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期裏一切文明都沿著君主政體的路線,即君主專製政體的路線上生長和發展。從每一個君主和朝代,我們看到似乎有一個必然的過程,即從勵精圖治而走向浮華、怠惰和衰微,最後屈服於某個來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氣的家係。
…………
我們看到所有的遊牧民都一樣,不論是諾迪克人、閃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亞人,他們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從個人角度來說更樂從和更剛毅。
——(英)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
畢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請到團部師部去開生產會議,陳陣經常見他閑在家裏,坐在蒙古包裏默默地做皮活。
經過夏秋的雨季,馬倌、牛倌和羊倌的馬籠頭、馬韁繩、馬嚼子和馬絆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濕泡軟,都已嚴重脫硝,又被太陽一遍遍地曬幹、曬硬、曬裂,皮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馬匹掙斷韁繩,掙脫馬絆子逃回馬群的事經常發生。
畢利格老人總算有時間為家人,為小組的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陳陣、楊克和高建中經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學做皮活。十幾天下來,他們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樣的馬籠頭、馬鞭子了。楊克還做出了難度最大的馬絆子。
老人寬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滿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計,彌散著嗆鼻的皮硝氣味。所有的活計就差最後一道工序——給皮件上旱獺油。
旱獺油是草原上最高級最奇特的動物油。內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黃油、柴油機油都會凝固,而唯獨旱獺油始終保持液態,即便在零下3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獺油從瓶子裏倒出來。
獺油是草原的特產,牧民家的寶貝,家家必備。在數九寒天的白毛風裏,馬倌羊倌隻要在臉上抹上一層獺油,鼻子就不會凍掉,臉麵也不會凍成死白肉。用獺油炸出來的蒙式麵果子,色澤又黃又亮,味道也最香。獺油果子往往隻出現在婚禮的宴席和招待貴客的茶桌上。獺油還可以治燙傷,效果不比獾油差。
獺油和獺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業收入來源之一。每年秋季獺毛最厚、獺膘最肥的時候,牧民都會上山打獺子。獺肉自己吃,獺皮和獺油則送到收購站和供銷社換回磚茶、綢緞、電池、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張大獺皮四塊錢,一斤獺油一塊多錢。旱獺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換匯。大獺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兩斤獺油。牧民打一隻大獺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塊錢。一個秋季打上百隻旱獺就可收入五六百塊錢,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還要多。在額侖草原,牧民半牧半獵,主業雖然是牧業,但許多人家的主收入卻來自獵業。光打旱獺一項就可超過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狸、沙狐、黃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當時額侖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過北京城裏中等幹部的家庭,幾乎家家都有讓城裏人吃驚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獵業收入並不穩定。草原的野生動物像內地的果樹一樣,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氣候、草勢、災害等因素決定。額侖草原的牧民懂得控製獵業的規模,沒有每年增長百分之幾的硬性規定指標。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這樣打了千年萬年,幾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獺子,獺皮基本都賣掉,但獺油大多舍不得賣。獺油用途廣,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還是在皮活上。抹上獺油的皮活,呈深棕色,頓時變得漂亮柔韌起來。如果在雨季常常給皮馬具上獺油,就不容易脫硝,延長使用壽命,減少事故發生。獺油用量大,用途廣,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貨往往就接不到來年的打獺季節。
老人望著滿滿一地氈的皮活,對陳陣說:家裏就剩半瓶獺油,我也饞獺肉了,這會兒的獺子肉最好吃。從前的王爺到這季節就不吃羊肉啦……明天我帶你去打獺子。
嘎斯邁說:等我煉出獺油,你們幾個都上我這兒來喝茶吃獺油果子。
陳陣說: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獺子油,不能老到你這兒大吃大喝。
嘎斯邁笑道:自打你養狼以後,都快把我給忘了。這幾個月,你上我家喝過幾回茶啊?
陳陣說:你是組長,我養狼給你添了那麽多麻煩,我是嚇得不敢見你了。
嘎斯邁說:要不是我護著你,你那條小狼早就讓別組的馬倌給打死了。
陳陣問:你是怎麽跟他們說的?
