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發卡了,大哭!」

巴頓親王緊盯著煉金術士,滿臉笑意,“你認為呢,白魔鬼?”他眯著小眼睛,在王座上扭動肥胖的身體。“讓你的人和我的人比試一場,助助興如何?”

現在李歐毫不懷疑眼前的死胖子是一個狡猾的老狐狸。

“這個死肥豬。”羅茜在李歐身邊咬牙說。“他最好自己噎死。”

“我確信遲早會這樣。”他輕描淡寫地抬眼瞅了巴頓親王一眼,不著痕跡,輕聲諷刺道,“他要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要麽就會悶死在豬肉堆裏。總有一樣是他的結局。”

“最好是被吊起來餓死。”女法師說。

煉金術士沒有再做聲。他看見女劍手雙眼幾乎沒有焦距地瞧著熱氣騰騰的佳肴,手裏的刀叉無意識地叉起麵前的食物,機械一樣地塞進自己的嘴巴,然後囫圇著吞下。他決定待會要和她好好談一談。在他的右手邊,學士小姐坐在高座上,禮儀完美地享用晚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旁邊的雷拉學士閑聊。相較於伊薇拉的冷淡,雷拉學士就顯得熱情許多。瞧他的架勢,他甚至大有接替阿莎服侍的意願。伊薇拉很快便察覺到了李歐的目光,立即向他投來一個隱蔽的眼神,同時不露聲色地以微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白魔鬼,聽見我的話了嗎?”巴頓親王揮手斥退了衣著暴露的舞女,“給我個答複,同意,還是拒絕?”他的身體前傾,模樣像是在詰問,語氣裏透著惱怒。

他的模樣讓李歐想起奧柏倫親王曾說過的話——

“國王們很少會冷靜地接受類似‘不’、‘我不會’、‘絕不’這種話。國王嘛——各種各樣的東西都任由他們支配:匕首、毒藥、地牢、燒紅的火鉗。國王們有幾百,幾千種方法能為他們的尊嚴複仇,而你根本不知道讓某些當權者感到尊嚴受損有多麽容易。隻要打斷他們的發言,或者出言不遜,你的性命恐怕就要葬送在車輪下了。”

巴頓親王就是那種自卑的人,他確信。所以,煉金術士明白拒絕之後會招致什麽後果。而他也瞧得個透徹。他顯然是想借著這事兒打算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一個結結實實的威懾,但是煉金術士已經打定主意,他一定會讓對方失望的。

“你害怕了嗎,白魔鬼?”巴頓親王放聲大笑,他的聲音裏有種說不出的快意,帶著輕蔑和譏笑,然而他的小眼睛裏帶著深沉的惡意。“讓你的人來,我聽聞你們當中有勇猛的戰士,難道他們跟你一樣,都是懦夫?”

“我想割下他的舌頭。”女法師說。

李歐放下了刀叉,“不,我們當然不會是懦夫。”

“那就展示給我們看,白魔鬼。”巴頓親王笑著說,“別讓我們看扁了你們。”

他在使用激將法,但李歐無法逼退,何況他也沒打算退讓。“戰士從來不畏戰鬥。”李歐瞧著他,輕聲說道,“我關心的是,我們要如何比試?生死決鬥,還是點到為止?”

從對方的眼裏煉金術士看到了一抹瘋狂。

李歐自是不懼,鴉人的武藝出眾且蠻力過人。李歐掃視四周,那些持劍站立的士兵,乃至此前那個迎接他們的軍官,他們個個都與鴉人相去甚遠。但是殺戮在此刻尤為不智。

一旁的妮安塔怯生生地開了口,“親王殿下——”

煉金術士抬起頭,恰巧看見學士小姐轉過頭去雷拉學士談笑風生。

巴頓親王想了想,又瞧了一眼左手邊的黑袍女人。“點到為止。”他悶聲悶氣地說,帶著不甘心的味道。“你們是我的客人,比試不能見血。我們點到為止。”

而這無疑是李歐希望看到的。“我派人去叫我們的騎士。”

“不用。”身邊突然響起女劍手的聲音。陸月舞放下銀叉子,站了起來。“我來。”

誰也沒料到女劍手會如此選擇。她怎麽了?究竟在想些什麽?

