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姓薑……薑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遊牧先入中部。
——範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
西羌……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
——《後漢書·西羌列傳》
這年初冬的第一場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氣中的濕潤,原野變得寒冷而清新。一離開夏季新草場,喧鬧的營地已成往事,每個小組又相隔幾十裏,連狗叫聲也聽不見了。冬草茂密的曠野,一片衰黃,荒涼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隻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時那樣湛藍,天高雲淡,純淨如湖。草原雕飛得更高,變得比鏡麵上的鏽斑還要小。它們抓不到已經封洞的旱獺和草原鼠,隻好往雲端上飛,以便在更大視野裏去搜尋野兔,而會變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裏,連狐狸都很難找到它們。老人說過,每年冬季,會餓死許多老鷹。
陳陣從團部供銷社買回一捆粗鐵絲,補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條車筐。又花了一天的時間,在車筐裏麵貼著筐壁密密地擰編了一層鐵絲格網,還編了一個網蓋。鐵絲很粗,比筷子細不了多少,用老虎鉗得兩隻手使勁才能夾斷鐵絲。他估計小狼就是再咬壞一顆狼牙,也不可能咬開這個新囚籠,反正粗鐵絲有的是,可以隨破隨補。在冬季,大雪將蓋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減少。所以,冬季遊牧就得一個月搬一次家,當牛羊把一片草場吃成了白色,就要遷場,把畜群趕往黃色雪原,而把封藏在舊草場雪底下的剩草,留給會用大馬蹄刨雪的馬群吃。冬季遊牧每次搬家,距離都不遠,隻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範圍便可,一般隻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騰,要想在半天之內咬破牢籠,幾乎不可能。陳陣舒了一口氣,他苦思苦想了半個月,總算為小狼在冬季必須頻頻搬家,這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想出了辦法。
遊牧的確能逼出人的智慧。陳陣和楊克也想出了請狼入籠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蓋的車筐扣住小狼,然後再把牛車的車轅抬起來,把車尾塞到車筐底部,再把車筐連同小狼斜推上車,最後把車放平,再把車筐緊緊拴在車上。這樣就可以讓小狼安全上車,既傷不了人,也傷不了它自己。搬到新營盤下車時,就按相反的順序做一遍即可。兩人希望能用這種方法堅持到定居,到那時就給小狼建一個堅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勞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後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養,它們本來就是一對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小夥伴,以後天長日久肯定能創造感情的結晶——一窩又一窩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後代。
陳陣和楊克經常坐在小狼的旁邊,一邊撫摸著小狼,倆人一邊聊天。這時小狼就會把它的脖頸架在他或他的腿上,豎起狼耳,好奇地聽他倆的聲音。聽累了,它就搖著頭,轉著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癢癢。或者仰麵朝天,後仰脖子,讓他倆給它抓耳撓腮。兩人憧憬著他們和小狼的未來,楊克抱著小狼,慢慢給它梳理狼毛,說:如果將來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會逃跑了,狼是最顧家的動物,所有公狼都是模範大丈夫,不是小丈夫,隻要沒有野狼來招引它,咱們就是不拴鏈子,讓它在草原上玩兒,它自個兒也會回窩的。
陳陣搖頭說:如果那樣,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這兒……我一直夢想著有一條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騎馬跑到西北邊防公路旁邊的高坡上,朝路那邊的深山高聲呼叫:小狼、小狼、開飯嘍!它就會帶著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著歡兒朝我跑過來,它們的脖子上都沒有鎖鏈,它們牙齒鋒利,體魄強健,可它們會跟我在草地上打滾兒,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卻不使勁兒真咬我……可是自從小狼沒了鋒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夢想了……