嘎斯邁笑道:我說,漢人都恨狼,還吃狼,隻有陳陣楊克喜歡狼。那條小狼就像是他們倆抱養來的孩子呐。等他倆把狼的事情鬧明白了,就跟我們蒙古人一個樣啦。
陳陣滿心感激,連連道謝。
嘎斯邁朗聲大笑:怎麽謝?那就給我做一頓“館子”吧。我想吃你們漢人的大中……羊肉憲兵(大蔥羊肉餡餅)。陳陣聽得直樂。嘎斯邁給陳陣使了個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悶悶不樂的老人說:你阿爸也喜歡吃漢人的“憲兵”。
陳陣終於樂出聲來,立即說:張繼原從場部買來好多大蔥,還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東西拿過來給你們做,讓阿爸、額吉和你們全家吃個痛快。
老人臉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說:羊肉不用拿了,我這兒剛殺了羊。高建中做的餡餅,比旗裏館子做的還好吃。叫楊克,高建中一起來,我們喝酒。
晚上,高建中教會嘎斯邁拌餡、包餡、擀餅和烙餅,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問道:兵團說為了減少牧民生病,減輕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後要讓牧民定居。你們看定居好不好?你們漢人不是喜歡定居住房子嗎?
楊克說:我們也不知道幾千年的遊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個營盤,人畜頂多踩上一兩個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來,周圍的幾
裏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將來定居點再連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嗎?再說,定居到底往哪兒選地方呢?也不好辦。
老人點點頭說: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鬧。農區來的人不明白草原,自個兒喜歡定居,就非得讓別人也定居。誰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這是騰格裏定下的規矩。就先說草場吧,四季草場各有各的用處。春季接羔草場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兒,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蓋沒了,牲畜還能活嗎?冬季草場靠的就是草長得高,不怕大雪蓋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裏,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兒吃草,那到冬天,草還能有那麽高嗎?夏季草場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裏麵,定在那兒,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凍死。秋季草場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裏,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還能打出草籽嗎?每季草場,都有幾個壞處,隻有一個好處。遊牧遊牧,就是為了躲開每季草場的壞處,隻挑那一個好處。要是定在一個地方,幾個壞處一上來,連那一個好處都沒了,還怎麽放牧?
陳陣、楊克、高建中都點頭表示讚同。陳陣覺得定居隻有一個好處,就是利於養狼,但是他沒敢說出來。
老人喝了不少酒,還吃了四張大蔥羊肉餡餅,但是他的心情似乎變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陳陣和楊克調換了班,跟畢利格老人進山套獺子。老人的馬鞍後麵拴著一個麻袋,裏麵裝著幾十副套子。獺套結構很簡單,一根半尺多長的木楔子,上麵拴著一根用八根細鐵絲擰成的鐵絲繩,再用鐵絲繩做一個絞索套。下套時,把木楔子釘在旱獺的洞旁邊,把套放在獺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貼地,必須離地二指,這樣旱獺出洞的時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後胯。陳陣套過旱獺,但是收獲甚少,而且盡是些小獺子。他這次也想跟老人學點絕活。
兩匹馬向東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經黃了半截,但下半截還有一尺多高的草莖草葉是綠的。旱獺此時頻繁出窩,抓緊時間爭取再上最後一層膘。它們要冬眠七個月,沒有足夠的脂肪是活不到來年開春的。所以此時也是旱獺最肥的時候。陳陣問: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從您那兒借的,可為什麽總是套不住大獺子?
老人嘿嘿一笑說:我還沒有告訴你下套的竅門呢。額侖草原獵人的技術是不肯傳給外鄉人的,就怕他們把野物打盡。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竅門傳給你吧。外來戶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獺子賊精,它會縮緊身子從套子裏鑽出來。我下的套子是有彈性的,隻要輕輕一碰,套子就收緊,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後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時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點,再張大,一鬆手,套子不就彈回去了嗎?
陳陣問:那怎麽固定呢?
