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綠洲近在眼前。
每一個人都像是發了瘋一樣扔下了手中的東西,打著滾地跳下沙丘。幾名騎手跑在最前頭。他們邊跑邊脫掉礙事的頭巾與上衣,不管不顧地一頭栽進了水裏,仿佛是離岸已久的魚在水裏翻起白浪。他們痛快地喝了一大口,然後發出了滿足地歎息。
李歐也不甘示弱。他跳進水裏,在水中向她們招手,並且朝她們潑起水花,讓甘泉淋濕她們的頭發,打濕她們的麵頰。
“該死的!我也要去!”羅茜惱怒地在馬上掙紮,卻被陸月舞牢牢摁住。“放開我。”
“晚上我陪你一起洗澡。”陸月舞說。
羅茜看著對方的眼睛,最後還是舉手投降。“好吧。”她說,“但是你要小心。我擔心你會失了身。”她意義不明地壞笑,又向學士小姐發出挑釁。“依薇拉,你也要來嗎?”
“……這可是你說的……阿莎,娜麗雅……還有妮安塔小姐今晚我們聯手……”
“噢!天啊,你們不能這樣……”
陸月舞展開了反擊,“那就輪不到你說了算了。”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然而李歐卻感覺到了殺氣——來自羅茜。他忽略了她的求助,明智地選擇了敗退。雖然她們的關係重新變好是件好事,但他可不想引火燒身。
然而一場火未滅,另一場火卻陡然燃起,炙烤著他們。
“褻瀆者,立即出來!”商隊的一名隨從高聲怒吼。
“滾出來!”又一名隨從怒罵著,“你們這群肮髒的老鼠!”
李歐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卻隻見五六名商隊的隨從護衛俱已抽出了武器,站在水邊對他們怒目而視,眼睛裏燃燒著仇恨的火焰。“立即出來,”他們高喊,“白魔鬼,這裏容不得你們褻瀆,這裏不歡迎你們!出來,否則死!”
可是,就算他們依照吩咐離開了綠洲的水源,商隊護衛們仍舊不依不饒地對他們抱以仇視的眼光,似乎要將他們全都生吞活剝才能稍微消減一絲怒意。他們在水邊跪了下來,呢喃低語,誠惶誠恐地請求沙漠之母的饒恕,並讓她懲罰踐踏其神聖領域的白魔鬼。就連拉瓦•喬雷父子兩人同樣也匍匐在水邊,仿佛是奴隸親吻主人腳背的姿態,更像是低三下四地乞求垂憐的小狗。
“一群愚民。”羅茜用通用語嘲諷。“我倒要看看那個藏頭露尾的胖女人能怎麽懲罰我們。”
——譬如,
刮起一陣風——
起風了?李歐從樹下的涼爽裏抬起頭。平靜的水麵泛起了波瀾,不遠處的黃沙開始飄了起來,落在臉上,鑽進口鼻。他拉起圍巾,站了起來。他能感受到拂麵的微風陡然變大,遠處的地上卷起了漫天黃沙,一片黑雲遮蔽了陽光。
“收拾東西,馬上離開這兒!”他的瞳孔猛地收緊,大聲喊了起來。
“怎麽了?”
“是沙塵暴!”拉瓦•喬雷驚恐地大喊。他顯得驚慌失措。“這個季節,這個季節黑林沙海裏怎麽會有沙塵暴?這怎麽可能?”
“這一定是沙漠之母的憤怒。”一名商隊護衛瞧著他們放聲大笑,“她來懲罰你們了。”
懲罰?他開始認同羅茜的看法了,一群愚民。“它也會殺死你們。”
“她會保佑他們的信徒,而你們這些褻瀆者一定會死。”
“那我們走著瞧。”李歐不再理會他們,管他們是死是活。騎士與鴉人飛快地收起帳篷,牽起馬匹。然而四周唯有黃沙漫天,哪有避風的地方?“這裏有避風的地方嗎?”
商隊首領臉色蒼白。“沒有。”他說,“白魔鬼,你們真的惹怒了神明嗎?這該怎麽辦?”
殺掉所謂的神就好。李歐忍住了沒說。
此時狂風吹起,飛沙走石,遮天蔽日。天色全然暗了下來,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
煉金術士哪裏還管得上什麽愚蠢的胖女人。“把鎧甲和包裹全部壘在一起,快,快點。”他大喊大叫。“別去管那些家夥,他們要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羅茜,混蛋!過來!”
狂風夾雜沙礫鋪天蓋地地朝他們席卷而來,轉眼間就在他們身上鋪滿厚厚一層黃沙。他們隻能蜷縮在壁壘後麵,緊緊地擠在一起。聽見沙石打在鎧甲上鐺鐺作響,好似無數箭簇射在了盾牌上,他們提心吊膽,忐忑不安。
“我們得在這裏待多久?”妮安塔有些惴惴不安。“李歐先生,我們就隻能這麽呆著嗎?”
