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9日,上午十點四十五分。
天氣晴,溫度零下4到12攝氏度,濕度百分之十,風速十八級。
陸微別已經和霍奕在步行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快一個小時了。霍奕逛街的方式非常有特點。緩慢但不停歇,不停地在櫥窗麵前來回逛,卻從不進店。
陸微別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粽子,饒是如此,沒有辦法被保護到的臉蛋仍然覺得沒什麽知覺了。
不僅如此,因為走了太久,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沁濕了,濕蹋蹋的秋衣有效地把寒意傳遞到了她的脊椎裏。
於此同時,她沒有被羽絨服遮蓋的膝蓋,已經親親密密地把刺骨寒風收納到了關節滑囊裏,準備和它們一起共赴老寒腿的未來。
陸微別覺得自己要被凍死了,委委屈屈小心翼翼地偏過頭去看了一眼霍奕。
霍奕的臉也被凍出了高原紅,但表情仍然是一臉的氣定神閑。
陸微別想到兩人見麵時,霍奕對自己如同春風和煦一般的威脅,暗暗咬了咬牙。
“你有什麽想法,有什麽想說的想吃的想逛的,一定要說實話哦,要不你這一刀可就白挨了。”當時的霍奕說。
當時她就不應該救他!
不不不……救還是得救的,當時她就不該管他那點兒破心理陰影!現在成長了,翅膀硬了,居然有的沒的就開始拿自殺來威脅她了。
要不要點兒臉!
還有,至於下這種狠手嗎?她剛剛拆線一個禮拜,她還沒完全康複呢!
她是病人!
霍奕感受到了她灼.熱的目光,轉頭過來,氣定神閑又溫柔體貼地問道,“怎麽?累了嗎?想去吃點東西嗎?”
陸微別咬了咬牙,死盯著霍奕的額頭,“快中午了,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吃飯?”
霍奕微微笑,“好啊,你想吃什麽?”
有串數字從他頭上蹦出來,尾數漲了十二以後,停了下來。
陸微別撇撇嘴。
合著自己都要凍病了還在這兒堅持呢?
霍奕看陸微別神色很有些不對勁,調侃道,“怎麽了?選擇進入室內可以救我一命?合理,感冒對機體無論如何都是有損傷的。”
……
“你有什麽想吃的嗎?”陸微別平心靜氣地問道。
“聽你的。”霍奕笑得溫柔。
陸微別咬咬牙,也賭了氣。不要命是吧?好!大家都別要命!
“要不去吃炸雞去吧,我早聽說過那家炸雞了,傳說中的網紅店,稍微晚點兒來都排不上座位。”陸微別抬手指了一家五顏六色,看起來就充滿著脂肪、鹽以及致癌物的店麵。
“好啊。”霍奕笑著點了點頭。
他頭頂上又浮現出數字了,這回是下降的。
陸微別的氣勢立刻弱了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氣,“要不還是去吃那家素菜館吧,聽說也挺火的。”
霍奕點點頭,大步向炸雞店走去。
陸微別在後麵連跑帶顛地跟上,“霍奕,不至於這麽狠吧?真金白銀的日子啊!”
“能吃到肚子裏的才是真金白銀,那日子有什麽要緊的?反正以後也有可能再漲回來啊,不信的話,你約我去晨跑,你看我的時間能不能漲回來?”霍奕滿不在乎地道,“對了,這變動非常合理,你不要懷疑什麽。吃油炸食品,增加心血管負擔,容易得冠心病心肌梗塞腦卒中,簡而言之就是早死。非常合理。”
陸微別自我掙紮了一下,臉都憋紫了,才咬著牙道,“……霍奕,要不咱們以後,一起晨跑吧。每周……每周三……不……每周兩次?”