老人說:在鐵絲上彎一個小小的鼓包,再把套頭拉到鼓包後麵輕輕扣住,輕了不行,風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獺子。非得不鬆不緊,活套才能固定。旱獺鑽了一半,總要碰到鐵絲,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脫扣勒緊了,用這個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隻大獺子。
陳陣一拍腦門說:絕了!太絕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獺子,原來,我的套是死的,獺子可以隨便進出。
老人說:呆會兒,我做給你看看,不容易做好,還要看洞的大小,獺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時候還有更要緊的竅門,我一邊做一邊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過,這些竅門你自個兒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訴外人。
陳陣說:我保證。
老人又說;孩子啊,你還得記住一條,打獺子隻能打大公獺和沒崽的母獺子,假如套住了帶崽的母獺和小獺子,都得放掉。我們蒙古人打了幾百年旱獺,到這會兒還有獺肉吃,有獺皮子賣,有獺油用,就是因為草原蒙古人,個個都不敢壞了祖宗的規矩。旱獺子毀草原,可也給蒙古人那麽多的好處。從前,草原上的窮牧民也是靠打獺子過冬,旱獺救了多少蒙古窮人,你們漢人哪知道啊。
兩匹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馬蹄踢起許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藍色的飛蛾,還有綠色、黃色和雜色的蚱螞和秋蟲。三四隻紫燕環繞著他倆,飛舞尖唱,時而掠過馬腰,時而鑽上天空,享受著人馬賜給它們的飛蟲盛宴。兩匹馬急行了幾十裏,這些燕子也伴飛了幾十裏,當吃飽的燕子飛走,又會有新的燕子加入這伴歌繞舞的行列。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指了指前麵的幾個大山包說:這就是額侖草原的大獺山,這裏的獺子多,個頭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們大隊的寶山呐。南麵和北麵還有兩片小獺山,獺子也不少。過幾天各家都要來這兒了,今年的獺子容易打。
陳陣問:為什麽?
老人目光黯淡,發出一聲長歎:狼少了,獺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獺子上膘的,狼沒膘也過不了冬。狼打獺子也專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獺子吃。在草原,隻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騰格裏定下的草原規矩。
兩人漸漸接近大獺山。突然,兩人發現那裏的山窪處紮了兩頂帆布帳篷,帳外炊煙升起,還有一掛大車和木桶水車,一副臨時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們又搶先了一步。畢利格老人臉色陡變,氣得兩眼冒火,朝帳篷衝去。
兩匹馬還沒有跑近帳篷,就聞到香噴噴的獺肉和獺油的氣味。兩人在帳篷前急忙下馬,看到帳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鍋,大半鍋棕色旱獺油,正咕嘟咕嘟冒著油泡;幾隻熬幹了油膘,隻剩下肉身的大獺子在鍋裏翻滾,獺肉已炸得焦黃酥脆。一個年輕民工剛剛撈出一隻炸透的獺子,又準備再往鍋裏下一隻剝了皮、淨了膛,滿身肥膘的獺子。老王頭和一個民工坐在一隻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著一碗黃醬,一碟椒鹽和一盤生蔥。兩人一邊對著酒瓶嘴喝酒,一邊大嚼著油炸獺子,快活之極。
大鍋旁邊一個大號鐵皮洗衣盆裏,盛滿著剝了皮的獺子,其中大部分是僅有尺把長的小獺子。草地上,放著幾塊大門板和十幾張飯桌大小的柳條編,上麵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獺皮,足有一兩百張。陳陣跟老人走進帳篷,帳篷地下摞著幾摞半人多高已經曬幹的獺皮,大約也有一百多張。帳篷中央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裏已裝半筒獺子油,地上還散放著一些小號的油壺油桶。
老人又衝出帳篷外,走到鐵皮盆前,用馬棒撥拉開表麵的幾隻小獺子,發現底下還有幾隻油膘很薄的母獺子。
老人氣得用馬棒猛敲鐵皮盆,對老王大吼:誰讓你們把母獺子和小獺子都打了?這是大隊的財產,這是額侖世世代代的牧民,費老了勁才留下來的獺子,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不經過大隊的同意就敢殺掉這麽多的獺子!
