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許知足走了大運,借著聖上加恩舊臣的東風,以正六品官位致士,朝廷還賞了白銀百兩以做還鄉路費。

皇上不知從何處得了他這號人,忽然頻頻召他入宮品鑒修補字畫,皆是些古時名家手筆,大飽眼福!

過去老人常說,人這輩子隻靠三樣成事:一命二運三風水。

許知足深以為然,著實沒有比生逢盛世、又做了一輩子清閑公差更好的生路…

雖偶覺應卯枯燥,可翰林院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花了三十年飽覽群書,算是過足了癮。

“臨了,臨了,才明白這輩子能如此安逸無憂,才是大運氣。”他與吳清華在家中小院裏對飲閑談,鬆花釀酒,春水煎茶,著實樂哉。

“你才是這世上第一有福之人!”吳清華仰躺在搖椅上曬太陽,聞言憨聲大笑。

他二人人,於公是上下級,於私卻是範張雞黍,心照神交。

“日後,有什麽打算?”

許知足自認前三十年已讀萬卷書,後三十年自要行的萬裏路,才不算虛度此生…

“先回江寧,給我兒尋一門和睦親事,再與夫人小女飽覽名山大川。”

他與夫人林氏一生恩愛,育有一子兩女,長女卿儀前些年嫁給了吳清華的長子,長子硯南隨了他的閑情逸致遊學在外。

身邊唯於幺女卿嬈今歲才及笄,他與夫人溺愛非常,便想再多留她在身邊幾年以享天倫。

“我家次子弱冠之年尚未婚配,不如親上加親?”吳清華眯縫著眼瞧他,如意算盤打得叮當響…

他這輩子隻得了這麽一個知己,舍不得放他回鄉。何況許家的兩個丫頭是他看著長大的,長女嫻雅,幺女活潑,實在喜歡。

“你這算盤珠子都崩到我臉上了…我家女兒就非你吳家不嫁了?”許知足白了他一眼,含笑又替他添了茶。

“卿嬈不如卿儀穩重懂事,實在不適合長在京中。”

他家幺女,並非自誇,生得實在是一副天造的好模樣…自古紅顏多薄命,這些年有意拘著她不常外出,便是盼著其能平安順遂一生。

真真是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再留她些年,待個性成熟了,尋個知書達理的平凡人家,嫁在父母身邊就是。”

何況這孩子的性子…也的確不適合進去高門大戶裏做媳婦。說好聽些是天真純直…實則麋鹿之性——落拓不羈、刁鑽古怪!

“爹!”

“說人人到!”聽見這明快的動靜,許知足寵溺笑著搖了搖頭。

“爹!”步履匆匆的姑娘宛若春風裹著桃花撲麵而來,一襲石榴花煉染成的大紅襦裙,披帛不甚規矩地一高一低搭在手臂上。

真真是:眉黛奪得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

見有客在,非但不覺拘束,反而明眸皓齒愈發爛漫:“卿嬈問吳伯伯好。”

吳清華是世交長輩,常常得見,自然也沒有許多的拘束避諱。

“好!好!”他連連稱好,喜愛溢於言表。

“爹布置抄的詩文,請過目…”許卿嬈將手裏語意俏皮,遞上手裏十餘張四尺八開的宣紙。

許知足為了打磨女兒過於活潑的個性,每逢十日便布置百張書文與她抄寫定心。

隻是…這十年來抄過的書文足夠去考個狀元了,她這性子…倒相較小時候越發地靈活?

吳清華順手也拿起幾張,乍看字形是女兒家的簪花小楷,可這筆鋒錯落,替劃銀鉤…怎麽有點熟悉?

想是字如其人,了然稱讚:“賢侄女可是寫了一手好字啊!”

“也就這手字,還算拿得出手!”許知足從來便是慈父,挑眉,頗有幾分得意神氣,不吝炫耀道。

“爹,接下來抄什麽啊?”

“容我想想。”許知足每回布置的詩文都是些精心挑過的,其中不乏女德、閨訓這等,能讓她知道些日後成家的規矩。

許卿嬈眼珠兒轉了轉,靈機一動:“不如吳伯伯替卿嬈出題,翰林大儒的學問,總是最好的。”

“你一家既要南行,便抄本遊記…就《江南風物》吧。”

“好嘞!卿嬈多謝吳伯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陣風兒似的。

“這性子!”女兒無憂無慮,許知足自然樂見。

隻是想起並非所有人都能如父母一般,縱她無拘無束…便有些犯愁:“唉…”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吳清華不以為然,半是開解半是真心:“我倒覺得,卿嬈日後是個有福氣的。”

“老爺!”府中管家一溜小跑來尋人,氣喘籲籲:“聖旨來了!”

天知道,他們許府上次接旨,還是三十年前老爺中了同進士那回。

“聖旨?”許知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近些日子麵聖雖多了些…可想他也沒什麽錯處。

吳清華作為翰林院大學士,是皇上身邊常來常往的紅人,猜皇上的心思十之能中七八。

聯想近日皇上頻頻召其入宮,心裏有數是許知足這塊金子到底沒藏住,拱手朗聲笑道:“知足兄!喜事臨門了!”

