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後的午休時間,陸微別做完了張永安的報告。

陸微別這周的時間排的很滿,因此她打電話聯係了吳小凡,讓他下午五點半帶著母親過來,她加班給他們做谘詢。

下午的時候,陸微別照例提前了一些到谘詢室等著,今天找她做谘詢的是個八十一歲的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老人。

老人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十分鍾才急匆匆地趕來,一個中年男子陪著他,兩人雖然沒有說話,但卻明顯看得出來不和。

穿著藏藍色中山裝的老人急匆匆地走在前麵,腳步雖然有些虛浮,但是一根拐杖倒是戳得鏗鏘有力。

一身西裝的中年男子走在後麵,腳步也急,但手上擺弄的手機讓他的速度比自家父親慢了些許。

老人見到陸微別,忙打招呼,“您好,陸小姐。我是許寶華,跟您約了下午兩點谘詢的。不好意思,我們有點兒事兒耽誤了。”

說完,他不等陸微別反應,就轉頭對那中年男人道,“還不把你那個破手機放下!打招呼啊,人家等著呢!”

他身後的中年男子無奈地歎了口氣,將手機用左手單手拿著,抬頭伸出右手,“您好,我是許進。不好意思,公司供應鏈出了點問題,我得緊急處理一下,來晚了。”

陸微別忙伸手與許進握了手,“我是陸微別,我反正也沒什麽事兒,沒關係的。”

許進向她點了點頭,又將注意力放回了手機上。

許寶華老爺子見這景象,什麽也沒說,但神色之間已經極其不悅。一臉沒說出口的,“你們單位就你一個活人嗎?缺了你轉不了了?”

陸微別見狀,忙道,“許老先生,咱們現在開始嗎?您來這邊坐,想喝點什麽?”

“不好意思啊,陸小姐,讓你看笑話了。”許寶華歎了口氣,慢慢按陸微別的指引走到了沙發前,“我不用喝什麽,你不要辛苦了。”

陸微別還是接了兩杯溫水放在桌上,“這沒什麽的,現在人工作壓力都大,有急事也是人之常情。有的時候也是沒辦法的,我都理解。”

許寶華看了一眼還站在原地擺弄手機的兒子,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過了半分多鍾,許進總算是回複完了郵件,快步走了過來,“不好意思啊,陸小姐,咱們開始吧。”

陸微別點頭,“我看您這邊的信息,是說隻想要看靶向用藥的結果?”

許進道,“是,之前大夫說,化療藥對身體傷害太大,不建議使用。其他的一些藥物我爸也在吃,效果也不錯。這次來就是因為聽朋友說靶向藥可能有很好的治療效果……”

電話鈴聲響起,許進的話被打斷了。他看了一眼電話,匆匆對陸微別交代,“不好意思,麻煩等我一下。”接著,就起身出門找了個轉角接了電話。

留下許寶華和陸微別大眼瞪小眼。

許寶華麵色灰白,歎了口氣。

陸微別沒有和怒急而哀的老人打交道的經驗,斟酌了許久才開口,“要不我再去接些熱水來?水是不是涼了?”

“小姑娘,我這病,有藥能治嗎?”許寶華問道。

陸微別因為他擔心自己無藥可治,忙解釋道,“有啊,有的,叔叔您別擔心。”

誰知許寶華情緒更差,埋著頭一聲不吭。

“老爺子,您怎麽了?”陸微別問。

“他又該放心了。”許寶華黯然道。

“您說小許先生嗎?讓他放心不好嗎?”陸微別問道。

“有什麽好的?他放心了,我再想見他一麵就難嘍。”許寶華自嘲地歎道。

陸微別心下了然,“小許先生平時一直都這麽忙嗎?”

許寶華盯著一次性水杯裏毫無波瀾的液麵,沉默了一會兒,“小姑娘,現在反正也沒什麽事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這個故事,是許寶華的故事。

他生在戰亂的尾巴上,長在百廢待興的時代裏。他的記憶裏,有被敵人殺死的麵目模糊的父親,有掛著大紙牌的陌生人,有毫無存糧的瓶瓶罐罐。

除此之外,還有和他一起下水捉魚的小夥伴,有和他一起為了提高車床元件精度努力的同事,有和他一起看新聞聊閑天兒的家人。

他走過了新中國最難的時候,走到了現在這個好得難以想象的時候。

他覺得這條路什麽都好,隻可惜,這條路他走得太久了。

除了一個整日忙到不能著家的兒子,他身邊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我知道他忙,也知道他累。你看他瘦得那個樣子,我也心疼他。”許寶華歎氣,“我以前也是能發光發亮的人,我可是我們單位的總工程師!可你看看我現在?”