陳陣輕輕地歎氣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這些日子我又產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個牙科醫生,重新給小狼鑲上了四根鋒利的鋼牙,然後到明年開春,小狼完全長成大狼以後,就悄悄把它帶到邊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的大山裏去。那裏有狼群,沒準它的狼爹白狼王,已經殺出一條血路,開辟了新的根據地。聰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父王的,隻要近距離接觸,白狼王就能從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族的血緣氣味,接納咱們的小狼。小狼有了四根鋒利鋼牙的武裝,肯定能在那邊的草原打遍天下無敵手。說不定過幾年白狼王會把王位交給咱們的小狼。這條小狼絕對是額侖草原最優秀的狼種,個性倔強又絕頂聰明,本來它就應該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殺回蒙古本土,那裏地廣人稀,才隻有200萬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圖騰的精神樂土,而且又沒有恨狼滅狼的農耕勢力,那裏遼闊廣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們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過啊,毀了這麽出色的小狼的錦繡前程……
楊克癡癡地望著邊境北方的遠山,目光漸漸黯淡下去。歎了口氣說道:你的前一個夢想,你要是再早十年來草原的話,還真沒準能夠實現。可是後一個夢想,看來是實現不了啦。你上哪兒去搬來一套貴重的牙醫設備,連旗裏醫院都沒有。老牧民鑲牙還得上800裏遠的盟醫院呢。你敢抱著一條狼,上盟醫院嗎?別再幻想下去了,再這麽下去,你就要成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嘮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場全在狼這邊了……唉,咱倆還是麵對現實吧。
回到現實中,陳陣和楊克最牽掛的還是小狼的傷,它的四隻爪掌的傷口已經痊愈,而那顆烏黑的壞牙越發鬆動,牙齦也越來越紅腫。小狼已不敢像從前那樣拚命撕扯食物,有時它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會一下子疼得鬆開食物,張大嘴倒吸涼氣,並不斷舔吮傷牙,直到疼勁兒過去,才敢用另一側的牙慢慢撕咬。
更讓陳陣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內部的傷口,也一直沒有愈合。他連續在肉食上塗抹
雲南白藥,讓小狼吞下,傷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進食時吞咽依然困難,而且經常咳嗽。陳陣不敢請獸醫,隻好借了幾本獸醫書,獨自慢慢琢磨。
作為過冬肉食的牛羊已經殺完凍好。陳陣的蒙古包四個人,按照牧場的規定,整個冬季每人定量是六隻大羊,共24隻,四個人還分給了一頭大牛。知青的糧食定量仍沒有減下來,還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與知青相同,但糧食隻有19斤。這樣,陳陣包的肉食,就足夠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時常會有凍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來喂狗和喂狼。陳陣再也不用為小狼的食物操心了。陳陣和高建中把大部分凍好的肉食儲存到小組的庫房裏,庫房是三間土房,建在小組的春季草場,是到團部去的必經之路。蒙古包隻留下一筐車的肉食,吃完了再到庫房裏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隻有六七個小時,僅是夏季放牧時間的一半多一點,除了刮白毛風那種惡劣天氣之外,冬季卻是羊倌牛倌們休養生息的好日子。陳陣打算陪伴著小狼,好好讀書和整理筆記。他等著欣賞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斷上演新的精彩好戲。陳陣相信狼的桀驁、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戲劇的噴湧源泉,小狼一定不會讓他這個最癡迷的狼戲戲迷失望的。
在漫長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們將麵臨嚴酷幾倍的生存環境,可他的小狼卻生活在肉食可以敞開供應的遊牧營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經長齊,好像猛地又長大了一圈,完全像條大狼了。陳陣把手掌插進小狼厚密的狼絨裏,不見五指,還能感到狼身上小火爐似的體溫,比戴什麽手套都暖和。小狼還是不願接受“大狼”的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裝著沒聽見,叫它小狼,它就笑嗬嗬地跑來蹭你的腿和膝蓋。小母狗經常跑進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養媳”咬疼了,還常常把小母狗騎在**,練習本能動作,親昵而又粗暴。楊克笑眯眯地說:看來明年有門兒了……
第三場大雪終於站住。陽光下的額侖草原黃白相間,站起來看,是一片黃白色的雪原,坐下來看,卻是一片金色的牧場。嘎斯邁牧業小組將像一個原始草原部落,逐漸往遼闊而蠻荒的草原深處遷徙。陳陣又要帶著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處沒有外人幹擾、與世隔絕的冬季針茅草場。
