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

陸微別遇見霍奕的第七十天。

霍奕的最後一天。

早上七點,陸微別把最後一口煎餅塞進嘴裏,快步趕向醫院。

經過了薛綿綿的事情,陸微別再不敢掉以輕心,盡管她和霍奕約在了中午,她還是準備一早就到三醫院候著,以防萬一。

她走進醫院大門時,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和她擦肩而過。

陸微別歎了口氣,這一天之中,生生死死,又怎麽算得過來呢。

她這麽想著,救護車已經停到了急診門口,被抬下來的那個人,遠遠地看不清楚臉。但緊接著下車的那個人,陸微別卻是認識的。

劉昊!

陸微別心下一緊,忙快步趕上前去。

躺在輪**的,不是劉老爺子又是誰?

劉老爺子的輪床被停在手術室外,他用自己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握著劉昊的手,含混不清地道,“照……顧……”

劉昊早已六神無主,但還是故作鎮定,安慰道,“您放心啊,我會照顧好你的。”

劉老爺子眼睛亮亮的,緊緊盯著劉昊,緊緊地捏著劉昊的手。

劉昊從未見過爺爺這麽認真的眼神,隻覺得自己一定猜對了,“您放心,我保證!”

劉老爺子動了動嘴唇,卻再沒發出聲音,整個人陷入了昏迷狀態。

劉昊再也忍不住,抱著劉老爺子哭了出來。

“家屬讓一讓,病人要去做檢查了。”護士出來攔他。

陸微別歎了口氣,上前扶起了劉昊,“劉昊,咱們別妨礙醫生護士搶救,先去旁邊等一下吧。”

劉昊回頭看到是陸微別,麻木地收回了手。

護士立刻把劉老爺子推.進了CT室。

劉昊就那麽跪在地上,哭得更凶,哭得仿佛,剛剛那一麵,就是他和爺爺的最後一麵。

陸微別沒有辦法,隻好蹲在一邊,陪著他哭。

再然後,劉老爺子被匆匆送往手術室,陸微別又攙著劉昊挪到了手術室外等著。

劉昊終於累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怔怔地看著緊閉的手術室大門,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這扇門打開,還是持續關閉。

“微別姐,你說我爺爺,他能挺過來嗎?”劉昊喃喃道。

陸微別仔細回憶了一下,當時劉老爺子做手術的時候,還有一百七十多天的時間,加加減減到現在,應該還有半年左右。按道理說,這次手術他應該能挺過來。但她的直覺總覺得,事情會向另一個方向發展。所以她沒有回答,隻是攬住了劉昊的肩,以示安慰。

劉老爺子再也沒有醒過來。

胰腺癌患者很容易發生血栓,血栓導致劉老爺子發生了腦梗死。

“……由此引發了急性腦水腫。另外,患者本身有胰腺癌,血糖控製得不是特別好,也加重了腦水腫。腦水腫壓迫了腦幹,導致患者的呼吸、循環功能受損,我們實行了去骨瓣減壓術,但是之前的損傷並不能恢複……”主刀醫生向劉昊一字一句地解釋原因。

劉昊感覺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陸微別一路陪著他,聯係殯儀館,聯係剛剛離開國內的父親,去醫院繳費。

整件事情忙完,陸微別又陪劉昊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等殯儀館的車來。

劉昊雙眼通紅,眼淚已經幹在臉上,嘴唇蒼白,還卷起了些幹皮。

陸微別見狀,掏出了給自己中午準備的小麵包和檸檬茶,遞給劉昊,“吃點東西吧。”

劉昊搖了搖頭。

爺爺不在了,他在這世上孤軍奮戰了。他為什麽非要好好活著,認輸不就行了?

陸微別把麵包和飲料塞到劉昊手裏,“再怎麽樣,也好歹吃點東西吧。你爺爺要是有在天之靈,也一定不希望你餓肚子的。”

劉昊也不掙紮,默默地接了,但也沒有吃的意思,還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陸微別歎了口氣,也一動不動地陪在他身邊坐著。

“微別姐。”過了好久,劉昊才開了口。

“我在。”陸微別道。

“我爺爺的事兒……你別告訴綿綿姐。”劉昊道,“她本身就膽子小,要是她知道我爺爺他……我怕她受不了……”

陸微別迅速偏頭,擦掉了自己的眼淚,用盡可能最平靜的聲音說,“好。”

“她最近過得好嗎?”劉昊問道。

陸微別鼻子眼眶都酸得發疼,咬牙道,“……她很好。”

劉昊抬頭看著藍天,太陽刺得他微微眯眼,“那就好。她和我爺爺,能有一個人贏了,也是好的。”

他不是沒想過送別,但沒想過送別會來得這麽快。

他和爺爺過了非常愉快的時光,和爺爺的忘年交成了朋友,又在朋友的幫助下暫時解決了和父母的矛盾,還給爺爺找到了新的有效藥。

一切都那麽好,好到所有的事情都有了希望。

誰知送別的時候已經到來。

“微別姐,綿綿姐會贏的吧?我們……總有人會贏的吧?”劉昊紅著眼睛問道。

“是,我們總有人會贏。”陸微別含著眼淚道。

人類總是能贏。

我們贏過天花,贏過鼠疫,也一定能贏過癌症。醫學總在進步,總有一天,人類會贏。

殯儀館的車來了。

劉昊見狀,起身道,“車來了,我走了。再見,微別姐。替我給綿綿姐帶好。”

陸微別也起身,看著對麵眼睛通紅臉色蒼白的半大小夥子,心疼道,“劉昊,照顧好自己。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聯係我。”

