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粥店坐定,一直到粥和點心都上齊,陸微別才發現,兩人一直在聊些有的沒的,霍奕都沒再問過那條微信相關的話。

“你就不好奇,今天我發生了什麽?”陸微別問道。

“不好奇。”霍奕道,“如果你想說,自然會說的。如果你不想說,也沒有關係,你不是已經把結論告訴我了?”

“那你覺得我的結論是不是對的?”陸微別眼睛亮亮的。

“從現在開始,我就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了。你自己去碰撞吧。”霍奕搖搖頭,“嚐嚐他家的粥,熬得很綿軟。我在家裏試過很多次,砂鍋都買了仨,但總是複製不了這個味道。”

陸微別聳聳肩,低頭嚐粥,這粥確實熬得不錯,米粒綿軟,粥的口感也粘.稠順滑。她點頭道,“確實好喝。如果你自己在家也想熬的話,可以試一下加一點點堿麵。”

“加堿?”霍奕還真沒想到會是這麽回事兒,“這是你家祖傳的廚房技巧?”

“那可不是,我媽和我爸都是黑暗料理的堅定執行者。”陸微別道,“我是在書上看的。”

“書上?你專門買了做菜的書?”霍奕有點疑惑。

現在學做菜,不都直接去網上找菜譜了嗎?

陸微別心念一動,不知怎麽的,就想跟他說實話。

她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是《京華煙雲》。”

霍奕也笑了,“姚木蘭的花生粥?”

“你也看過啊?”陸微別眼睛亮了亮。

霍奕笑著搖了搖頭,“當然,我當時還在想,姚木蘭可真是體現傳統女性的樣板,超脫到不像個活人。倒是沒想到,我還能見著這麽個活人。”

“那倒也不是……我就是看書的時候喜歡記奇奇怪怪的東西。”陸微別解釋道,“像《射雕英雄傳》吧,我情節都記不太清了,但還記得瑛姑和黃蓉鬥算術時,黃蓉說的九宮格的順口溜。”

“二四為肩,六八為足?”霍奕笑道。

“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陸微別接到,“可以啊你,記性不錯!”

“那當然,要不你以為,這麽多年我是怎麽扛過各種大考小考的?”霍奕的樣子頗有些驕傲。

兩人就這麽一來一往地聊起了看過的書。霍奕雖然皮,但因為家裏的教育比較老派,因此書讀了一大筐,而陸微別因為跟人打交道時總得小心翼翼,所以也花了不少時間泡在了書裏。兩人找到了難得的共同語言,一來一回聊得熱鬧。

聊文學作品,不可避免地就要聊興衰生死。

“我之前看金庸有個後記,好像是《倚天屠龍記》後麵的?說是父親離開孩子的悲痛,他當時寫得太淺顯。我覺得他已經寫得挺錐心刺骨了,又哭又動手的,怎麽還淺顯呢?”霍奕拿湯匙攪著粥,“後來我又看,《我們仨》裏,楊絳送別錢鍾書,又覺得她寫得太平淡了。”

陸微別右胳膊架在桌子上,側撐著頭。她看霍奕神情坦然,也就不再操心他,搭話道,“當時你還看不懂。”

“是啊,當時太年輕了。後來才明白,哭的時候不疼,日子一天天過的時候,心裏才疼。”霍奕歎道。

陸微別跟著歎氣。

霍奕看向陸微別,“你怎麽會懂這些?”

“大黃死了啊。”陸微別道。

“那麽小?”霍奕奇道,“那麽小的孩子,對死亡的感覺,和離別差不多吧?”

“我也不知道其他小朋友是怎麽想的,但我就是覺得,大黃它再也不會回來了。死了就是再也不會回來了。”陸微別道,“可能是因為我能看到那些數字吧?我知道,它的生命清零了,什麽都沒有了。”

時隔多年,日日纏繞在陸微別夢魘裏的故事,現在由她說起來,再是平淡不過。

認識陸微別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覺得她雖然有些社交障礙,但生活順遂平安。隻有霍奕看得明白,沁到她的生命裏的傷痛。

世人都是和過往的傷痛和平共存的,可就算如此,當年的她也實在太小了。

“辛苦你了。”霍奕道。

陸微別聳聳肩,“也沒什麽的,這個超能力也能幫我不少忙。我做任何事情,風險都比別人笑,獲得的正反饋也比別人快。”

霍奕看著陸微別,她眉眼帶笑,比他認識她的任何一天看起來都要精神。

他打心眼兒裏為她高興,笑道,“也對。”

“那可不是!”陸微別來了興致,“我今天不止救了個孕婦,還救了個小嬰兒呢!”

“嬰兒的時間你也可以看見?這麽厲害!”霍奕驚訝道。

“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見!”陸微別說到興頭上,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在媽媽的肚子上出現的,字的大小比平常人小一圈,擠在那裏圓圓乎乎的,特別可愛!”

