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先生,”康納•布蘭迪克叫住了他,“能跟我去走走嗎?”

李歐吞下烤肉,沾滿油的手指在地上擦了擦。他的心中正好也充滿了疑惑,有不少問題想問。他不願錯過這個機會——避開其他人的機會。想來對方也是一樣。這位沙漠武士總該說說他的目的。無緣無故的幫助從來都不存在。就如同煉金術的基本原則——等價交換。世間莫不如此。他掙紮著站了起來,頭仍然有些暈眩,但是已經好多了。

“走吧。”他說,“我們去哪?”

“先跟我來。”沙漠武士說。

於是他們一人拿起一根火把,離開了苦行僧冥想的地方,沿著倒塌的過道慢慢前行。他們遠走遠遠,很快黑暗徹底吞沒了他們,談話聲離他們而去,四周又遍布著黴味,隻有腳步與呼吸聲伴隨他們左右。

忽然,一隻沙鼠唧唧叫著從他們的腳邊躥了過去,響起一片碎石滾落的聲音。蠍子在火光中躲進石塊的縫隙。一條沙漠蝰蛇在角落吐著蛇信,炫耀著滴淌毒液的毒牙。地下生機勃勃,李歐心想,遠比地麵愜意。

繞開一段垮塌的走廊,他們從石塊的縫隙裏鑽了過去,一個黑乎乎的大廳呈現在眼前。周圍空空蕩蕩的,直到走了數十步之後,李歐才看見了第一個石柱。柱子上張張人臉斑駁不清,灰塵積蓄,蛛網密布。煉金術士心裏升起怪異的念頭:幸好這些人臉不是骷髏。

“這是要去哪?”李歐再一次問。

“前麵。”康納•布蘭迪克含糊其辭地回答。

“到底是哪?”李歐皺起了眉頭,提高了警惕,右手搭上了劍柄。“你確定你還能在這裏找到路?”他冷笑著說,“你確定我們不會迷失在這裏?”

康納•布蘭迪克舉起了雙手,“我沒有惡意。”他轉過身來看著煉金術士,“我說過,沙漠武士不會撒謊,我們直來直去,所以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更加不會把你扔著不管,以此來害你。何況,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他的確有足夠多的機會。李歐放鬆了肩膀,“那你帶我來這是為了什麽?”

康納•布蘭迪克的眼睛裏有某種奇特的東西。透露著抗拒,期待,以及信仰。李歐瞧不明白。在沙漠武士沉默的時候,李歐感受到一股微風從地下吹過。“我需要你的幫助。”片刻之後,對方抬起了頭,帶戒疤的頭頂仿佛另外的六隻眼睛,每一隻裏麵都帶著誠懇的請求。

“幫助?”他不過是外來人,樣子跟瓦利亞人完全不同。所有人對他不懷好意,他被所有人排斥。他隻是一個煉金術士,一個半吊子的白癡,他又不是神。“我怎麽幫助你?我能幫上什麽忙?”他的話裏不由得帶上了諷刺。

康納•布蘭迪克繼續往前走著,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不確定地詢問,“我該相信你嗎?”

那就別來找我幫忙。“這該問你自己。”

沙漠武士沉默著一言不發。

光把無法驅散周圍的黑暗,光線被一頭貪婪的野獸吞沒。周圍的黑影仿佛鋪天蓋地的海浪朝煉金術士湧去。李歐停下了腳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這是他第三次問了。

“前麵。就在前麵。”

康納•布蘭迪克的聲音聽起來很肯定。但是誰知道前麵有什麽?至少煉金術士不知道。不安全感在他的心底蔓延。不可否認,他告訴自己,你喜歡掌控的味道。掌控別人,掌控局麵,即使知道這不可能。因此,他的左手開始抽搐起來。它在抗拒他的意誌。突然鑽出冰殼包裹的疼痛頭一次蓋過了身體的麻木。他試著動了動,繃帶纏得緊緊的,他想鮮血一定又流了出來,浸透了棉布。他在地下的涼風裏瑟瑟發抖。

“夠了。”他低聲說。聲音很淺,煉金術士自己幾乎都沒聽見,然而空蕩蕩的漆黑大廳一定有著弧形穹頂,它放大了他的聲音。“別往前了。”他說,“就在這裏,說清楚。”

沙漠武士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無奈與掙紮。“你想知道什麽?”

含糊其辭的東西,隱瞞的秘密,目的為何……太多太多。但是歸根結底……“為什麽要幫助我們?我要確切的答案。”李歐直視對方的眼睛。那麽多的戒疤——他慶幸對方頭頂的戒疤不會發光,更不是眼睛。“這裏隻有我們兩人,說吧。”

“我沒有答案。”他的話倒是說起來輕而易舉。李歐的心中充滿怒氣。“我隻是聽命行事。”

怒氣被無邊無際的困惑取代。

“聽命行事?”誰的命令?誰算到了他們需要幫助?