陳陣和高建中帶上兩把鏟雪的木鍁,裝了滿滿一車幹牛糞,和兩車搭羊圈用的活動柵欄和大圍氈,趕著牛車先去新營盤打前站,鏟羊圈。兩人用了大半天時間,堆出四大堆雪,鏟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車。下午趕著三輛空牛車往回走的時候,陳陣心情很愉快,這樣一來,順便就把裝運小狼的空車也騰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三個人拆卸了蒙古包,裝車拴車,最後又順利地把小狼扣進囚籠,推上囚車,綁好拴緊。小狼憤怒地咬了幾口鐵絲壁網,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車一動,小狼又驚恐地低著頭,縮著脖,半蹲著後半身,夾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在牛車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營盤。
陳陣把小狼安頓好了以後,給小狼一頓美餐——大半個煮熟的肥羊尾,讓它體內多積累一些禦寒的脂肪。陳陣還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條,使它更容易吞咽。套著鎖鏈的小狼始終頑固堅守著兩條狼性原則:一是,進食時絕對不準任何人畜靠近。小狼在吃東西的時候依然六親不認,對陳陣和楊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風時絕對不讓人牽著走,否則就一拚到死。陳陣盡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這兩條原則。在天寒地凍,白雪皚皚的冬季,小狼對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過春夏秋三季。每次喂食,小狼總是齜牙咆哮,兩眼噴射“毒針”,非把陳陣撲退到離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邊吃食,而且還像野狼一樣不時向陳陣發出咆哮威脅聲。小狼雖然有傷,卻依然強壯,它用加倍的食量來抵抗傷口的失血。
小狼的牙齒和咽喉的傷,還是影響了它的狼性氣概,原先三口兩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現在卻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進肚。陳陣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不知道小狼的傷能不能徹底痊愈。
人跡罕至的邊境冬季草原,彌散著遠比深秋更沉重的淒涼,露出雪麵的每一根飄搖的草尖上,都透出蒼老衰敗的氣息。短暫的綠季走了,槍下殘存的候鳥們飛走了,曾經勇猛喧囂,神出鬼沒的狼群已一去不再複返,淒清寂靜單調的草原更加了無生氣。陳陣心中一次次湧出茫無邊際的悲涼,他不知道蘇武當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麽熬過那樣漫長的歲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無人煙的高寒雪原,如果沒有小狼和那些從北京帶來的書籍,他會不會發瘋發狂或是發癡發呆發麻發木?楊克曾說,他父親年輕時在英國留學時發現,那些接近北極圈的歐洲居民的自殺率相當高。而那片俄羅斯草原和西伯利亞荒原上,許多個世紀來流行的斯拉夫憂鬱症,也與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長的冬季連在一起。但是為什麽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卻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長的雪原上生活了幾千年呢?他們一定是靠著同草原狼緊張、激蕩和殘酷的戰爭,才獲得了代代強健的體魄與精神的。
草原狼是草原人肉體上的半個敵人,卻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師。一旦把它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寧就會帶來消沉、萎靡、頹廢和百無聊賴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敵人,將千萬年充滿豪邁激情的草原民族精神徹底摧毀。
草原狼消失了,額侖草原的烈酒銷量幾乎增長了一倍……
陳陣開始說服自己:當年的蘇武,定是仰仗著與北海草原凶猛蒙古狼的搏鬥,戰勝了寂寞的孤獨歲月。蘇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圍中,是絕不能消沉也不允許萎頓的。而且,匈奴單於配給蘇武的那個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個像嘎斯邁那樣的勇敢、強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這對患難夫妻生下的那個孩子,也定是一個敢於鑽狼洞的“巴雅爾”,這個溫暖而堅強的家庭肯定在精神上支撐了蘇武。遺憾的是,後來出使草原的漢使,隻救出了蘇武夫婦,而那個“巴雅爾”卻永遠留在了蒙古草原。陳陣越來越堅定甚至偏激地認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終造就了不辱使命、保持漢節的偉大的蘇武。一個蘇武尚且如此,那整個草原民族呢?