“你瘋了嗎?”羅茜低聲咆哮。

然而陸月舞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對他們的叫喊和咒罵充耳不聞。她抬起頭看著巴頓親王,左手抓著鯊魚皮縫製的劍鞘,堅決地說道,“我可以代表他們出戰——”

“月舞!坐下來!輪不到你!”他惱怒地叫道,如果不是眼下他們正在做客,他隻想跳過去把她拽回來,狠狠地摁在椅子上。“這跟你無關。”

“月舞小姐——”學士小姐在驚呼。

“蠢女人,你犯什麽傻?”女法師毫無顧忌地叫喊,“你的腦袋進水了嗎?”

“這正是我應該做的事。”她輕聲說。然後再也不正眼看他們一眼,仿佛他們與他毫無瓜葛。她隻是瞧著巴頓親王,“請您派出您的戰士吧。”

巴頓親王側過身問了一下雷拉學士,然後驚訝地說道,“女士,你確定?”

雷拉學士轉述了他的話。他們的臉上帶著同樣的驚訝。

李歐知道,海的這一邊重男輕女,遠不相信有女人會選擇成為一名戰士。在瓦利亞人的傳統裏,女人的工作就是待在家中操持家務,討好拚死作戰,搶奪地位和財富的男人。除此之外,任何妄圖成為戰士的女人都會被視作被人鄙夷的異類。

“我是一名劍手。”陸月舞說。

“比試中刀劍無眼。”

巴頓親王現在倒是憐香惜玉。然而讓李歐惱火的是,陸月舞完全不知道什麽叫做“順從的婉拒”。“對於一個戰士,傷疤是值得讚美的標誌,是榮譽的象徵。沒有傷疤的戰士是個懦夫,算不上真正的勇士。”她堅定地說,“我是劍手,不是洗衣做飯的女人。而且,我早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那你就去死好了!”羅茜大聲罵道,她甩下刀叉,站了起來,“親王殿下,我覺得有些不舒服,我想先離開了。”不等巴頓親王說話,她便直接離開。最後她甩下一句話,“你最好就死在這裏!別他媽的再給我們惹麻煩了。”

陸月舞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她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月舞,回來,你不必冒險。”

但是他的勸說似乎更加增添她的決心。她很快她就重新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所以就讓別人麵臨死亡的威脅?我和他們有什麽不同?我隻是你的護衛罷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親王殿下,您的戰士呢?我已經準備好了。”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已無話可說。

巴頓親王沉默一陣,“叫斯科特上前來。”他高聲宣布。

“親王殿下,讓我來吧。”之前的那個拖著耀金色披風的戰士自告奮勇的請戰,“斯科特先生曾是一名角鬥士。他的每一招都危險且致命。對於一名女士而言過去殘忍了。我們是在比試,不是決鬥。王座廳也不宜沾染鮮血。”

經過短暫的思考,巴頓親王做出了決定。“那麽,朱利安。”李歐這才知道對方的名字,“就由你來吧。記得點到為止。”

既然沒法阻止陸月舞,李歐也隻能轉而向諸神祈禱她平安無事了。然而,巴頓親王聽似關切的話卻透著某種高高在上的味道,帶著勝利者的鄙夷和譏諷。他覺得他們穩操勝券了嗎?隻有煉金術士知道,女劍手的劍術是如何精妙,甚至將他訓練成了能獨當一麵的劍手。

黑皮膚黑眼睛的朱利安解下了披風,戴上了皮手套,調整著皮甲上的扣帶,讓它們收得更緊,亮銀的釘扣一陣叮當作響。他呼出一口氣,然後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那是一柄略帶弧度的狹長短劍,比陸月舞所用的符文長劍更輕更短,像是一把另類的彎刀。

在此過程中,女劍手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她看著自己的對手,盯著朱利安的表情,肌肉,握劍的右手,以及微微顫動的劍身,盯著上麵可怕的長血槽。