劉昊點點頭,跟她打了招呼,轉身去跟殯儀館的人做交接。

他背對著陸微別,所以陸微別不會發現,他滿臉的驚痛之色。

他爺爺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說的是“照顧”。

他卻以為,爺爺是看著自己的父親不孝,擔心自己病後孤苦無依,才請求自己好好照顧他。

可他好像猜錯了。

他的爺爺,從來不擔心自己,隻會擔心他。

爺爺鬧了兩天,還被霍奕逮住訓了一頓的那次,就是為了買紅薯片。可真等紅薯片買回來了,爺爺也就吃了一片,剩下的一大包都進了他的肚子。

爺爺平生隻吃過一次肯德基,那次是他小學五年級的暑假。他考砸了,被父母一頓罵,整個假期都悶悶不樂。

就在那個假期裏,爺爺非要他帶路,去嚐嚐“洋炸雞”。他以為真的是爺爺饞了,可他的爺爺啊,隻愛吃從小吃到大的那些東西。這麽多年,他再也沒提過去吃肯德基,更沒提議去嚐嚐牛排冬陰功之類的異國菜。

他這次回來,雖然打著照顧爺爺的旗號,卻其實被爺爺照顧得更多。

爺爺關心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偷偷在茶水間哭都知道。自己的治療方案都無效了,心裏卻還是覺得他這個連父母離婚都扛不過去的軟弱孫子更重要。

可他還是沒能及時猜對他的真心。

所以,爺爺看他的最後一眼,才會那麽的用力吧。

他也許拚命地在表達,“請你一定要拚命地理解我在說什麽,請你一定要拚命地聽我的話。”

劉昊把陸微別的小麵包塞到了嘴裏,又拿起檸檬茶灌了好幾口。

他很重要的。

就算未來的路上,再也沒有關心他的親人,他也是很重要的。

因為,他被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老爺子愛著。

因為,他是他最後的遺願。

所以他得好好活著,他得照顧好自己,他得幸福。

送走劉昊,陸微別覺得心裏鬱結難解,一時沒有力氣站起來,於是就又坐在長椅上發了會兒呆。

因為工作原因,她經常出入各個醫院。無論風晴雨雪,醫院總是人來人往,沒有一天清靜過。

這些人裏,誰藥石無靈了?誰又能被妙手回春?

沒人知道。

送進來時連眼睛都睜不開的人,也許三天後就能下床溜達。有說有笑走進來的人,也許下一秒就會倒地不起。

絕望的消息,也許是一個醫學奇跡的開端;而歡喜的消息,也可能隻是葬禮進行曲的前奏。

就像劉老爺子,誰能想到,十天前還被醫生當作模範樣本鼓勵薛綿綿的人,就會這麽突然地離開?

不會有人知道的。就連她,也不會……

想到這裏,她突然一個激靈。

她本可以知道的!

當她提出新的療法的時候,劉老爺子的頭頂沒有出現任何數字,但根據他對新藥的反應,不管多少,他的壽命都應該是會延長一些的。

這些矛盾堆在一起,隻能指向一個結論,那就是,劉老爺子會在發展到惡病質之前,因為其他的一些原因離世。

這麽明顯的提示,卻因為這段時間她腦中一團亂麻,被漏掉了。

哪怕她在昨天想起這件事,都來得及挽救這個境況。

血栓本就是胰腺癌患者常發生的並發症,如果想要排查短期致死因素的話,很容易就可以想到要給他查個凝血,發現異常以後,隻要吃上抗凝藥,就可以大大降低腦卒中的風險。

陸微別渾身發抖。

劉老爺子,竟然是她害死的。

她覺得憋氣,謹小慎微到這個程度,還是逃不過去嗎?

那霍奕呢?霍奕的今天,躲得過去嗎?

她掏出手機來,把音量調到最大,又確認了幾次信號是不是滿格。

霍奕還沒有發信息來。

還在忙嗎?她要不要去找他?

“姑娘,姑娘……姑娘!”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陸微別的猶豫。

陸微別下意識地抬頭,一個中年男人,抱著一個小男孩,一臉焦急。那小男孩有些麵熟,五官皺在一起,大聲嚷著疼。

“你知不知道急診在什麽地方?”那男人焦急地道。

“這邊進去,左轉,再右轉。”陸微別連忙答道。

那男人聽了,徑直抱著孩子就跑了進去。

看來誰都不容易啊,陸微別歎了口氣,又拿出手機看了又看,一顆心砰砰砰直跳。

她已經眼睜睜看著綿綿離開,又因為自己的疏忽害死了劉老爺子,如果她再害死霍奕……

等等!

陸微別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覺得那個孩子麵熟了!

他是那天她在馬路上拽回來的男孩子!

陸微別立刻起身往急診室跑。

這下子所有邏輯都通了。這孩子本身會在七十天前的那場車禍中死掉,但她救了他。

於是活下來的他,在七十天後生了病,被家人帶到了這間醫院。今天,霍奕在這家醫院上班,也許就有可能被這家人影響。

她一邊往急診室跑,一邊祈禱,拜托拜托,霍奕你現在千萬別在急診,千萬別在急診,比我晚一點到就好,一點就好……

與此同時,霍奕剛剛結束急診手術,手術很成功。

“霍大夫,多謝救急!”急診的林大夫誇到。

霍奕一邊脫手術服一邊開玩笑道,“應該的,外科會診我還敢不來?”

此話一出,林大夫像撿到寶一樣,立刻探頭去看霍奕的正臉,“難得啊,霍大夫都會開玩笑了!有什麽好事兒啊?”

霍奕已經收拾停當,推門就走,“馬上下班,這不是好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