霍奕看見陸微別一臉為難,猜到她不願意,樂不可支,忍不住上手胡嚕亂了陸微別的頭發,“算了吧,你還是睡覺吧。”
陸微別鬆了一口氣。
“不過周末有時間的話去跑跑倒是行,應該不影響你的作息。”霍奕笑眯眯地道。
陸微別心跳快了一拍,完了完了,逃得過早起,逃不過長跑。但她認命,強撐著波瀾不驚的表情道,“好啊。”
霍奕忍著笑點了點頭。他自然看得出來她不太願意,但是人年齡大了,總是要運動運動的,強身健體,這是為她好。
陸微別認真打量著霍奕的頭頂,發現什麽都沒出現。
“數字沒變化,是不是你之前判斷有錯誤?”陸微別立刻心虛。
“沒變化正常啊,我本身周末就會出去跑步。合情合理。你看,其實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最後起決定的還是我們自己,對不對?所以你放寬心生活吧。”霍奕抓住機會幫陸微別寬心。
“那我之後是不是不用跑步了?”陸微別對霍奕的結論不置可否,但對不用跑步這個可能性卻是喜上眉梢。
霍奕露出一個假笑,“不,還是得跑。因為我現在突然覺得跑步無聊了,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去的話,我以後就不跑了。”
陸微別咬著牙點了頭,趁霍奕回身的時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進了店裏,霍奕等在座位旁,等著陸微別忍不住了,優先挑了座位坐下,這才老神在在地在她對麵坐了,把菜單推給了她。
陸微別倒吸一口涼氣,“……你有什麽不吃的嗎?或者特別想吃的?”
“我不吃椰子,其他的都可以。對了,下單之前,你什麽問題都別問我,再問自殺。”霍奕笑得令人如沐春風。
陸微別則在這春風裏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
她認命地低頭點餐,戰戰兢兢地對著服務員的頭頂,報完了菜名。
“看,也沒有那麽難吧。”霍奕笑眯眯地道。
陸微別一隻拳頭握得咯咯響,“霍奕,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到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逛街、吃飯、聊天、交朋友為止。”霍奕正色道。
陸微別精神幾乎要崩潰,“你到底圖什麽啊?”
“我想要你明白一件事兒。”霍奕道。
“什麽事兒?你告訴我,我立刻明白,馬上明白!”陸微別咬牙道。
“真的?”霍奕挑了挑眉,“我想讓你明白,在這世界上,無論你想要什麽,你都可以得到。當然,犯法的除外。”
陸微別愣了愣。
霍奕也不著急,老神在在地端坐著,一雙眼睛流光溢彩,笑眯眯地看著陸微別,“有點兒渴。”
陸微別眨了眨眼,沒有接茬兒。
霍奕歎了口氣,發愁道,“再這麽下去,咽炎可能要犯,要是嚴重起來,也不知道能不能動手術,那我的那些病人……”
陸微別咬了咬牙,招手叫了服務員,麻煩她先上些白水。
“謝謝。”霍奕微笑,“剛才說的那個事兒,你明白了嗎?”
服務生拿了一個熱水壺上來。
霍奕巋然不動,笑眯眯地看著陸微別。
“明白明白!”陸微別點頭如搗蒜。
霍奕挑了挑眉,雙手環抱在胸前,向後靠在椅背上。
陸微別被他盯得渾身冒冷汗。最後實在憋不住了,她氣鼓鼓地抄起壺,倒了半杯遞給了霍奕,咬著後槽牙道,“我人蠢,沒明白,您以後想幹嘛幹嘛,您隨意!”
“真是多謝!”霍奕這才端起水杯。
陸微別氣急,索性扭過頭不去看他。
炸雞、沙拉、薯條上了桌,霍奕伸手去拿一次性手套。
陸微別眼疾手快,一把伸過去按住了他,“你確定嗎?”
霍奕忍俊不禁,“陸微別啊陸微別,我還以為你真的沒看我呢。”
陸微別額頭抽了抽,強壓著心裏的火氣,好脾氣地問道,“你真的確定自己在幹什麽嗎?”
“確定啊!”霍奕抽出了手,不疾不徐地道,“我正正經經地活過,也像死了一樣地活過。你猜我悟出了什麽道理?”
“什麽道理?”
“我悟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兒。”霍奕悠閑地舉起了一塊炸雞,“你猜是什麽?”
“……吃好吃的?”