“小心點。”李歐沒忍住的提醒。

她頭也不回,輕輕頜首。然後慢慢地抽出長劍。霎時間,水銀泄地般的銀光灑滿王座廳,蓋過了燃燒著的明亮燭光。就連一直靜寂的仿佛木偶般的黑袍女人也忍不住抬起了眼,向她投來短暫地一瞥,眼中閃過驚異的神情。

李歐看見雷拉學士湊在巴頓親王耳邊說了些什麽。後者便一臉漠然。“我看輕了你們,小姐。祝你好運。”他帶著某種怨恨說道,“開始。”

“女人,我不會留手。”

“我不懂你們的語言,你也不明白我說了什麽。所以,什麽都別說了。”她扔開劍鞘,甩了一個劍花,挑釁地用劍尖指著朱利安,向上輕挑。“來吧。”

戰士不明白她說了什麽,但是陸月舞的輕視讓他充盈著怒火。被一個女人蔑視,對瓦利亞人來說是可恥的羞辱。於是他大叫一聲,一個跳劈拉開了戰鬥的序幕。

陸月舞輕巧地朝後退了兩步,酷似彎刀的短劍從她的麵前劃過。她與死神擦肩而過,但女劍手恍若未覺。她的臉上如古井般平靜無波。她飛快地移動腳步,朝右邁了兩步,然後又倒退向後。朱利安就像是遭到戲耍的猴子。他不住的劈砍,橫掃,刺擊,追逐陸月舞的腳步,但他砍中的隻有空氣,刺中的唯有陸月舞的殘影。

女劍手仿佛一隻蝴蝶優雅地翩翩起舞。她在燭火當中扇動翅膀,在利刃卷起的颶風裏屹然不懼地穿行。長劍帶起一連串明明滅滅的光,有如夜空璀璨的星河,如此耀眼,以至於煉金術士甚至差點遺忘了美麗當中致命的凶險。

巴頓親王的戰士——李歐猜想他應當是對方的禦前衛士——朱利安忽然好似看穿了蝴蝶的舞步。他陡然一個踏步上前,切斷了女劍手的去路。隨後猛烈地揮出一劍,劍刃破空,帶起強烈的嘯聲。陸月舞無法停止慣性,她隻得向後仰倒。劍刃撕開了她胸前的一片衣襟,露出裏麵月白的襯裏。一縷黑發紛紛揚揚地散落。

“幹得漂亮。”巴頓親王興奮地大喊。

圍觀的士兵也一陣高興地歡呼。

“啊——”學士小姐驚恐地低叫。她坐在了原本屬於羅茜的位置上。見到陸月舞並未受傷,她才鬆了一口氣。但她依然緊縮著眉頭,一臉擔憂與不安。“月舞小姐,她會受傷的。”

“受傷的不會是她。”李歐信心十足。

然而說和做是兩碼事。他看著陸月舞在劍網的束縛裏掙紮,心髒就猶如被一隻大手緊緊抓著,被提到了嗓子眼。他攥緊了拳頭,手心裏滿是汗珠。但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中止他們的戰鬥了。無論是在哪裏,一旦開始比試,那麽唯有一方退出才能宣告結束。所有試圖打破規則之人,都將被視作破壞神聖契約的魔鬼。受人責罵,承擔可怕詛咒。

“李歐,月舞小姐躲不開這招!”學士小姐慌亂地驚叫,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抬頭看去,隻見黑皮膚的戰士舞出一片光怪陸離的劍光,似乎將燭光全都收納其中。劍光閃爍幻化,一團令人眼花繚亂的散光迷惑了所有的視線。它就像一朵盛開的花,煉金術士心想,綻放的花朵正在吐出花蕊。然而美麗的畫卷裏忽然跳出一頭食人猛獸,無盡的虛招透著致命的殺機。它逼迫著陸月舞,將她的退路全都封死。劍尖直指女劍手的咽喉。

回應他的是突然跳起來的符文長劍,銀色劍身隻消一劍便斬斷了野獸的頭顱,朱利安的武器發出無助的哀鳴。陸月舞輕輕鬆鬆地後撤一步,冷眼看著對方跌跌撞撞地試圖挽回平衡。

“別擔心。”李歐反手抓住了學士小姐的手,將他的信心傳遞給對方。“你沒注意到嗎?這還是月舞第一次出劍。”她始終在戲弄對方,像是抓住了老鼠的貓咪。

她的蔑視徹底激怒了對方。

在短暫地喘息了片刻之後,朱利安又一鼓作氣衝了上去,揮舞的短劍掀起了一陣狂風驟雨般的猛攻。“正麵應戰,女人!”他揮出一劍,同時高叫,“出劍,女人!”他又揮出一劍,依然被躲開了,這一次連衣角都沒沾到。“躲避不是戰士所為!”