老王頭醉醺醺地繼續喝酒吃肉,不緊不慢地說: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盤上打獺子啊,可這還是您老的地盤嗎?連你們大隊都歸了兵團了。告訴您吧,是團部派我們來打的。孫參謀長說啦,旱獺毀草場,旱獺還是狼群過冬前的主食,滅了旱獺,狼群不就過不了冬了嗎?團部下令,滅狼大會戰必須把旱獺一塊堆消滅。師部醫院的大夫說,旱獺會傳鼠疫,這會兒那麽多的人進了這塊地界,要是得了傳染病你負責啊?
畢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團部下令也不成!你們把獺子打光了,牧民拿什麽來做皮活?要是籠頭韁繩斷了,馬驚了,人傷了,誰負責?你們是破壞生產!
老王頭噴了一口酒氣說:上頭讓我們打的,自然有人負責唄,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頭去說啊,衝我們幹力氣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頭又瞧了一眼老人馬鞍上的麻袋說:您老不也是來打獺子的嗎?許你打,為啥就不許我打?野物也不是你們家養的,誰打著就歸誰。
老人氣得胡須亂顫,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回去叫馬倌來,這些皮子和油,都得給我送到大隊去!
老王說:這些獺肉獺油,都是團部食堂定的,明兒就得給他們送去。你要是叫人來搶,盡管搶,到時候可有人跟你算賬!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連包主任都得親自給他送貨去。
老人垂著手,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陣冷冷地說道:你們本事真不小啊,一氣打了這麽多旱獺!大獺小獺連窩端,看你們明年還打什麽!
老王頭說:你們不是管我們叫盲流嗎,盲流盲流,“盲目流動”,還管什麽明年,哪兒有吃的就往那兒流,過一年就算一年唄。你們替獺子操心,可誰替盲流操心了?
陳陣知道,同這些痞子盲流根本無理可講。他隻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麽絕招打了這麽多的旱獺,難道他們也會下有彈性的活套?陳陣轉了口氣問:你們用的什麽法子?打了這麽多的獺子?
老王頭得意地說:想跟咱學一手?晚啦!這片獺山剩不下幾窩洞了。大前天,我們就往送師部送了一大車獺子肉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見識見識吧,再晚了就見不著啦。
陳陣扶老人上了馬,兩人直奔山頭。在最東北的一個小山包上有四五個人正彎著腰忙活,兩人全速衝了過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裏的活,站起來張望。兩人下了馬,陳陣一見眼前的陣勢,驚怵得全身發麻。山包頂側有五六個獺洞,他一看便知,這是一窩獺子的連環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個輔洞以外,其他四個洞都已經被土石封死。最讓陳陣感到恐怖的是,一個為首的民工,手裏握著一隻一尺多長的小獺子,小獺正拚命掙紮。在小獺子的尾巴上赫然拴著一掛大鞭炮,那條短尾上還係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又拴著一卷拳頭大小的舊氈子,上麵沾滿了紅色的辣椒麵,氈子上剛倒上了柴油,氣味衝鼻。旁邊一個民工手裏拿著一盒火柴。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要把小獺放進洞,再點火炸洞熏洞了。
畢利格老人急跑兩步,把一隻腳踩進洞裏。然後坐在洞旁,大聲嗬斥民工,讓他們把手裏的東西都放下。幾位民工對這位管了他們一夏天的頭頭,不敢造次,趕緊解繩子。
陳陣在草原還從來沒見過如此貪婪毒辣、滿門抄斬的捕獵方式,比竭澤而漁更殘忍。一旦小獺子把點燃的鞭炮、辣椒麵和柴油氈帶進洞,又一窩旱獺將麵臨滅頂之災。旱獺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內部結構最複雜的獸穴,而且有防煙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裏熏煙,獺子就會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這批來自半農半牧區的民工獵手,采用的這種毒招,就可打旱獺們一個措手不及。放進洞的小獺子會嚇得不顧一切地直奔窩底旱獺紮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煙帶到那裏。而窩中的獺子根本來不及堵洞,就中心開花了。連續的爆炸和濃辣嗆
煙,會把整窩的獺子統統炸熏出來。出口隻剩下一個,等待它們的就是棍棒和麻袋。這項毒招簡單易行,隻要先用套子套上一隻小獺子來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幾天之內,這夥人就毀了一座千年獺山,旱獺幾乎被種族滅絕。
畢利格老人用馬棒狠敲地麵,敲得碎石四濺。他幾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紅炮剪斷!把辣椒繩子剪斷!把小獺子放回洞裏!