狼圖騰,草原魂,草原民族剛毅之魂。
知青的荒涼歲月,幸而陳陣身邊的小狼始終野性勃勃。
小狼越長越大,鐵鏈顯得越來越短。敏感不吃虧的小狼隻要稍稍感到鐵鏈與它的身長比例有些“失調”,它就會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樣瘋狂抗議:拚盡全身力氣衝拽鐵鏈,衝拽木樁,要求給它增加鐵鏈長度的待遇。不達到目的,幾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傷還未長好,陳陣隻得又為小狼加長了一小截鐵鏈,隻有20厘米長。然而,陳陣不得不承認,對已經長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長的鐵鏈還是顯短,但是他不敢再給它加長了。否則,鐵鏈越長,小狼的助跑的距離就會越長,衝拽鐵鏈的力量就會越強。陳陣擔心鐵鏈總有一天會被小狼磨損衝斷。
開始采取獄中鬥爭的小狼,對拚死爭奪到的每一寸鐵鏈長度都非常珍惜,隻要鐵鏈稍一加長,它就會轉圈瘋跑,為新爭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歡。小狼的四爪一踩到了黃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占了新領地,比捕殺了一匹肥馬駒還激狂。還不等陳陣替它清雪擴圈,小狼馬上就在新狼圈裏跑得像輪盤賭一樣瘋狂。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幾條前後追逐的狼隊;又像打草機和粉碎機,鐵鏈狂掃,黃草破碎,草沫飛舞。小狼發瘋似地旋轉,像一個可怕的黃風怪,平地卷起龍卷風一般的黃狼黃草黃沙風圈,讓近在咫尺的陳陣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和旋轉中,被強大的離心力像甩鏈球一樣地甩出去,逃進深山,衝出國境。
每次隻要陳陣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涼感就會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強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熱辣的狼血輸進血管,體內勃勃的生命力開始膨脹。陳陣情緒的發動機,被小狼高轉速的引擎打著了火,也轟轟隆隆地奔突起來,使他感到興奮和充實。
陳陣又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小狼的表演了。看著看著,他就發現,小狼不光是在慶祝狂歡,還好像另有企圖,小狼的興奮過去了以後,還在拚命跑。陳陣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鍛煉速度,鍛煉著越獄逃跑的本領,它企圖掙脫鐵鏈的勁頭也遠遠強於夏秋時節。這條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成熟的小狼,眼巴巴地望著遼闊無邊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觸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誘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鎖。陳陣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欲望,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讓天性自由酷愛自由的狼目睹著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讓它得到自由,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但是陳陣不得不讓小狼繼續忍受,麵對著雪原上連大狼都難以生存的漫長嚴冬,它一旦逃離這個狼圈,隻有死路一條。小狼不斷掙鏈,更加延緩了咽喉創傷的愈合。陳陣望著小狼,心口常常一陣陣發緊發疼。他隻能增加了檢查鐵鏈、項圈和木樁的次數,嚴防它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陰謀越獄,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張著嘴,還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時還笑嗬嗬地向陳陣瞟一眼,那眼神如電光火石稍縱即逝。那個瞬間,陳陣心裏忽而覺得無比溫暖與感動——他的生命力難道已經萎縮了麽?他的意誌與夢想難道就此了結了麽?麵對著小狼的野性與蓬勃,陳陣慚愧地自問。他發現小狼昂揚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幹他生命中漚煙的濕柴。那麽就讓小狼縱情發泄,盡情燃燒吧,他要讓小狼跑個痛快。