“您現在也很好,很精神。”陸微別柔聲道。

許寶華搖搖手,“精神都是強打出來給外人看的。我自己知道,我這日子啊,沒什麽意思。兒子啊,再好,那也是別人家的頂梁柱,跟我有什麽關係啊。”

陸微別眼圈紅了,“老爺子,您別這麽說。許先生他,真的很在乎您的。他在檢前谘詢的信息裏寫得明明白白的,無論您適用的藥物有沒有在國內上市,無論花多少錢,他都會想辦法解決。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兒啊。”

“小姑娘,你以為我覺得他不孝順?”許寶華挑了挑眉。

陸微別一愣。

“小姑娘,你呀,還是太年輕。”許寶華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孝順。我們夫妻倆教出來的孩子,能差嗎?”

陸微別微微笑,“是啊,看得出來,許先生很優秀。”

“可是他也不僅僅是我的兒子。”許寶華道,“他是國家的技術人員,也是他們小家的丈夫,他孩子的父親。他哪裏忙得過來那麽許多?”

“看得出來他真的很忙,但他也是真的在乎您啊。”陸微別道。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啊,就是花瓶架子上的一個擺設。這擺設要是馬上就要沒了,人得難受,著急忙慌地拚命想留住。”說到這兒,許寶華自嘲地笑了笑,“要是這擺設能一直擺在這兒,人是連看它一眼都難的。”

“就算這樣,待在這兒,當一輩子定海神針,不好嗎?”陸微別問道。

許寶華笑了笑,“那定海神針本身就是個定深淺的定子,日常擺在龍王也那裏也沒什麽用,被孫大聖拿去當了金箍棒,也沒見那海出什麽問題。我當定海神針幹嘛?又不是什麽頂梁柱。”

“這話可不能這麽說!”陸微別一挑眉,“那金箍棒多厲害啊!要是沒有它的話,唐僧去西天取經早死路上了。那是寶貝呢!”

“金箍棒千年萬年不腐不壞,我可跟它比不了。”許寶華道,“我就想著啊,當個頂梁柱,我撐不住了,就傳給下一個人,我這輩子也就值了。”

“是啊,您傳給下一個人了,您就可以頤養天年了,多好的事兒啊……”陸微別紅著眼睛道。

“我啊,當頂梁柱當慣了,當不了花瓶。”許寶華擺擺手,“以前小進他媽在的時候,我這還有個念想。退休了,給國家做不了什麽貢獻了,咱還能回自己的小家,給小家做貢獻。現在可好,身邊兒一個人都沒有了,也沒人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啥,你說咱們這兒叫什麽勁?”

陸微別眨了眨眼,“您太太,是什麽樣的人啊?”

“哎呦,虎!她脾氣可是爆,哪兒看不慣了就要罵人,這麽些年我沒少替她給人家賠罪去。”說起老伴兒,許寶華眼睛裏有了些光彩,“但這老太太可不是壞人,心正,有擔當,做事兒也利索。原先她跟我一個單位的,那小圖畫的,絕了!”

“看來你們是知音啊。”陸微別微笑道。

許寶華擺了擺手,“那是你們文人的說法,我們泡車間的,不這麽叫。我們叫革命戰友。”

陸微別眨眨眼,“那您和您的革命戰友,做的是什麽工作啊?”

許寶華來了興致,“我們啊……激光你知道嗎?”

許寶華退休前是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的工程師,當時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可惜後來退休後,因為要照顧患上癡呆的妻子,專業也放得差不多了。

妻子在世時,還經常會想起共同工作的時光,那時兩人還能聊些這方麵的事情,可妻子去世以後,除了逢年過節單位的人來探望,他就再也沒有講過這些曾經。

畢竟,兒子兒媳太忙,孫子太小,誰也沒空聽他這個老家夥祥林嫂一般念叨,當年他們是怎麽被美國卡脖子的,當年他們是怎麽一天又一天地琢磨,一次又一次的嚐試,慢慢將技術發展起來的。

現在陸微別問到,他便迫不及待地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全講了出來。

陸微別迷迷糊糊地聽著,偶爾應和一下,說些諸如“啊?那怎麽辦啊?”之類的話烘托氣氛。

饒是陸微別不能提供任何專業上的應和,許寶華也講得酣暢淋漓。

陸微別一邊聽,一邊覺得傷心。

許寶華是真的很孤獨,但許進也是真的無可奈何。

誰都沒有錯,也許錯的是時間吧。

時間滾滾向前走,年輕人都小跑著跟著它的步伐一同前進。而老人,卻不得不留在了原地,守著以往的輝煌,守著以往的感情,守著以往的自己。

時代發展的滾滾洪流,不會等任何一個人,永遠不會。

每個人,都將在這洪流中,獲得成長,收獲回憶,以及……逐漸被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