她的眼中充滿了對他的信心,以至於她的懼怕比騎士們更少。
分道揚鑣的時候,妮安塔哭哭鬧鬧,好像三歲小孩。她隻肯跟著煉金術士一道,不願跟隨她的表姐妹們,不願接受侍衛們的保護。她就像是初生的雛鳥,隻將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認作母親。然而,他不是她所認為的無所不能。就連神也無法做到。比如眼前黑黃色的風暴,他就什麽都做不到,連站起來都辦不到。隻能祈禱狂風盡早離去。
一截樹枝被扭曲成怪異的模樣,然後啪的一聲斷裂,一下打在一名騎士的背上,他悶哼一聲,強自忍耐。風勢漸大,他們身前堆成的屏障很快就累積了大量沙礫,把鎧甲包裹全部掩蓋。李歐終於鬆了口氣,他不再怎麽擔心這些保命的東西被狂風刮跑了。
然而在另一邊,一聲驚恐的驚呼使得他們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馬兒驚懼地嘶鳴著,拚命刨著馬蹄,卻不停地往後退,最後栽倒在沙地裏。一個包裹被卷了起來,直接被吹上天空。一個商隊護衛試圖站起,立即被刮倒。
“過來,全都過來!”李歐衝拉瓦•喬雷喊道。他不知道他們到底*的什麽貨物,但是顯然不及武器鎧甲沉重。風聲吞噬了他的喊叫,他示意一旁的騎士一同高喊。“過來!”
拉瓦•喬雷和他的兒子薩沙有些遲疑。他的護衛們則一口回絕。
“這是沙漠之母給你們這些褻瀆者的天罰!”瞧他們的樣子,似乎堅信風暴不會波及他們,隻會朝著煉金術士他們湧來。
“那你們就試著站起來啊。”羅茜厭惡地對李歐說,“管他們做什麽?”
“他們幫助過我們。”李歐說,“至少拉瓦•喬雷對我們沒有惡意。”
“其他的家夥呢?”
“那就交給他們信仰的,滿臉膿包的老女人好了。”
顯然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從爛泥裏鑽出來,滿身都是蛆蟲的老女人沒有這個閑情逸致臨幸她的信徒。狂風依舊大作,發出可怕的呼呼聲,滾滾黃沙中仿佛隱藏著一頭龐大無比的凶獸,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怪物一口咬來,那些輕飄飄的屏障就被撞的四處紛飛,拉瓦•喬雷他們被暴露與風沙之下。
“快過來!”
拉瓦•喬雷不再多想。商人總是善於權衡利弊,信仰怎麽比得上生命。他拽著遲疑的薩沙,連滾帶爬狼狽地匍匐著滾進了他們的隊伍裏。當他轉過頭去時,隻看見那幾名愚信者難以置信地瞧著風沙將他們吞噬,消失在了驟然發起瘋來的怪物口中。
當肆虐的沙塵暴終於過去之後,他們從黃沙的墳墓裏爬了出來,然而他們再也找不到那幾名商隊護衛的影子,足有兩三尺厚的黃沙徹底改變了周遭的環境,綠洲竟在狂風裏縮減了一半。
對於沙漠人而言,綠洲等同他們的生命之源。拉瓦•喬雷驚恐無比。“天啊,這……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臉色蒼白,喪失護衛也遠沒有現在這般令他哀痛驚懼。“難道真的是神明在懲罰我們嗎?”
“沙漠之母?”羅茜在一旁嗤笑。“看樣子她真是瞎子。”
拉瓦•喬雷咽了口唾沫,“我說的,不是她……”
“那是誰?你還信仰別的神明?”
“不,我沒有。”拉瓦•喬雷惶恐不安,不停地左右環視。
“那些家夥都死了。”李歐聳聳肩,“被信仰的神明接走了。我想他們一定挺快樂的,被沙子活活掩埋吧。”
“那麽,究竟是誰?”陸月舞打斷了煉金術士的嘲弄,“不是沙漠之母,又是誰?”
李歐轉述了她的問題。在他看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真神還是偽神,誰也無法容忍信徒反複無常。
“是……”
薩沙斷然接口道,“我們的信仰從沒有改變過。我們仍舊信仰諸神。”
那麽為什麽,他們對所謂的沙漠之母又保持敬畏,一副虔誠的模樣?李歐問出了自己的困惑。
“因為……因為……”薩沙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每一個人都信仰她,每一個人都在說她的好,每一個人都在宣揚她無所不能。”
羅茜忍不住譏諷,“無所不能的讓你們去死。”
李歐看著騎士們開始收拾整理東西。“我想沒那麽簡單吧?”他轉過頭來,“這不能動搖你們的信仰。”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可說的,還有什麽要替別人隱瞞的呢?”拉瓦•喬雷歎了口氣,“他們都死了。實話告訴你們吧,白魔鬼,我們是被強迫信仰的。”
他說出的話令他們大感意外。李歐想了想,自己有多久沒聽到此類的消息了,聽上去就像是一場蓄勢待發的信仰戰爭。學士小姐表示同意,“我從未聽聞過這類事情。是誰強迫你們?”她問。
“整片沙漠的每一座城市都是如此,白魔鬼。統治者拆毀舊神的神廟,驅逐和殺戮僧侶。所有不改變信仰的人都會被扔進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