小狼又瘋跑了幾圈,開始跌跌撞撞起來,突然,它猛地刹車停步,站在那裏大口喘氣,身體晃了兩下,噗地趴倒在地。陳陣不知發生什麽事,慌忙跑進狼圈,想扶起小狼。卻發現它的兩隻狼眼,明明望著他,卻聚不攏視焦,對不準他的眼睛了。小狼掙紮了幾下,自己站了起來,晃了兩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條喝醉酒的狼。陳陣樂出了聲,顯然小狼飛速轉磨轉暈了。狼從來沒有在像驢拉磨一樣的跑道上如此瘋跑過,即使毛驢轉圈拉磨,還要蒙上眼睛,更何況是狼了。陳陣第一次見到暈狼,小狼暈得東倒西歪,難受得張大嘴直想吐。
陳陣急忙給小狼打來半盆溫水,小狼晃晃悠悠,當地一聲,鼻梁撞到了盆邊。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總算探頭喝到了水。然後張開四肢,側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來。奇怪的是,它剛剛緩過勁來,又上了賭盤轉磨瘋跑。
陳陣心裏一陣酸澀,一種更為強烈的自責突然襲來。在這荒無人跡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裏的生命發動機對他的不斷充電,才使他有力量熬過這幾乎望不見盡頭的冬季。這片肥沃而荊棘叢生的土地,充滿了兩種民族的性格和命運的衝撞,令他一生受用不盡。然而,他對狼的景仰與崇拜,他試圖克服漢民族對狼的無知與偏見的研究和努力,難道真的必須以對小狼的囚禁羈押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樂為代價,才能實施與實現的麽?
陳陣深深陷入了對自己這一行為的懷疑和憂慮之中。
該讀書了,但陳陣步履遲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賴症。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小狼做些什麽。
小狼的性格最終決定了小狼的命運。
陳陣始終認為,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最後失去了小狼,是騰格裏安排的一種必然,也是騰格裏對他良心的終生懲罰,使他成為良心上的終身罪犯,永遠得不到寬恕。
小狼傷情的突然惡化,是在一個無風、無月亮、無星星和無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額侖草原靜謐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標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後半夜,陳陣突然被一陣猛烈的鐵鏈嘩嘩聲驚醒。強烈的驚悚,使得他頭腦異常清醒,聽力超常靈敏。他側耳靜聽,在鐵鏈聲的間隙,隱隱地從邊境大山那邊傳來了微弱的狼嗥,斷斷續續,如簧如簫,蒼老哀傷,焦急憤懣。那些被趕出家園和國土的殘敗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驃悍的狼軍團攻殺,隻剩下白狼王和幾條傷狼孤狼,逃回了邊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邊防公路之間的無人區。然而,它們卻無法返回充滿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尋找和收攏被打散的殘兵,準備再次率兵攻殺過去,拚死一戰。
陳陣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聽到額侖自由狼的嗥聲了。那微弱顫抖焦急的嗥聲,卻包含了他所擔心的所有訊息。他想,畢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淚,這慘烈的嗥聲比完全聽不到嗥聲更讓人絕望。額侖草原大部分最強悍、凶猛和智慧的頭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們最先消滅。大雪覆蓋額侖草原以後,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騎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換上快馬繼續去追殺殘狼。額侖草原狼好像已經沒有實力再去殺出一條血路,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新地盤了。
陳陣最為擔心的事情也終於發生。久違的狼嗥聲忽然喚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衝動、反抗和求戰欲。它好像是一個被囚禁的草原孤兒王子,聽到了失散已久的蒼老父王的呼聲,而且是蒼老的求援聲。它頓時變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變成一發炮彈發射出去,又急得想發出大炮一樣的轟響來回應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傷,它已經發不出一絲狼嗥聲來回應父王和同類的呼叫,它急得發瘋發狂,豁出命地衝躍、衝拽鐵鏈和木樁,不惜衝斷脖頸,也要衝斷鐵鏈,衝斷項圈,衝斷木樁。陳陣的身體感到了凍土的強烈震動,從狼圈方向傳來的那一陣陣激烈的聲響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衝擊!在吐血!小狼越衝越狠,越衝越暴烈。
