閃電。
魚腸猛地一甩尾巴,打在以農身上,箭一般向軍營衝去。
風,更大了。
……
曲希瑞悄悄出了軍帳,將頸上墜著玉石的紅絨繩取下,在一條雪狼的脖頸前係牢,低聲道:“龍泉,你和斷蛇一起走。”
龍泉扭著脖子,喉嚨裏低低地哀鳴。
“聽話!”希瑞低吼,又不安地向帳中望一眼那沉睡的人兒——他的摯友安凱臣。轉過頭來,他深吸一口氣,又對在旁邊靜臥的另一隻雪狼道:“斷蛇,一定要保護好你的主人,你做得到嗎?”
斷蛇點頭。
希瑞微微放心,進得帳來,凝視著安凱臣的睡顏。
對不起,凱臣,明天就要到達維遲邊境,今夜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絕不能讓你為我冒險,無論如何也要讓你走。
他俯身去抱起安凱臣。
忽然間,希瑞一陣目眩,人已仰躺在地。驚愕得感覺不到疼,隻看見一對隱怒而複雜的眼眸。
“都到了今天你還想讓我走,嗯?希瑞,你的心裏隻有別人,沒有自己麽?難道我們這些年的朋友是作假的?”
“凱、凱臣,你怎麽……”
“我怎麽沒有被你的藥酒迷倒,對吧?我根本就沒喝!”
安凱臣起身,一眼看到龍泉頸上的玉石,那剔透晶瑩的翡翠玉閃著幽美的光芒,隱約可見上麵的字:生命。
“生命……”凱臣憤憤道,“希瑞,你要龍泉把‘生命’帶給誰?令揚麽?此次出征,你早就準備拋出生命了對嗎?然後把一切痛苦都留給我們。你好自私。”
“凱臣!”希瑞被他的話打倒了,不禁失聲。
凱臣揪住他,緊緊握住他的雙肩,壓低聲音,一字字道:“你以為單憑龍泉和斷蛇能夠逃得出這座大營?你以為我可以離得開這座大營?別傻了,不要忘了統帥三軍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那個什麽輔國將軍!到處都是他的眼線,我們根本是在他的監視之中!”
“凱臣,”希瑞的聲音中包含自責,“你實在不該來的,在朝堂之上我就應該不顧一切攔下你,都是我的錯!”
“是嗎。你讓我眼睜睜看你在矛盾中掙紮,到疆場來送死?”
“不是的,你不要想得太極端。龔……太子派我過來是為了協助輔國大將軍查清維遲歲貢的遺漏,我想,隻要找出問題所在,把誤會解除掉,也許……也許就不用開戰了。”
“希瑞!你前後矛盾,你根本在欺騙自己!”凱臣眼中冒火,“事情如果真這麽簡單,皇太子就不會借機扣留你我的寶劍,更不會在我們頭上派個輔國將軍來為難我們!他根本,他根本是想置你於死地!”
“不是!龔大哥不會……”希瑞拚命反駁著,龔季侖的話卻猶然在耳:“曲愛卿的飛刀神射實在精湛,劍就不用帶了。至於安將軍,家傳的槍法也是一絕,帶劍反而累贅。”
“他何等了解我們,他把我們都看透了!可你是侍郎,不是武夫,你現在應該準備接替曲伯伯的丞相之職!若真為你著想,他何至在曲伯伯染病之際,硬把你逼到戰場上來!他明知你不會武功的啊!”
“不要說了!”
“希瑞,你醒醒!”凱臣緊盯著他,“在令揚、君凡離開時,我雖滿心不舍,仍然感激太子的幫忙;在以農奔赴西戎後,我雖滿腹擔心,也依然體諒太子的意望。可是到了你這裏,徒然變質。”凱臣深吸一口氣,“希瑞,皇太子就是皇太子,他已經不是……我們的龔大哥了。”
“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希瑞再也壓製不住眼底的痛苦,突然轉身,飛也似地向外奔去!
凱臣愣了一愣,急忙去追。
跑跑跑!曲希瑞不管不顧地向前奔,越過大帳,掠過曠野,任風在耳邊呼嘯;凱臣在後麵追著,又驚又急,竟然追他不上!無奈隻好提一口真氣,施輕功落至他麵前。
“希瑞!”
“龔——大——哥——”曲希瑞突然對著茫茫黑夜,大喊出聲。
凱臣猛然怔住。
半響,他才吐出口氣,去握他的手腕:“希瑞……”
滾燙的觸感讓凱臣大驚:“你在發燒?!”
希瑞眼前發花,腳下的土地仿佛也起伏不定。“我沒事……”腳步卻一個踉蹌!
凱臣急忙抱住他的腰,又氣又恨。想希瑞常年做文職,哪裏經受過這種軍旅之苦?
“凱臣……”他卻反握住他的手,聲音已微微哽咽顫抖了,“龔大哥……他是令揚的大哥啊!你還記不記得,他對我們那樣好,他視我們為弟,從來沒有一點皇長子的架子……”
凱臣無語。
身後傳來腳步聲。隻聽親兵大聲道:“安將軍,曲將軍,夜黑風高,大將軍要你們立刻回營!”
凱臣一把抱起希瑞:“回營,傳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