蠢貨,活著的人才能被稱作戰士,死掉的人卻隻是屍體。

但是陸月舞似乎玩膩了。她再一次用劍逼退對方進攻時,她抓住了對方露出來的破綻開始了反擊。她的每一擊都不留餘力,兩劍相擊,發出一連串金屬的悶響,火星四濺,映襯著她忽然變得明亮的雙眼。盡管她的眼睛依然平靜,不似對手那般急躁且跳動火焰……

李歐忽然明白了,他看著她的眼睛明白了:女劍手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歉疚,她好像在這樣的行為當中為自己重新找到了方向。李歐本應樂意見到她的改變,但是現在,他忽然感覺到陣陣失落。這樣的她,還是她嗎?他不由得問自己。她還是那個安靜恬淡的東方少女,那個冷靜多過衝動的女孩嗎?還是他喜歡的女生嗎?

他發現自己找不到答案。

場中,對於朱利安來說,形勢幾乎是急轉直下。轉眼間他便從進攻者變成了被動的防守方。而且節節敗退,防線千瘡百孔。他的眼睛裏是難以置信的驚恐,臉上都豆大的汗珠。他竭力抵擋,卻連喘息的機會都喪失得幹幹淨淨。

旁觀的眾人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王座廳裏忽然變得死寂,巴頓親王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四周唯有朱利安一人的喘息和不斷響起的,有如鼓點的長劍交擊的聲音。光是聽上去,就像是他在自己的影子搏鬥。

陸月舞麵沉如水。對朱利安的狼狽視而不見。她的攻勢有如涓涓細流,連綿不絕。既不激進,也不焦躁。她就像是下棋的大師,一點點推進,摧毀對方的防線,最後一口吞下。朱利安受盡了折磨,他的手臂開始無力,輕巧的短劍對他而言仿若重逾千鈞——

他的破綻顯而易見。

女劍手不再遲疑,她揮出了長劍。第一劍擊中了朱利安的長劍,清脆的響聲伴隨著對方驚訝的大叫;緊接著的第二劍她朝前邁了一步,劍尖刺中對方的手腕,慘叫聲中,朱利安的武器脫手而出,落在了地上;然後第三劍……符文長劍已經擱在了朱利安的脖子上。

李歐徹底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渾身已經被汗浸濕,幾乎已經癱坐在椅子上。

“我贏了。”她平靜地說。

朱利安看著脖子上的長劍,不得不艱難地承認了自己的失敗。“是的,你贏了。”他用嘶啞艱澀的嗓音說道,“小姐,你贏了。”

煉金術士望向親王,他看見了一張尷尬的,臉麵盡失的,帶著仇恨的臉。“精彩的比試。”他掩飾住惡意,抖動的肥肉裏聲音傳了出來。“白魔鬼,你們的劍術不遜色我們。”

煉金術士在暗中撇了撇嘴巴。他正想說什麽,但是坐在巴頓親王旁邊,一直未曾動過的黑袍女人忽然站了起來。“精湛的劍術。”她說,“讓我們歎為觀止。但是現在我已經很累了,很抱歉,我沒法陪伴諸位了。”

她的聲音依然好聽,柔和且不帶怒氣,李歐沒辦法分辨出對方的情緒如何。巴頓親王顯然也不能。所以他也一臉不解,帶上了急促的不安。

“宴會到此結束,我的客人們。”

他飛快地宣布,連場麵話也未說話,便扔下了他們,追趕了上去。

惡心的肥豬。李歐在心裏詛咒,該死的小醜。他呼出一口氣,向著將長劍歸入鞘內的女劍手走了過去。他們得好好談談了。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