陳陣嚇得掀開皮被,迅速穿上皮褲皮袍,衝出了蒙古包。手電光下,雪地上血跡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噴血,一次又一次的狂衝,它的項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頭,鐵鏈繃得像快繃斷的弓弦,胸口掛滿一條條的血冰。狼圈裏血沫橫飛,血氣蒸騰,殺氣騰騰。
陳陣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企圖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剛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塊羊皮。楊克也瘋了似地衝了過來,但兩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瘋狂,使它像殺紅了眼的惡魔,又簡直像一條殘忍自殺的瘋狼。兩人慌得用一塊蓋牛糞的又厚又髒的大氈子撲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戰中完全瘋了,咬地、咬氈子、咬它一切夠得著的東西,還拚命甩頭掙鏈。陳陣覺得自己也快瘋了,但他必須耐著性子一聲一聲親切地叫著小狼,小狼……不知過了多久,小狼才終於拚盡了力氣,才慢慢癱軟下來。兩人像是經曆了一場與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著白氣。
天已漸亮,兩人掀開氈子,看到了小狼瘋狂反抗、拚爭自由和渴望父愛的嚴重後果:那顆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顯然是在撕咬那塊髒氈子的時候拽斷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髒氈上的毒菌咬進傷口裏。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嚨裏不斷冒血,比那次搬家時候冒得還要凶猛,顯然是舊傷複發,而且傷上加傷。小狼瞪著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裏咽血,皮袍上,厚氈上,狼圈裏,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跡,比殺一隻馬駒子的血似乎還要多,血都已凍凝成冰。陳陣嚇得雙腿發軟,聲音顫抖、結結巴巴地說:完了,這回可算完了……楊克說: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噴出來了,這樣下去血會流光的……
兩人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怎樣才能給小狼止住血。陳陣慌忙騎馬去請畢利格阿爸。老人見到滿身是血的陳陣也嚇了一跳,急忙跟著陳陣跑過來。老人見小狼還在流血,忙問:有沒有止血藥?陳陣連忙把雲南白藥的小藥瓶全都拿了出來,一共四瓶。老人走進蒙古包,從手把肉盆裏,挑出一整個熟羊肺,用暖壺裏的熱水化開泡軟,切掉了氣管等硬物,把左右兩肺斷開,然後在軟肺表麵塗滿白藥,走到狼圈旁邊,讓陳陣喂小狼。陳陣剛把食盆送進狼圈,小狼便叼住一葉肺吞了下去。羊肺經過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脹了起來,小狼差點被噎住。塗著白藥的柔軟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裏停留了好一會兒,才困難地通過喉嚨。泡脹的羊肺止壓了血管,並把白藥抹在了食道的傷口上。小狼費力地吞進兩葉羊肺,口中的血才漸漸減少。
老人搖了搖頭說: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傷口又在要命的喉嚨裏,就算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聽見野狼叫,你還能止住嗎?這條狼,可憐呐,不讓你養狼,你偏要養。我看著比刀子割我脖子還難受啊……這哪是狼過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隸還慘。蒙古狼寧死也不肯過這種日子的……
陳陣哀求道:阿爸,我要給它養老送終,您看它還有救嗎?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給我
吧……
老人瞪眼道:你還想養?趁著它還像一條狼,還有一股狼的狠勁,趕緊把它打死,讓小狼像野狼一樣戰死!別像病狗那樣窩囊死!成全它的靈魂吧!
