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走到老城區的一棟老樓前時,心裏仍然是極度忐忑不安的。

她拽住了霍奕的袖子,怎麽都不肯再上前一步了。

霍奕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安撫,“我帶你去見我的老師,又不是去上刑場。你放心,一會兒,你不想說話就不說,不想做事就不做。無論你多沒有存在感,都沒有關係的。”

“可我隻要一出現在那兒……”陸微別躊躇。

“放心,是他想見你。”霍奕道。

陸微別立刻炸毛,“你是不是跟他說我需要幫助了?”

“沒有,是他要謝謝你的幫助。”霍奕笑笑。

陸微別完全不信,“我又沒見過他。”

“他是要謝謝你幫了我。所以我照我說,你再小心都沒什麽用的。蝴蝶效應,還由得你控製?”霍奕搖搖頭。

陸微別啞口無言,乖乖跟著霍奕上樓。

樓很老,連電梯都沒有,霍奕帶著陸微別爬到了三層,按了左邊那間房子的門鈴。那門鈴也很舊了,一個簡單的紅色小圓點,因為時間的原因,都略微有些褪了色。

一個六十歲左右的男人開了門,人很清瘦卻很精神。

“楊老師好!這是我之前提到的,陸微別。”霍奕笑嘻嘻的。

“楊老師好。”陸微別也跟著打了招呼。

“好好好,外麵冷吧?快進來快進來!”楊信將兩人迎了進來,抱怨霍奕道,“你小子終於來了,我這茶都要泡過了。微別,你喜歡喝普洱嗎?”

後麵這句話,卻是跟陸微別說的。

“您問她沒用,我看她就沒什麽不喜歡的。”霍奕一遍脫外套換鞋,一邊頭也不抬地道。

楊信一挑眉毛,“你懂個什麽?就你會說話!我問人家呢!”

陸微別忙道,“喜歡。”

“那正好,我藏了十年的普洱,來嚐嚐。”楊信喜道。

“我說您就不信,她說您就信。我倆這答案有什麽差別嗎?”霍奕抱怨道,“您著什麽急啊,總得讓人家把鞋換了,外套脫了吧?”

“小姑娘換什麽鞋?人家不像你,跟個泥猴子似的,不用換鞋,進來進來!外套一會兒暖和過來再脫,放沙發上就行!”楊信道。

霍奕聳聳肩,滿不在乎地往裏走,“你小心一會兒師娘回來罵你。”

“你師娘才不會。”楊信哼了一聲,“她人美心善,最心疼我了。”

陸微別到底還是換了鞋,又把外套掛在門口,這才走了進去。

“這也是得虧了你啊,要不這小子,快一年了,這小子杳無音訊,根本就沒搭理過我。”楊信歎道。

霍奕沒搭話。

陸微別突然覺得氣氛恐怖地安靜了下來,隻好硬著頭皮問道,“出什麽事兒了嗎?”

楊信哼了一聲,“哼,我就知道這小子沒跟你說。他呀,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其實腦子裏裝的都是漿糊。”

霍奕清了清嗓子。

楊信沒理他,“我半年前診斷出了腫瘤晚期。我拒絕了太激進的手術方式,他就跟我翻臉了。你說他講不講道理?那是我的命,又不是他的,他幹嘛一天到晚淨操別人的心?”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那時候,確實比較傷心。”陸微別道。

楊信一挑眉毛,“傷心?他那是傷心嗎?他那是蠢?得不到什麽就想要什麽,不是蠢是什麽?人還能一直活著嗎,是不是?想跟閻王爺搶人?至今我還沒見過成功的!”

霍奕憋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就你麵前這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姑娘,可搶贏過不少次呢。

“你笑什麽?”楊信瞪圓了眼睛。

陸微別忙解釋道,“您可別這麽說,我看霍奕可是救過不少人呢。”

楊信用手指指霍奕,“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微別多會說話?你也跟人家學學,也讓我延延年益益壽!”

霍奕笑道,“那可不一定,我看您一天到晚中氣十足自得其樂的,已經到精神狀態的頂峰了,說這麽兩句話,也不能有什麽用。”

楊信搖了搖頭,“霍奕啊霍奕……”

“他開玩笑呢,您別理他。”陸微別怕兩人吵起來,連忙勸道。

“……你這麽多年娶不著老婆,反思過了嗎?”楊信不為所動,補完了剩下的話。

陸微別一愣,這什麽走向?

“沒事兒,他淨這樣。”楊信道,“他上學那會兒,可是我嘴皮子最厲害的學生。什麽事兒都能說上兩句,不去說相聲真是可惜了。”

陸微別眨了眨眼。

“怎麽?想象不到?”楊信問道。

霍奕打定了主意讓陸微別多說兩句,沒有搭話的意思,自顧自地坐在那裏擺弄瓜子。

陸微別看霍奕把瓜子擺成了一個鬼臉,又想到他偶爾出現的、把人懟到懷疑人生的時候,小聲道,“也不是想象不到,他現在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就是很少而已。”

霍奕拿著瓜子的手一頓,“是啊,長大了嘛。”

“我看你在我這兒倒是半點兒沒長大,還是那副上躥下跳討人嫌的樣子。”楊信抓起一個瓜子扔了過去。

“小心師娘一會兒回來罵你!就算師娘人美心善,她在外麵這麽長時間肯定特別累,回來一定看你不順眼。”霍奕做了個鬼臉,“再說了,我是好心啊!我不是怕你老年癡呆嘛!多活動活動腦子有助於預防。”

楊信反唇相譏,“我還老年癡呆?我還有幾年好活啊就老年癡呆?”