“老嫗。”他說。

好吧,老嫗。模棱兩可的稱呼。城裏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老嫗,通常大家都叫她們乞婆兒。又是哪一位瞎眼睛的老婆婆長著一雙水晶球做的眼睛。

康納•布蘭迪克似乎沒有因他的譏諷生氣。他的眼睛仿佛古井,深邃且令人不由自主平靜。他心裏的寧靜與陸月舞截然不同。李歐意識到。她是性格使然,而他則是源自內心。但這種差距太小。煉金術士的眼前晃動中陸月舞的眼睛。

黑頭發,長睫毛,褐色眼瞳。眼睛裏透著徹底的失望和痛恨。

她張開了嘴巴,喉嚨裏發出的是一個低啞的男聲。“她的眼睛沒瞎,用的也不是水晶球。”康納•布蘭迪克撕破了煉金術士的幻象。他接著說,“她從黑曜石裏看見了你們。”

黑曜石。李歐咽了口唾沫。他想到了劍群尖塔炫目的光線。

“她到底是誰?”他感到自己的喉嚨發澀。

沙漠武士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懼怕。“……女巫。我們是這麽稱呼她的,沒人知道她的確切名字。”他在說謊。盡管名字並不重要。“她告訴我,你們能幫助我。”

李歐讓自己的臉上出現了一抹譏笑。“你就這麽相信她?”隻是答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相信的不是她。”康納•布蘭迪克說。

“那是誰?”他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沙漠武士的表情變得凝重莊嚴,肅穆且正式。“我聽從內心的聲音。”他的右手按著心髒。“它源自我的信仰,它指引著我的道路。”他頓了頓,放下手臂。“白魔鬼,我想,你們是無法理解它為何會驅使我做出一些看似愚蠢的舉動。”

李歐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這片大陸的信仰仍舊堅固,但他仍然堅信神明已逝。至於他內心的聲音,魔法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他不願與其爭論。

隻是在此時身處的環境,煉金術士不可避免地感覺了陣陣寒意。

周圍的石柱,神廟裏漆黑的地方,那裏牆上的浮雕,或是聳立的石像。它們好像仍然還活著,曆經千年未變。它們的眼睛在看著他。一切仿佛回到了神依舊存在的時候,每一雙眼睛都代表著一位神明的注視。說他不配也好,褻瀆也罷。他根本不願意享受這種榮光。

“說出你的目的。”李歐緊了緊劍柄——他留下了自己的劍,帶上了符文長劍——安心的感覺吞噬掉了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恐懼。“我隻想知道你幫助我,是為了什麽?”

“老嫗告訴我,你們能幫上忙。”

“我們自己尚且自顧不暇,”李歐覺得那女人騙了他,“我們能幫上什麽忙?”

“我不知道。”康納•布蘭迪克稍顯痛苦地說,然而他臉上短暫的迷茫被堅持取代。李歐開始有些羨慕這些有著信仰的黑鬼們。至少他們可以為了虛無縹緲的存在奮鬥,而他根本找不到努力的理由。也沒法找到牧師聽他悲苦的告解。“但是我會試著相信你們。”沙漠武士堅定地說。

仍然沒有實質性的東西,相信又有什麽意義?吞吞吐吐的交談令他焦躁發怒。“信任的前提是彼此間沒有秘密!”

話一出口,他愣住了,呆滯地站立著。

說的容易。沒有秘密,我自己都沒有遵守。

煉金術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陸月舞,那個一次,兩次……乃至無數次,在他緊閉嘴巴,轉移視線和話題的時候露出欲言又止,並且失望透頂,到最後憤怒的歇斯底裏的臉龐。我也嚐到了這滋味。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李歐垂下了肩膀,像極了無助的模樣。“你總知道,你該做什麽,現在打算做什麽吧?”他無力地輕聲說,仿佛是妥協。

康納•布蘭迪克沉默了一陣。他看著李歐,長長地歎息一聲,然後轉頭看向未知的黑暗深處。李歐不知道那裏通向何方,黑暗裏又隱藏著什麽。“前麵。”他說,“前麵有一條隱蔽的通道,直通地麵……”

“我們的頭頂就是那座神殿?”

沙漠武士點了點頭。“我得去看看,所謂的祭禮。”

沙漠之母驅逐了僧侶,占據了他們的神廟。他的舉動很平常,但他的目的不會那麽簡單。李歐大概猜到了他的最終目的。“你是想……弑神。”如果那個被男人操過無數遍的女人也能算是的話;如果對方就在頭頂的話。

沙漠武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這就是你幫助我們的報酬?”

“你退縮了?”

對方的眼裏有著擔憂。不過李歐覺得覺得他擔憂的是他內心的引導出了錯。“不,我可不會退縮,特別是弑神這活兒。”無懼神明。他牢記此言。“一個偽神讓我狼狽,但還沒法讓我恐懼。我無比期待。”

“那麽,走?”

“我們用不著它了。”李歐扔掉了火把。“這隻會暴露我們的存在。”他掏出貓眼,一口灌下。他低頭看了看左手,摸了摸懸在腰間的劍柄。“走吧,我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