民工們磨磨蹭蹭解繩子,可就是不放小獺子。
老王頭趕著輕便馬車趕了過來,他好像已經醒了酒,跳下車滿臉堆笑,一個勁地給老人敬煙遞煙,一麵轉身大罵夥計。他向握著小獺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過獺子,用刀子割斷繩子,又走到老人身邊說:您老起來吧,我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來,撣撣身上的土說:你就是放了,往後再別想攬到我們大隊的基建活了。
老王頭賠笑說:哪能呢,我這也是奉命辦事。不殺光獺子,就斷不了狼的後路,這也是為民除害嘛。不過,您老說的也對,沒了獺子油,籠頭韁繩不結實,容易出事,是得給牧民留些獺子……
小獺子放到獺洞的平台上,老王頭一鬆手,小獺子嗖地鑽進洞裏。
老王頭歎氣說:其實,弄一窩獺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隻小獺子。這些日子,盡點炮了,獺子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老人不依不饒地說:這事沒完!你馬上把打的東西送到大隊部!這事要是讓蘭木紮布那些馬倌知道了,還不把你們的大車和帳篷砸了!
老王頭說:我們收拾收拾就走,還得跟包主任匯報匯報。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開始擔心北麵的小獺山,便對老王頭說:我這就去找人去,一會兒還回來。兩人跨上馬,向邊防公路方向跑去。
剛剛翻過兩個山包,突然隱約聽到身後有幾聲鞭炮響,一會兒就沒動靜了。老人說:不好!咱又上當了。兩人急撥馬頭往回跑。奔到山頂,隻見老王頭下半臉蒙著濕布,正指揮眾人捕殺獺子,洞外已經攤了一地的死獺子。獺洞裏不斷冒出嗆鼻的辣煙,最後幾隻獺子剛剛鑽出洞就被亂棒打死。畢利格老人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陳陣把老人攙到迎風處,不停地給他拍後背。
蒙著濕布的一幫人像江洋大盜,迅速將十幾隻大小獺子裝進麻袋,扔上車,慌忙駕車衝下山去。
陳陣說: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麽這麽快就又套上一隻小獺子的?
老人說:剛才他們沒準套住了兩隻,在麻袋裏還藏了一隻,咱們沒瞅見。再就是,他們用長杆子把紅炮捅進洞底下,也能炸出獺子的。這幫土匪!土匪!比從前草原的盜馬土匪還可惡!老人拄著馬棒站起身來,望著這一窩被滅門滅族的老獺洞,淚流滿麵,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啊!這個獺洞我認識。我小時候就跟著阿爸在這個老洞下過套。我們祖祖輩輩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這個獺洞打過獺子,可是這窩獺子從來沒有絕過後,每年這窩獺子大獺小獺都叫得歡著呐。這個獺洞年年興旺,少說有百十年了……誰承想,就兩袋煙的工夫,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
陳陣難過地說:您老別生氣了,咱們還是回去想想辦法吧?
老人還在擔心,突然說:在這兒咋沒見著道爾基?我看他是帶人上北邊的小獺山去了。他們有車,跑得快,總是搶在咱們的前頭。快走!於是兩匹馬朝北邊急奔。兩人翻過幾道緩坡,就看見外蒙古的巨大山脈,國界線就在那山脈的腳下。
老人指了指遠處的一片灰綠色的山包說:從前可以到那兒去打獺子,現在形勢緊張,不讓去了。這會兒蚊子少,狼準保上那兒去抓獺子了。狼能想到的事兒,道爾基也準保能想到。
陳陣問:邊防站就不管管他們嗎?