空氣安靜了幾秒。

“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好不好?之前是誰說近視眼有好處老了不會老花?現在誰脖子上掛著兩幅眼鏡?”霍奕假裝輕鬆地打趣道,隻是微微發顫的聲音暴露了他心裏的波瀾。

氣氛更尷尬了。

楊信歎了口氣,“賴我,我這話說得確實很尷尬。”

持續安靜。

“……楊老師,您確定不想接受治療了嗎?”陸微別憋不住了,問道。

“哪兒啊,是治療不想接受我了。發現的都是轉移灶了,我還折騰什麽?”楊信歎了口氣,“霍奕想讓我去嚐試一下免疫療法,哪兒那麽容易?我這是實體瘤啊,成功率能有多高?再說了,那副作用那麽明顯,到時候,連這一年好日子我都沒得過。”

“可這好日子……真就這麽重要嗎?”陸微別忍不住問道。

再好的日子,也即將走到結束了,不是嗎?

楊信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當然重要了。人活著,反正都是要死的,為什麽不能活得好一點兒?我跟你講啊,這癌症啊,就是在你身邊嘟嘟囔囔挑釁你你又打不死他的小流氓。多給他一個眼神,那都算是輸了!你看我,晚期了晚期了,還不是活了這麽久?而且我跟你說,這段時間,我可幹了件大事兒呢!”

“什麽大事兒?”陸微別好奇道。

楊信拿起手機點了點,放到陸微別麵前,“我女兒,漂亮吧?”

陸微別定睛一看,手機上有一個穿著婚紗的女人,挽著楊信的手臂站在一起。她笑容甜蜜,眉眼依稀看出和楊信有幾分相似,“她的婚禮嗎?”

“是啊,上個月辦的婚禮,那時候我可精神了,誰都看不出來我是個病人。這要是我當年接受了治療,整個人病懨懨的,她還能這麽放心地嫁人嗎?”楊信道。

陸微別抿了抿嘴,“您女兒……她不知道您的病嗎?”

“那我可不敢!”楊信連連擺手,“這丫頭的性格,可不比霍奕好到哪兒去,我要是騙了她,以後年年收紙錢的時候都得挨罵!我跟她說了,但是她看我精精神神的,也就不操心我了。”

“可她……”陸微別說了一半兒又停下了。

“可她什麽?”楊信追問道。

“可她……為什麽要在冬天辦婚禮啊?不冷嗎?”陸微別糾結道。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是我家領導算出來的良辰吉日,咱得按她的規矩來。”楊信笑道。

“封建迷信。”霍奕哼了一聲。

“你懂什麽啊你?”楊信又扔過去一個瓜子,“我這是在樹立我怕老婆的人物形象,讓那小子有樣學樣,別到時候抓我把柄,跟我閨女說什麽‘當年你爸不也怎麽怎麽樣嗎’之類的屁話。”

“唉,還真是父母之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啊,可惜了了,你這滿腦子計謀都亂七八糟的,小心被人拿話柄,說你家封建傳統。”霍奕道。

“他敢!”楊信一拍桌子,手不小心帶到了一個小茶杯,那茶杯咕嚕嚕滾到了地上去。

“哈哈,你完了,一會兒師娘回來……”霍奕幸災樂禍。

楊信立刻撿起了杯子,“沒有摔壞,沒有摔壞……”

“我看他也不敢。”霍奕聳聳肩,“畢竟有家學淵源。”

楊信忙著看杯子,沒空理他。

陸微別沒忍住,笑了出來。

霍奕看看她,也笑。

楊信看了兩人一圈,珍而重之地把完好無損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有點兒無精打采的。

唉,想老伴兒了。

霍奕和陸微別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臨行前楊信還指使霍奕把瓜子都收拾好了。

霍奕一邊抱怨楊信懶到手都要生鏽了,一邊收拾了瓜子茶杯,領著陸微別出了門。

兩人下了樓,陸微別挑眉看向霍奕。

“啊,師娘她去做誌願者了。他們以前每周都去給留守兒童做義務輔導,後來楊老師身體不好,師娘就自己一個人去了。”霍奕解釋道。

“楊老師的身體,自己在家沒有問題嗎?”陸微別問道。

“目前看來問題不大。他們兩個,要他們停止教書,那是真難。要不是楊老師身體實在撐不住,他也不會停了誌願活動。就是現在,他還在那兒寫數學啟蒙教材呢。楊老師說啊,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考慮,一切都到時候再說。”

“那倒是挺好的。”陸微別點點頭,“不過我剛才不是想問師娘去哪裏了。”

“那你想問什麽?”霍奕想不明白了。

“我什麽都不想問啊。”陸微別聳聳肩。

“那你幹嘛那麽看我?”

“我怎麽看你了?”陸微別道。

“就是一副,非常疑惑,非常不可思議的樣子?事出反常事必有妖,你說實話。”霍奕道。

“有妖你個大頭鬼。”陸微別翻了個白眼,“我看你小時候嘴皮子煩人得像個猴子,覺得你人設崩塌不行嗎?”

霍奕點了點頭,決定繼續執行自己年少時的人設,“猴子嘴皮子厲害嗎?猴子會說話嗎?”

“……我錯了,我對不起猴子。”陸微別繳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