“明武二十年七月癸醜,皇帝詔曰:朕聞褒有德,賞至材,翰林院編修許知足,日試萬言,宣德明恩,弘獎風流,朕甚嘉之。其加封正五品翰林院侍講,即日參與朝史編纂之務。欽此!”

中書宣旨太監打量著許家的門庭,七品府宅,用度謹不逾矩,卻處處得見風韻雅致,倒是個妙人!

笑吟吟道:“許大人才高運蹇多年,如今終於囊錐露穎,可喜可賀。”

“呃…臣領旨…謝恩。”許知足從來口角生風,此時木木然接了旨…想起前些日子在皇上麵前賞畫時得意忘形,沒忍住搬文弄墨,恨不能抽自己兩巴掌。

這下可好…西北的肉、東南的蟹、江寧的酒糟…統統夢裏見!

“有勞公公。”吳清華得償所願,能繼續與好友共事,笑得見牙不見眼。

伸手拍了拍他後肩,替他打點:“許大人多年懷才不遇,還請公公不要見怪,待回宮複命時多多美言。”

“吳大學士說的哪得話,許大人得了皇上青眼,咱家賀喜還恐不及。”公公見吳清華舉動,便知他二人熟稔,自不會拂了他麵子。

收了賞銀,又讚道:“許大人好福氣,東宮選妃在即,許大人如今扶搖直上,貴府姑娘也跟著沾光。”

“啊?”許知足如受當頭棒喝,傻了眼:“勞公公…再說一遍?”

“大人家有姑娘已至笄年,趕上了太子殿下立妃的好時候。”公公哪知道許知足的心思,眉開眼笑當好話說。

“內侍省的消息,這半日便會來,大人靜候佳音便是。”

送走了宣旨太監,許知足看著手裏的明黃緞子…兩眼一抹黑差點兒暈了過去!

他的掌上明珠!藏得好好的!怎麽就…就要入宮待選了呢!

念念叨叨:“飛來橫禍!飛來橫禍!”

辭了吳清華,許知足腳底抹油往內院去,嗚呼哀哉:“夫人啊!這可怎麽是好啊!”

“聖旨不能違,又有什麽法子?京城高門顯貴多的是,也不見得就選中了咱們家姑娘…”

許夫人林氏素來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此時倒比許知足鎮靜許多,將收拾了一半的行裝又打開,盤算著真到選秀時…如何給女兒扮醜…

手裏的活忽然停住,想起了陳年舊事…恍然不可置信道:“你說…會不會是太子殿下…有意為之?”

“什麽?”許知足打了個激靈…

這事他夫婦二人從未與旁人提及,並不代表他當年沒認出,那個滿身是傷誤打誤撞摔進了他家後院的孩子,是太子殿下!

趙齊當年逃險時為避耳目,雖然脫了太子宮服隻穿著一身裏衣…

可許知足精明於人情世故,幾日相處便覺出稚子舉止不凡,再聯想京中內外的動靜,自然不難猜出其身份。

之所以緘口不言,是不想卷進宮闈紛爭…

當今皇後出身太後母族,憑太後力保才登上後位,卻因外戚跋扈之故遭皇上不喜。中宮嫡出的大皇子早夭,太後又將先良嬪之子自出生便送到皇後身邊,充作嫡子教養。

太子生母靜貴妃,出身大族殷氏,傳家百年。其父乃皇上先師,配享太廟。

皇上力排眾議,明晃晃地偏心偏愛,將當年尚在繈褓中的五皇子立為太子。其母靜貴妃攝六宮事,位比副後。

這二十年,於內,靜貴妃母子架空了中宮;於外,皇上雷霆手段,直接收拾得太後母族灰溜溜滾回老家。

而這裏麵的彎彎繞繞…說不得…

“不會…這麽多年過去,太子殿下從未過問此事,顯然是不願意舊事重提。”許知足並不覺得自己有功,不過機緣巧合,若有得選,他才不願意趟這趟渾水。

他當年見太子殿下傷好得差不多了,才在門前掛了牌子,故意泄漏行蹤逼他離開。

太子殿下不願意舊事重提…嗎?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這廂,許卿嬈在父親跟前交了差,回書房翻翻找找也不見那本江南風物…

“唉…”抖了抖裙子上的浮灰,將後窗推開個小縫,輕車熟路翻了出去。

探頭探腦…“藏雲你在嗎?布穀!布穀!”

自後牆輕飄飄翻過一人來,無論麵貌衣著,隻四個字形容…平平無奇。

哭笑不得:“許姑娘…屬下與您說了多少次,實在不必…學鳥叫。”

布穀鳥打春,眼下都是盛夏了,哪來的布穀布穀?

見她兩手空空,問道:“書呢?”

“今天我爹布置的是江南風物,家裏並沒找到這本書…你讓璟淮哥哥自己想辦法。”

許卿嬈圓滾滾的杏眼清清亮亮,像是蓄著兩汪碧潭的水,一眼便汪得到底。

成日抄那麽些書,她還哪有時間做別的,自然…要有個槍手。

一刻鍾後,許二姑娘的作業,落在了東宮的案頭上…

南楚太子,趙齊,字璟淮。

作者有話說:

據不完全統計,太子殿下這十年裏抄過的書如下:《全詩》《女誡》《內訓》《全詞》《女論語》《閨訓》《列女傳》《孝經》《女則》....

許知足:為了女兒知道些成家以後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