老人說:那兒的山多,邊防站也不容易發現,就是發現了,都是部隊的車,頂多說幾句就完了。
跑著跑著,兩匹馬都開始自行減慢了速度,不時低頭搶一大口青草吃。陳陣發現馬嘴裏的青草要比草地上的牧草綠得多,而且根根粗壯,都是草場上最優質的牧草,草尖上還帶著飽滿的草穗草籽。他再低頭看,發現草叢下麵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個草堆大如喜鵲巢。他知道這是草原鼠打下的過冬糧,正堆在鼠洞口晾曬,曬幹以後就一根根地叼進鼠洞。此時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經變黃,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卻全是綠的,這些草堆都是鼠們在幾天以前,青草將黃未黃之前啃斷的。因而,馬見到這麽香噴噴的優質綠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說:歇歇吧,讓馬從老鼠那兒搶回一些好草來。沒想到狼群剛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頭年秋天的草堆多幾倍呐。
兩人下了馬,摘了馬嚼子,讓馬痛痛快快地吃綠草。兩匹馬高興地用嘴巴扒拉開草堆表層的幹青草,專挑草堆裏麵未曬幹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滿嘴流綠汁,連打響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濃鬱的青草草香撲麵而來。老人踢開一堆草,草堆旁邊露出了一個茶杯口大小的鼠洞,裏麵一隻大鼠正探頭探腦,看見有人動它的過冬活命糧,衝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馬靴尖頭,又竄回鼠洞,急得吱吱亂叫。一會兒,兩人身後傳來一陣馬急抖馬鞍子的聲音,回頭一看,隻見一隻一尺長的大鼠,竟然躥出洞狠狠咬了正低頭吃草的馬的鼻子一口,
馬鼻流出了血,人馬周圍一片鼠叫聲。
老人氣得大罵:這世道真是變了,老鼠還敢咬馬!再這麽打狼,老鼠該吃人了!陳陣趕緊跑了幾步將馬牽住,把韁繩拴在馬前腿上。馬再低下頭吃草就長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幹脆就用大蹄子蓋住鼠洞,然後再拚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草堆,說: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場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連配種站的新疆種羊,都吃不上這麽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機還厲害,打草機隻能好草賴草一塊兒打,可老鼠專揀好草打。這個冬天老鼠窩裏存草多,老鼠凍死餓死的就少,明年開春母鼠的奶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該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幹,都變成強盜一個樣了……
陳陣望著近處遠處數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懼。每年秋季,額侖草原都要進行一場人畜鼠大戰。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點,它們在秋季深挖洞廣積糧準備越冬,就必須提前堆草曬草,因為濕草叼進洞必然腐爛無法儲存。老鼠們每年秋季鬼鬼祟祟的集體曬草行動,無疑等於自我暴露目標,給人畜提供了滅鼠的大好時機。牧民隻要一發現哪片草場出現大量草堆,就連忙報警,生產小組就會立即調動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馬群,及時趕到搶吃草堆。那時草場已經開始變黃,而鼠草堆又綠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拚命爭搶,不消幾天就能搶在鼠草曬幹以前把草堆吃光,讓鼠害最嚴重的草場的老鼠,一冬無糧無草,餓死凍死。這是蒙古牧民消滅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辦法。
但是,秋季草原滅鼠,人畜還必須與狼群協同作戰,狼群負責殺吃和壓製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時候,又是狼大吃鼠肉的黃金季節,打草拖草的鼠行動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給狼指明了哪裏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損失慘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關鍵的打草季節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備草,以至使大批草原鼠由於過冬糧草不足而餓死;在狼不讓鼠們痛快打草的同時,人畜就負責消滅草堆。千百年來,狼和人畜配合默契,有效地抑製了鼠害。由於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長了牧草變黃的時間,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綠草和好草,等於多抓了十天的秋膘,所以,秋季人畜狼鼠大戰,達到了一舉多得的奇效。而更遠的冬季草場,人畜鞭長莫及,主要還得依靠狼來滅鼠,和騷擾老鼠打草備糧。那些初到草原的農區人,哪能懂得這場關係草原命運戰爭的奧妙呢?
兩匹馬狂吃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麵對這樣大範圍,大規模的草堆,大隊畜群的兵力就顯然不夠了。麵對從未見過的戰況,老人想了半天說:調馬群來?那也不成,這兒是牛羊的草場,馬群來了,老規矩就全亂套。這麽多的草堆,就是調摟草機來也摟不完啊。看樣子草原真要鬧災了……
陳陣狠狠地說:是人災!
