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這世道,賭咒發誓也不過隻能寬慰他人,卻無法令人放下心防。即使是學士、先知的承諾也如雲朵,輕飄飄的,被風一吹就會散去。

所以村長及牧師對伊薇拉的保證半信半疑。

李歐掃過他們的臉,不出意外那是兩張飽受驚嚇的臉,蒼老的皺紋上浮現著他們被謠言與恐懼折磨得傷痕累累的脆弱靈魂。他們的眼睛渾濁而且迷茫。他們真的已經垂垂老矣了,煉金術士深刻地意識到。

“我還是放不下心。”牧師掙紮著說,“那個怪物……怕是就連你們也沒法抵擋。”

“光憑你們隻怕更加不行。”李歐殘忍地指出。

伊薇拉埋怨地瞥了李歐一眼。“如果真是如你們所說,那麽就算大門緊閉也無法阻止他。”

村長下意識地瞧向村莊的正門,然而厚實冰冷的牆壁阻擋了他的視線,僅有寒風卷起的漩渦拍打門窗的聲音在教堂裏回響。他就像是驚弓之鳥,哪怕是任何一點動靜都足以讓他風聲鶴唳。他後怕地轉向伊薇拉,顫巍巍地說,“可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

“我們在這兒。”

村長和牧師對望一眼,遲遲沒有表態。

李歐受夠了他們的不信任,以及言語中流露出的隔閡了。他們的每一個防備的動作和每一個躲閃的眼神似乎都將他們視作了他們口中的那個凶猛殘暴的鬼怪。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們一勞永逸。”

這更合他們的胃口,隻是就連他們的請求也都顯得毫無誠意。

村長並不迫切地詢問,“你有什麽辦法?”他的表情跟語氣看上去更像是在敷衍。

煉金術士冷漠地譏笑著,“最好的辦法,就是向安達爾女士祈禱吧,牧師。”他站了起來,抬頭看著冰冷無情的神靈,她的眼中一片空洞,臉上沒有絲毫神彩:她就像一塊石頭——不對,她本身就隻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罷了。“祈禱她能賜予你諸邪不侵的庇佑,祈禱她能以光明驅散黑暗。當然,你最應該祈求的是對方不會來……”

“滾開,煉金術士!離開這兒!”牧師忽然怒喊了起來。不知怎的,李歐的話似乎戳痛了他左腿被截肢的傷口。“你不信她!輪不到你指示我應該怎麽做。”他情緒激動地揮舞著拐杖,仿佛它是安達爾手裏的聖器。

村長臉上也是怒意凜然。“你們應該去休息了,尊貴的客人!”他咬牙切齒地說。

李歐無所謂地聳聳肩。他正好對此求之不得呢。

“我們走吧,伊薇拉,我想我們現在最先需要保證的是一頓飽餐和充足睡眠。”他拉住伊薇拉的手臂,向她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不然的話,我怕連說話都沒力氣了。”

伊薇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被李歐拉了起來。

“抱歉,牧師先生。如果可能的話,能替我祈禱嗎?”她向牧師認認真真地行禮,就像是在替李歐賠罪。“願聖潔的女士能驅散你心中的恐懼。”

牧師忿恨地盯了李歐一眼,生硬地表示了拒絕。“隻怕我做不到。”

李歐正想回敬,手臂卻傳來陣陣疼痛。伊薇拉掐著他的胳膊,死命阻止了他。“那……我明早會來禱告……”她和聲細語地說。

“……你一人來就行,你的朋友,就不必了。”牧師不太樂意地同意了她的請求。“我擔心這裏空氣和灰塵,我們呼出的東西會玷汙了他的‘真理’。”

走出教堂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這又是一個沒有月亮及星辰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從泥濘道路兩旁的房屋裏透出的些許昏暗燈火為他們照亮了道路。

李歐跟伊薇拉走在摻雜著冰碴的泥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歪歪扭扭地拙劣挪動。我們的樣子大概就像兩個小醜。他慶幸他們渾身破破爛爛,並且四下的黑暗裏也沒有隱藏著窺視的眼睛。就這一點來說,就算道路再泥濘也可以忍受。

拐過一個街角,伊薇拉終究沒有忍住。“你為什麽要那樣說?”她指責他。

“哪樣?”

“你心裏明白。”她滿腹怨氣。“你故意挑起的事端。”

她為何對此不依不饒?李歐感到莫名其妙。莫非她還想好事做到底,在這裏等待所謂的“妖魔鬼怪”的攻擊?那要是對方永遠不來這兒呢?他們就得終老於此?開什麽玩笑。他可不是愚蠢的善人,更加不是狩魔獵人,他不會僅為了幾句風言風語就困守如處。更何況,他們毫無善意,更加沒有誠意可言。

“他們不信任你跟我,我難道要用熱臉去貼冷屁股嗎?”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伊薇拉,我們隻是旅人,是過客。休息數晚,恢複活力就要離開。”

“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麽?”

