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覺到了兩人的到來,琴師停了下來,用布蒙住的雙眼自然無法視物,但他卻還是抬起了頭。
呂子勝道:“先生彈琴多久了?”
琴師笑道:“回公子,已經二十六年有餘了。”
呂子勝道:“厲害,竟是比我的年齡還要大了。”
“勞煩先生彈奏一曲?”
琴師笑道:“不敢言勞煩,謝公子賞聽。”
他的麵容看上去已有老態,但手指看上去卻還是如同青蔥少年一般。
手指輕輕地拈動琴弦,發出一道簡單而又動聽的聲音。
古琴的魅力便在於此。
一聲入湖平,兩聲綴綠塵。
似未成曲,卻動人心魄。
陸凝霜和呂子勝的眼神都很平靜,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安靜聽著。
湖水平靜,客船上的船家也停了下來。
小販停止了呼喊,閉著眼睛麵帶笑意。
琴聲涓涓如流水。
一曲罷。
呂子勝小聲問道:“聽出來了?”
陸凝霜點了點頭道:“是良宵引。”
琴師笑而不語。
掌聲從望仙橋各處響起。
看著小販投來的詢問目光,陸凝霜疑惑道:“你為何不鼓掌?難道不好聽嗎?”
呂子勝道:“好聽啊。”
“那你為何如此平靜?”陸凝霜問道。
呂子勝道:“世間好聽的聲音有很多,我們作為聽客聽著便是,難道你在山穀間聽到悅耳的溪水還要鼓掌?”
陸凝霜挑了挑眉,卻想不到什麽話去反駁。
琴師笑著說道:“姑娘懂琴。”
“但這位公子卻懂樂。”
能夠聽出是良宵引,陸凝霜自然懂琴,但琴師為何卻說呂子勝懂樂?
似乎能夠看到陸凝霜臉上的不解,琴師笑道:“弈者落子,樂師撩弦,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眼前物和手中物,並非之後的掌聲。”
陸凝霜似懂非懂,對著看不到自己的琴師微笑回禮。
呂子勝從懷中取出一錠金子,輕輕地放到琴師前麵的瓷碗中,無聲。
接著,他向後看去,搖了搖頭,然後牽著陸凝霜的手向橋下走去。
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蕭雲才出現在琴師的前方,從懷中取出一顆銅錢放了進去。
多此一舉,自然是為了讓那些有心人打消謀財的念頭。
至於陛下搖頭的意思,蕭雲明白那是不讓自己打擾琴師的生活,也許成為宮廷樂師,琴聲便不再那麽動聽了。
萍水相逢已很美好。
……
好在和落山莊不愧四季如春之名。
冬日裏的一抹綠意極為喜人。
被清新的氣息包圍著,呂子勝心情跟著也輕快了幾分。
陸凝霜麵帶笑意道:“你為何到現在也沒有問我?”
呂子勝道:“既然你不想說,我又何必去勉強你?”
陸凝霜的笑容變得有些奇怪,道:“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想說了?”
呂子勝歎了口氣,心想就算是攝政王也無法免俗?隻好問出了心中的疑問:“他們在哪裏?”
陸凝霜道:“沒救回來。”
和蕭雲談過的呂子勝自然已經明白陸凝霜的來處,況且趙禦醫也坦白了這一點。
眼下還困擾著呂子勝的,便隻剩下了真正的太後和親王的下落。
沒救回來的意思,自然是死了。
呂子勝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和他們並沒有什麽感情。”
陸凝霜道:“皇家本就沒有感情可言。”
呂子勝苦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也有秘密,而且可能比你那位老爺的秘密還要大。”
陸凝霜忽然堵住了他的嘴。
用嘴。
呂子勝心想如果蕭雲你敢看這一幕,回去之後朕一定好好收拾你!
蕭雲自然不會看,實際上,從兩人到和落山莊之後蕭雲就沒有再跟著了。
良久,兩人終於不舍地分開,陸凝霜俏臉微紅,更惹人憐惜。
呂子勝看著她憐惜地說道:“我不知道那邊究竟有什麽事兒需要你必須回去,但我會去找你。”
陸凝霜道:“我會等你。”
我等你。
這是多麽美妙的三個字。
呂子勝仿佛已經醉了。
……
星落平野,寒意侵襲。
兩人回到了霜月樓中。
“其實我也是這麽打算的。”
陸凝霜看著桌上的那四個字。
“呂子勝印。”
當時兩人都打算戰事結束之後,向對方坦白身份。
卻沒想到最後竟是因為真實身份被揭開才平息了戰事。
呂子勝點頭道:“我知道,信封你可以拿走,那封信我卻要好好留著。”
陸凝霜白了他一眼,道:“皇帝陛下曾說要讓我做最幸福的女人?”
呂子勝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之前不夠?”
陸凝霜嗓音嬌媚:“不夠。”
呂子勝笑道:“那怎麽辦?”
陸凝霜道:“京城已看遍,還有兩日。”
呂子勝毫無前兆地將陸凝霜抱起,輕聲道:“這兩日就在這裏過!”
還是那麽熟悉。
還是那麽執拗。
呂子勝無法理解陸凝霜在夜裏的時候為何會這麽難纏,但他近幾日煩心於戰事,少在坤寧宮或寧心殿中過夜,自然也不甘下風。
可憐霜月樓中的軟塌,變成了皇帝陛下和攝政王的另一個戰場。
暫時取得上風的呂子勝喘著粗氣道:“夠不夠?”
陸凝霜沒有說話,回應他的是挑釁一般的挺身。
呂子勝哼哼兩聲,再次伏下了身去,手中的力度忍不住加重了幾分,但換來的確實更加誘人的眼神。
沒有日夜。
沒有晨昏。
呂子勝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才叫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為何人們都說在這種戰場上,最後敗下陣來的一定是男人。
不施粉黛的陸凝霜依然絕色,她著好衣裙,輕掀珠簾,晨光便泄露到了窗外。
於是天亮了。
……
三日為何如此短暫?
呂子勝伸了一個懶腰,從背後抱住陸凝霜,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
陸凝霜感受到身後的異動,忍不住回頭翻了個白眼。
呂子勝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可愛死了。”
陸凝霜道:“你是真想死啊。”
呂子勝道:“如果你能留下來。”
陸凝霜搖了搖頭,用手堵住他的嘴道:“我會記住你說的話,等你去找我。”
說完這句話,她拿著呂子勝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地蹭了蹭,像隻被喂飽的貓一樣溫婉。
看著那個滿是晨光的背影,呂子勝明白了許多。
他曾體會過死別,現在又是生離。
縱然是皇帝,也還是要承受人間的離別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