兩人跨上馬,憂心忡忡地繼續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斷斷續續,或密或疏,向邊防公路延伸。
兩人跑到離小獺山不遠的地方,突然從山裏傳來叭叭的聲音,既不像步槍聲,又不像鞭炮聲,聲音響過之後就沒動靜了。老人無奈地歎了口氣說:團部找道爾基當打狼參謀真是找對了人。哪兒有狼,哪兒就有他。連狼的最後一塊地盤,他都不放過。
兩人夾馬猛跑,山穀中迎麵開出一輛軍吉普。兩人勒住了馬,吉普停在他們麵前,車上是兩位特等射手和道爾基。徐參謀親自開車,道爾基坐在後排座上,他的腳下是一個滿是血汙的大麻袋,小車的後備箱又被撐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參謀手中握著的長管槍吸引住。陳陣一看便知這是小口徑運動步槍,老人從來沒見過這種奇怪的槍,一直盯著看。
兩位參謀一見老人便忙著問候,“塔賽諾,塔賽諾(您好,您好)”。巴參謀說:你們也去打獺子吧?別去了,我送您老兩隻吧。
老人瞪眼道:為啥不去?
巴參謀說:洞外的獺子,都讓我們給打沒了,洞裏的獺子也不敢出來了。
老人問:你手裏的是啥家夥?管子咋這老長?
巴參謀說:這是專打野鴨子的鳥槍,子彈就筷子頭那點大,打旱獺真得勁。槍眼小,不傷皮子,您看看……
老人接過槍,仔細端詳,還看了看子彈。
為了讓老人見識見識這種槍的好處,巴參謀下了車,又拿過槍,四處望了望,見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隻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著。巴參謀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槍,便把老鼠的腦袋打飛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渾身哆嗦了一下。
徐參謀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爾基領著我們兜了大半天,一條狼也沒瞅見。幸虧帶了這杆鳥槍,打了不少獺子。這兒的獺子真傻,人走到離洞口十來步也不進洞,就等著挨槍子兒呢。
道爾基用炫耀的口氣說:兩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獺子的腦袋,我們一路上見一隻就打一隻,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參謀說:呆會兒路過您家,我給您留下兩隻大獺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還沒有從這種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過神來,吉普就一溜煙地開走了。畢利格老人神情呆滯,好像還停留在他習慣中的秋季草原裏。老人也可能還在回想那支便捷輕巧的長管槍,短短的一個多月,這麽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湧進草原,老人已經完全懵了。吉普車的煙塵散去,老人轉過身一言不發,鬆鬆地握著馬嚼子,信馬由韁地往家走。陳陣緩緩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說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遊牧老人更痛苦,萬年原始草原的沒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滅更加令人難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氣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彈頭穿空,身子頓時佝僂縮小了一半,渾濁的淚水順著憔悴蒼老的皺紋流向兩邊,灑在大片大片白藍色的野菊花上。
陳陣不知道怎麽才能幫幫老人,驅散他心裏的哀傷。默默走了一會,結結巴巴說:阿爸,今年秋草長得真好……額侖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許……
老人木木地說:明年?明年還不知道會冒出什麽別的怪事呢……從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變成一個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見草原被糟蹋成啥樣兒了……
老人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任由大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閉上了眼睛,喉嚨裏發出含混而蒼老的哼哼聲,散發著青草和老菊的氣息,在陳陣聽來,歌詞有如簡潔優美的童謠:
百靈唱了,春天來了。
獺子叫了,蘭花開了。
灰鶴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謠的曲調越來越低沉,歌詞也越來越模糊了。就像一條從遠方來的小河,從廣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過,即將消失在漫漶的草甸裏。陳陣想,或許犬戎、匈奴、鮮卑、突厥、契丹的孩子們,還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們,都唱過這首童謠?可是,以後草原上的孩子們還能聽得懂這首歌嗎?那時他們也許會問:什麽是百靈?什麽是獺子?灰鶴?野狼?大雁?什麽是蘭花?菊花?
衰黃而蒼茫的原野上,幾隻百靈鳥從草叢裏垂直飛起,扇動著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