陳陣雙手發抖,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讓自己來親手打死小狼,這可是他曆經風險、千辛萬苦才養大的小狼嗬。他強忍眼淚,再一次懇求:阿爸,您聽我說,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點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臉一沉,氣得猛咳了幾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們漢人永遠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說完,老人氣呼呼地跨上馬,朝馬狠狠抽了一鞭,頭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陳陣心裏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靈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兩個人像木樁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楊克用靴子踢著雪地,低頭說:阿爸從來沒對咱倆發過這麽大的火呢……小狼已經不是狼崽了,它長大了,它會為了自由跟咱們拚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寧死”的種族。照這個樣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還是聽阿爸的話吧,給小狼最後一次做狼的尊嚴……
陳陣的淚在麵頰上凍成了一長串冰珠。他長歎一聲說:我何嚐不理解阿爸說的意思?可是從感情上,我下得了這個手嗎?將來如果我有兒子的話,我都不會像養小狼這樣玩兒命地疼他了……讓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過量的小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狼圈的邊緣,用爪子刨了圈外幾大塊雪,張嘴就要吃。陳陣急忙抱住了它,問楊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來止疼,該不該讓它吃?
楊克說: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麽多血能不渴嗎?我看現在一切都隨它,由它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吧。
陳陣鬆開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塊。虛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渾身劇烈抖動,猶如古代被剝了皮袍罰凍的草原奴隸。小狼終於站不住了,癱倒在地,它費力地蜷縮起來,用大尾巴彎過來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臉。小狼還在發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它全身都會**般地顫抖,到吐氣的時候顫抖才會減弱,一顫一吸一停,久久無法止息。陳陣的心也開始**,他從來沒有見過小狼這樣軟弱無助,他找來一條厚氈蓋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間覺得小狼的靈魂正在一點一點脫離它的身體,好像已經不是他原來養的那條小狼了。
到了中午,陳陣給小狼煮了一鍋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塊拌溫了以後,端去喂小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氣,擺出狼吞虎咽的貪婪架勢,然而,它卻再沒有狼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邊吃邊滴血邊咳嗽。咽喉深處的傷口仍然在出血,平時一頓就能消滅的一鍋肉粥,竟然吃了兩天三頓。
那兩天裏,陳陣和楊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膽地輪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頓比一頓吃得少,最後一頓幾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陳陣趕緊騎上快馬,帶了三瓶草原白酒,請來了大隊獸醫。獸醫看了滿地的血就說:別費事了,虧得是條狼,要是條狗,早就沒命啦。
獸醫連一粒藥也沒給,躍上馬就去了別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陳陣一出包,發現小狼自己扒開氈子,躺在地上後仰著脖子急促喘氣。他和楊克跑去一看,兩人都慌了手腳。小狼的脖子腫得快被項圈勒破,隻能後仰脖子才能喘到半口氣。陳陣急忙給小狼的項圈鬆了兩個扣,小狼大口喘氣,喘了半天也喘不平穩,它又掙紮地站起來。兩人掐開小狼的嘴,隻見半邊牙床和整個喉嚨腫得像巨大的腫瘤,表皮已經開始潰爛。