“是嗎?那應該真是很好玩兒。是不是那個字就像嬰兒胳膊一樣,藕節似的?”霍奕帶著笑問道。

“還真有點兒像。”陸微別煞有介事的點點頭,“真的特別可愛!可惜你看不見。”

霍奕一怔,“是啊,可惜我看不見。”

“我畫給你看!”陸微別靈機一動,從背包裏找出紙筆,一筆一劃地描畫她之前看到的景象。

霍奕看著她的發頂,不知怎麽的,就生出一種隱隱約約的自豪感來。他故意正了神色,假裝平靜地說,“也是,畫下來好,還能留著給別人看。”

“你是不是傻啊?”陸微別頭也不抬地道,“這個秘密就你一個活人知道,我還能給誰看。”

霍奕笑得春光燦爛,點點頭道,“嗯,也是。難為你了,隻能跟我一個人分享。”

這時他太過得意,話語裏的笑意已經有些遮掩不住了。不過陸微別畫得專心致誌,連點曖昧都沒聽出來。

“我不覺得為難啊。我覺得特別好。我活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和別人分享我的人生,這個人還恰恰好和我投緣,我真的覺得特別好,就像上天給我的禮物一樣。”陸微別道。

霍奕這回沒有回答,隻是噙著笑意,溫柔地看向陸微別。

是啊,我也覺得你特別好,像上天給我的禮物一樣。

“好啦,就是這樣!”陸微別手裏的畫兒完工,笑盈盈地把筆記本推到了霍奕麵前。

霍奕接過本子,映入眼簾的是一串擠得連留白都剩不下的數字,親親熱熱地挨靠在一塊兒。

霍奕的腦子裏放著暖乎乎的金色煙花,對這串數字產生了某種,過於浪漫詩意的聯想。

他覺得,這串數字是新鮮的生命積蓄的力量,是神奇的開始。

這些數字,足夠強大,所以他們會在新的生活到來時,長成“成熟”的模樣。這些數字也足夠膽小,所以才會拚命擠在同伴身邊,以期獲得溫暖和力量。

就仿佛一個新生兒來到這個世界,也好像他和陸微別,跨過了漫長的傷痛重新啟程。他們脆弱卻勇敢,從一片漆黑,去向盡管未知、卻也漏進了不少陽光的未來。

“你怎麽啦?”陸微別看霍奕盯著本子發呆,心裏有些發毛。

“沒什麽。”霍奕微笑著抬頭,眼睛濕漉漉的,“就是覺得特別好。”

這回,就算陸微別再沒開竅,也知道霍奕說的不是她畫得特別好。她虛心求教,不懂就問,“……什麽特別好?”

“生命特別好。”霍奕答道,想了想又補充道,“……禮物也特別好。”

陸微別的大腦飛速運轉,想起來剛剛畫畫的時候,不經意間曾經說霍奕是自己的禮物來著。

他在感謝她表揚他?

“……確實哈,我挺會誇人的。我之前都沒想到,我說話這麽招人喜歡。”陸微別笑道。

話雖然這麽說,但她卻總覺得,霍奕的話沒有這麽簡單。她的心髒怦怦跳個不停,聲音大得她甚至能聽到。

她在害怕什麽?

又或者,她在期待什麽?

這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陸微別這一路長大,怕人怕事,除了讀書學習就隻學會了如何拚命救火,對於人際關係的處理算得上是一窮二白。

莫說她戀愛沒談過一次,就是朋友,算來算去也沒有幾個。而這麽幾個,還都是薛綿綿這樣,主動熱情又細心溫柔的國家保護動物。

陸微別對霍奕的信任和依賴,遠遠超過對一個正常朋友的信任和依賴,可她不僅感受不出來,就算她感受出來了,恐怕也絕不會覺得這跟愛情會有什麽聯係。如果指望她自主開竅,恐怕真要等到鐵樹開花。

好在,霍奕不是個繞圈子的人。

他珍而重之地把本子合好,遞還給陸微別,趁著遞本子時兩人靠近的空檔,聲音輕柔又堅定地說,“不,我說的是,我喜歡我的禮物。”

陸微別隻是沒開竅,絕對不傻。這下她直接愣在當地,直鬧了個滿臉通紅。

“我喜歡你,膽小卻溫柔,軟弱卻熱心。”霍奕坐了回去,一字一句地道,“我喜歡你,會張牙舞爪,會語無倫次,會嚎啕大哭,會囉囉嗦嗦。我喜歡你,說話嘮嘮叨叨找不著重點,讀書隻記得住主線以外的地方。”

陸微別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不能談戀愛,她是定時炸彈。

就算她的超能力,不是掌握他人的生殺大權,僅僅隻是能看到自己對他人的影響而已,她也是定時炸彈。

隻不過,炸的是自己人而已。

誰能看著別人瘋狂減少的壽命無動於衷呢?

她為了救霍奕,幾乎摸到了死神的手,如果有一天,霍奕也會因為類似的原因,摸到死神的手呢?

哪怕他是自願踩入雷區,她也得阻止他。

霍奕神色平靜地坐在對麵,他大概能猜到,因為超能力的問題,他要收獲一次拒絕了。

氣氛略微詭異的空氣裏,陸微別的手機聲突然尖銳地響起。

陸微別如釋重負,忙接起了電話。

對麵是個年輕的男聲,帶著哭腔,“陸老師,我是吳小凡。求求您救救我媽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