“……你不要思維太具體,你得抽象出來。”霍奕搖搖頭,“人生最重要的,是被浪費。”
陸微別憋得臉都紅了也沒憋住,反駁道,“……我覺得你在胡說八道。”
霍奕不以為忤,“怎麽不是呢?我問你,你救了這麽多人,你就沒有浪費你的人生了?”
“我救人了啊!怎麽就是浪費呢?”陸微別急道。
“你救人這件事兒,隻是你覺得有意義,被你救的人也不一定活得就愉快。張老師那事兒,你不是表現得挺明白的嗎?怎麽現在這麽糊塗?”霍奕道。
陸微別不自在地轉了轉頭,“張老師那是特例。”
“我看不見得。我倒覺得,你覺得人生是完美的。之所以結局不夠完美,隻不過因為你做得還不夠而已。”霍奕道。
陸微別低下了頭,“……我確實做得不夠。”
“我看你是習慣性往自己身上扛鍋。”霍奕定定地看著她,“世事無常,再好的人、再小心的人也可能麵對飛來橫禍,讓你覺得很害怕吧?”
陸微別愣住了。
“所以啊,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神,就是因為我們能力有限,我們有很多事情無法控製。這不是值得自責的事兒,而是要去學會接受的事兒。”霍奕道。
“可是我明明有辦法阻止最後一天的到來啊,我不是有超能力嗎?”陸微別反駁道。
“你也有看不到的時間吧?那些從未被你影響過生命的人,他們的時間,你不是看不到嗎?”霍奕道。
“他們不算,我們隻算那些我能看到的人。”陸微別道。
“就算那些你能看到的人,有些人的命,你也救不了,對不對?”霍奕道,“我們做大夫的,生死見多了。哪有人可以打包票,每一個病人都能康複?所謂治病不治命,不就是這個道理嗎?你也一樣,有些人你能救,有些人你的確救不了啊。”
“可是有些時候,確實是我的疏忽……”陸微別道。
“人會疏忽,這就是人的能力限.製。你考試的時候,要是因為疏忽丟了分,老師能給你加上嗎?”霍奕反問道。
“那行,就算我有些人救不了,但能救的,我總要盡力去救吧?”陸微別道。
“這個難說,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活得很久的。我跟你說過吧,活著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為活著付出代價,比如綿綿,她就願意為了體麵的離開而提前離開啊。你一直盯著那個數字,所以可能忽略了去體驗自己的人生。生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兒,人們得去經曆它們、體驗它們,才能知道哪個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我們在漫長的人生中做過選擇,在一次一次的權衡中,那個數字的意義變得不再一樣了。你替我們堅守的東西,和我們想要堅守的東西,未必是相同的。”霍奕道。
陸微別語氣很有些沮喪,“可我隻能看到那個數字啊,我又不能當麵去問,問他到底在不在乎那幾天的命。”
“所以不要用你的方式接觸我們。換個方式接觸我們吧。”霍奕道。
“什麽方式?”
“我們最熟悉的方式。”霍奕道,“什麽都不要擔心,成為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家人,影響我們的生活,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陸微別雙手交握在一起,互相攥的手都發白了。好半晌她才道,“可要是那個人,最在乎的就是時間呢?”
霍奕聳聳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啊,這是人和人交往的常態,大家都是有這個心理準備的。要是真的怕死怕到不想讓任何人聯係自己,那他也可以躲避人群,不和別人打交道啊,像你一樣。”
陸微別遲疑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敢。”
“沒關係啊,我幫你。”霍奕道,“一會兒吃完飯,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什麽人?”陸微別警覺道,“霍奕你不要步子邁太大,這個事情要從長計議……”
“我高中的數學老師,楊信,你叫跟我一樣,叫他楊老師就行。退休以後跟著師娘到這邊生活了。你不要緊張,我不指望你今天能有什麽變化,咱們順其自然。”霍奕道,順便把炸雞的盤子往陸微別麵前推了推。
你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在五歲的時候被迫獨當一麵,心裏卻仍然是個看不破的小孩子。
那現在,我來陪你,順其自然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