陳陣絕望地坐倒在地。小狼掙紮地撐起兩條前腿,勉強端坐在他的麵前,半張著嘴,半吐著舌頭,滴著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狼一樣地看著陳陣,好像有話要跟他說,然而卻喘得一點聲音也吐不出來。陳陣淚如雨下,他抱住小狼的脖子,和小狼最後一次緊緊地碰了碰額頭和鼻子。小狼似乎有些堅持不住,兩條負重的前腿又劇烈地顫抖起來。
陳陣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鐵釺,然後轉過身,又把鐵釺藏到身後,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著急促喘息,兩條腿抖得更加厲害,眼看就要倒下。陳陣急忙轉到小狼的身後,高舉鐵釺,用足全身的力氣,朝小狼的後腦砸了下去。小狼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軟軟倒在地上,像一頭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挺到了最後一刻……
那個瞬間,陳陣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擊出體外,他似乎又聽到靈魂衝出天靈蓋的錚錚聲響,這次飛出的靈魂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陳陣像一段慘白的冰柱,凍凝在狼圈裏……
全家的大狗小狗,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全跑了過來,看到已經倒地死去的小狼,上來聞了聞,都驚嚇得跑散了。隻有二郎衝著兩位主人憤怒地狂吼不止。
楊克噙著淚水說:剩下的事情,也該像畢利格阿爸那樣來做。我來剝狼皮筒,你進包歇歇吧。
陳陣木木地說:是咱們倆一起掏的狼崽,最後就讓咱倆一起剝皮筒,送它去騰格裏吧。
兩人控製著發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剝出了狼皮筒,狼毛依舊濃密油亮,但狼身已隻剩下
一層瘦膘。楊克把狼皮筒放在蒙古包的頂上,陳陣拿了一個幹淨的麻袋,裝上小狼的肉身,拴在馬鞍後麵。兩人騎馬上山,跑到一個山頂,找到幾塊布滿白色鷹糞的岩石,用馬蹄袖掃淨了雪,把小狼的屍體輕輕地平放在上麵。他倆臨時選擇的天葬場寒冷肅穆,脫去戰袍的小狼已麵目全非,陳陣已完全不認識自己的小狼了,隻覺得它像所有戰死沙場、被人剝了皮的草原大狼一模一樣。陳陣和楊克麵對寶貝小狼慘白的屍體,卻沒有了一滴眼淚。在蒙古草原,幾乎每一條蒙古狼都是毛茸茸地來,赤條條地去,把勇敢、強悍和智慧,以及美麗的草原留在人間。此刻的小狼,雖已脫去戰袍,但也卸下了鎖鏈,它終於像自己的狼家族成員和所有戰死的草原狼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麵對坦蕩曠達的草原。小狼從此將正式回歸狼群,重歸草原戰士的行列,騰格裏是一定不會拒絕小狼的靈魂的。
他倆不約而同地抬頭看了看天空,已有兩隻蒼鷹正在頭頂上空盤旋。兩人再低頭看看小狼,它的身體已經凍硬了薄薄一層,陳陣和楊克急忙上馬下山。等他倆走到草甸的時候,回頭看,那兩隻鷹已經螺旋下降到山頂岩石附近。小狼還沒有凍硬,它將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鷹帶上高高的騰格裏。
回到家,高建中已經挑好了一根長達六七米的樺木杆,放在蒙古包門前,並在狼皮筒裏塞滿了黃幹草。陳陣將細皮繩穿進小狼的鼻孔,再把皮繩的另一端拴在樺木杆的頂端。三個人把筆直的樺木杆,端端正正地插在蒙古包門前的大雪堆裏。
猛烈的西北風,將小狼的長長皮筒吹得橫在天空,把它的戰袍梳理得幹淨流暢,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裝。蒙古包煙筒冒出的白煙,在小狼身下飄動,小狼猶如騰雲駕霧,在雲煙中自由快樂地翻滾飛舞。此時它的脖子上再沒有鐵鏈枷鎖,它的腳下再沒有狹小的牢地。
陳陣和楊克久久地仰望著空中的小狼,仰望騰格裏。陳陣低低自語:小狼,小狼,騰格裏會告訴你的身世和真相的。在我的夢裏咬我,狠狠地咬吧……
陳陣迷茫的目光追隨著小狼調皮而生動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那美麗威武的外形裏似乎仍然包裹著小狼自由和不屈的魂靈。突然,小狼長長的筒形身體和長長的毛茸茸大尾巴,像遊龍一樣地拱動了幾下,陳陣心裏暗暗一驚,他似乎看到了飛雲飛雪裏的狼首龍身的飛龍。小狼的長身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動了幾下,像是在用力遊動加速……風聲呼嘯、白毛狂飛,小狼像一條金色的飛龍,騰雲駕霧,載雪乘風,快樂飛翔,飛向騰格裏、飛向天狼星、飛向自由的太空宇宙、飛向千萬年來所有戰死的蒙古草原狼的靈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陳陣相信,他已見到了真正屬於自己內心的狼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