“這裏有些不太對勁。”

“我倒是沒瞧出來。”李歐嗤笑一聲,“我隻聽見了他們的臆想。”

伊薇拉停下了腳步,用一副嚴肅的表情看著他。“不是臆想。”她鄭重其事地說,“這裏靠近王國都城,又毗鄰絕境堡。照理說,衛隊理應巡查過此地:數座村莊淪為死者的墳墓。這足以讓他們派出精銳。克拉蒂姆的國王不是席裏斯郡的暴君。”

“那不過是一麵之詞的流言。”

“那些廢墟呢?殘垣斷瓦呢?那做不了假。”

李歐打著嗬欠,勉強應付著伊薇拉喋喋不休的證據和質問。他覺得自己的思路已經跟不上她說話的節奏了。他垂著腦袋,含糊不清地回應了一句:“他們不是說大雪阻斷了道路嗎?”

“就算如此,”他覺得伊薇拉的聲音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朦朦朧朧,輕柔而且溫暖,仿佛母親口中哼唱的催眠曲。“……高山也無法阻擋獅鷲騎士。”

獅鷲騎士?那群嘰嘰喳喳、吵鬧不堪的鳥人?

李歐推開旅館的門,明亮的爐火散發的暖意撲麵而來,睡意連綿不絕將他緊緊包圍。“也許明天就到了呢?”他不想再談論這些,至少今天不想。“讓我去睡一覺吧,伊薇拉,我快睡著了。”他強撐著說完,然後不知是怎麽辦到的,他已經躺在了鋪著厚厚草甸的床上。暖爐在一旁散發熱氣,陸月舞的模樣變得模糊而且若隱若現,她的詢問越來越遠。我一定是累壞了,他腦中浮現出這樣的念頭,然後就徹底地睡了過去。

當他被旅館外的喧鬧聲驚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午間。

李歐努力睜開眼睛。房間裏空無一人,暖爐早已熄滅,淩冽的山風從露出一條縫隙的窗戶不斷湧進,帶來冰雪山巒上刺骨絕望的寒意。

外麵越發大聲的吵鬧就像被敲打的銅鑼催促著他起床,他煩躁不已,隻想破口大罵,用雪球塞住他們的嘴巴。但是當他看向窗外的時候——眼前的風景讓他暫時忘卻了所有的不適。村莊建於山腳的斜坡上,三麵環山,而這裏唯一的旅館背山而立,房間的窗戶麵朝開闊的苔原,眼前一馬平川,似乎能一眼望到海的平麵。

但他最中意的還是兩旁美妙的山景。

午間的陽光在山頭閃爍,形成一個個七彩的光暈,有如典籍裏記載的神靈現身時的模樣。那位牧師一定是在為此祈禱吧?否則就會被視作大不敬了。他輕蔑地想著。遠處層層疊疊、白雪皚皚的山峰籠罩在細密的薄霧裏,雄渾豪邁的山岩與冰雪使得它肩膀上的山尖顯得如此渺小。一座雄偉壯麗的懸崖上被晶瑩剔透的冰層覆蓋,二十尺高的冰柱就像一座無聲咆哮奔騰著的凍結瀑布。一隻獵鷹在崖邊盤旋,張開藍色的翅膀,翱翔於晴空之中。

然而就連雄鷹仿佛也聽到了地麵上的螞蟻喧囂吵鬧的聲音,毫無留戀地拍打翅膀消失在山巒的後麵。他無法繼續沉默地忍受下去。

李歐套上外套,赤腳走下了床。腳下的石頭冷冰冰的。他把手放在窗台上,朝下麵張望。

村民們早已起來了,每一戶人家的屋頂都冒出了炊煙,但這是這麽一點如珍寶般可貴的安寧祥和被另一群旅人打破了。他們在旅館的門口吵吵嚷嚷,像長舌的婦人般喋喋不休。民兵推開圍觀的村民擠進了人群裏,卻被外來者粗暴地推搡著。

煉金術士伸直了脖子張望,但是攢動的後腦勺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他不明白這麽偏僻的村莊哪來的那麽多人。外麵越來越鬧,像是快要打起來。他飛快地套好了靴子。

“費費多先生!”他就在門口大喊。

對於鴉人們來說,他們熟悉這裏。盡管他們戴著麵具,但是這裏的人們似乎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因此由他們來負責保護小姐女士們的安全再好不過了。

“李歐先生,”鴉人部族的首領從樓梯口探出腦袋,“我在這裏。”

他似乎一直守衛在那兒。李歐一邊扣著外套上的扣子,一邊走了過去。“外麵發生了什麽事?”他問,“太吵了。”

費費多看了一眼門口,小聲地告訴他,“是一群難民。”他的麵具遮擋了一切,李歐從那張冷冰冰的麵具上從來都沒有瞧出任何東西。“民兵放了他們進來。”

“咦?他們這次怎麽不攔著這些家夥。”李歐嘲弄著。

“據說有人認識他們當中的一些人。”

“那怎麽還會吵起來?”他邊說邊望外走,“走,我們也去看看。”

“因為旅館的老板發現他們當中有一個死人……”不等他說完,鑽進人群的煉金術士已經看見了喧鬧的源頭——一個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渾身沾滿血跡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