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吐字倒是清晰,但是語速太快,屋子裏也沒幾個人聽懂了。

不過她這一聲吼倒是把屋子裏混亂的戰況暫時止住了,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地看著她。

陸微別尷尬地咽了咽口水,腦中警鈴大作,裝作乖巧地道,“叔叔阿姨好,我們是付冰的同學。這次付冰沒能按時回來,主要怪我。我把放著實驗數據的U盤落在賓館了。那個U盤特別重要,導師讓她們兩個陪我一起取了再回來。”

薛綿綿也緩過神兒來,“是啊,本身付冰說家裏有事兒不想跟著一起去的,但是老師不放心我們,非得讓付冰跟著,說付冰是整個實驗室最細心,最可靠的學生,所以必須跟著一起。”

付由的臉色一時有些複雜,他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她也沒那麽靠譜,你們老師也太能誇了。”

付冰本來有些緩和的神色又冷了起來,脖子也梗得更狠了。

薛綿綿立刻接了這個話茬,“叔叔您別不信啊,我跟您說,我們老師誇張的那些說法,我都沒跟您學呢,您可不知道,平常我們老師把她誇得啊,天上有地上無的,說我們所有人都得向她學習呢!”

“哼,能誇她什麽啊,有多不靠譜?”付由一字一句地問道。他麵上還是一成不變的不屑於不滿意,眼睛也瞥向了別的的地方。但他緊繃的姿勢還是泄露出他很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

薛綿綿有點兒懵,她其實跟付冰並沒有多熟,隻好開始信口胡諏,“老師說她……團結同學,性情溫和,做事堅韌,熱愛學習,有創新能力,做事認真負責,認真仔細……”

“哼,也不過如此。”付由認認真真聽完,板著臉嗤道。但他臉上的神情還是緩和了不少,嘴角甚至掛了寫硬邦邦的弧度。

付冰早就知道父親的臭脾氣,吵也吵了,脾氣也發了,這時平靜下來,看著瘦脫了人形的父親,心裏也軟了,麵無表情地搬了把椅子坐下來。

“你看你倆,這樣多好,非得一見麵就掐起來,其實心都軟著呢,偏偏一說話就夾槍帶棒的。”陳雪這才放下了心,笑著招呼道,“綿綿,微別,你們也坐吧,別老站著,怪累的。”

陸微別和薛綿綿依言找了位置坐,陳雪又去給她們倒了水。

付由轉向陳雪問道,“你們之前見過?”

陳雪剛把最後一杯水遞到陸微別手裏,聽了這話一愣,下意識地就否認道,“沒有。”

付由皺了眉,“那你怎麽知道她倆叫什麽?”

陳雪一愣。

陸微別和薛綿綿也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我們小課題一共就三個人,她能不知道嗎?”付冰板著一張臉,冷冰冰地道,“你以為我媽是你呢,對我不聞不問的。”

付由看了她一眼,又在另外三人臉上掃了一圈,沒有說話。

“行了行了,就知道騙不過你。之前我們翹課去海邊玩兒正好趕上我媽調休,她怕你罵我沒敢告訴你。”付冰滿不在乎地道。

付由皺了眉頭,“你還翹課?”

“那個高數老師講得讓人聽不懂,還不如我自己學。”付冰道,“這都快半年前的事兒了,高數我也高分過了,你就別刨根問底的了。我的事兒你審也審完了,你怎麽回事兒?我這才出去幾天,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你翹課是對老師的不尊重!這跟你考多少分有關係嗎?”付由道。

“沒關係,我以後不翹課了,行了吧。你別避重就輕,你怎麽回事兒?”付冰道。

付由哼了一聲,“能怎麽回事?胃癌啊,電話裏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付冰火大,“跟我說過?是,你們是跟我說過你得胃癌了,但就算是胃癌它也得有個進展過程吧?你以前雖然不算胖吧,但也不算瘦的,怎麽一下子瘦成了這個樣子?”

“沒跟你說?”付由哼了一聲,“你也沒問啊!”

付冰剛想嗆回去,薛綿綿拽了她袖子一下,“那個……我們倆解釋也解釋完了,就不打擾你們一家人敘舊了,要不……我們先回去?”

可能是因為用盡全力爭吵的緣故,付冰的臉色看上去非常不錯,紅撲撲的。她想了想,覺得一家子吵成這個德行也不好意思讓人看熱鬧,點了點頭道,“行,今天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不麻煩,本身就是我們捅的簍子嘛,我們來解釋一下也是應該的。”薛綿綿笑道,說著,就起身跟陳雪和付由道了別。

陸微別後心早就被汗浸透了,也如釋重負地道了別。

出了門,薛綿綿吐了吐舌頭,“這可比我想象嚇人。”

“豈止,比我見過的幾乎所有人都嚇人。兩個人都病殃殃的,吵得這麽凶,我都怕……”陸微別沒敢說接下來的話,“都是你非要來湊這個熱鬧,你以後能不能消停點兒?”

薛綿綿不服,“你怎麽這麽說啊?要不是我的話,今天這場麵能圓了嗎?”

“說得好像當時開口攔陳老師的人是你似的。”陸微別揶揄道。她現在可不怕跟薛綿綿杠上,畢竟她就是要不停地刺激薛綿綿,這樣才可能在二十多天內替她改了命運。

薛綿綿理虧,安靜了一會兒,又問道,“你說這個付老師怎麽現在這麽瘦啊?他這才幾天啊?”

陸微別盯了一會兒,發現薛綿綿腦袋頂上一個數字都沒有,暗自歎了口氣,解釋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這個病挺複雜的,預後都不太好。”

病房裏,三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付由才哼了一聲,打破了安靜。

“嫌丟人的話,早你別那麽暴躁啊。”付冰梗著脖子道。

因為有薛綿綿和陸微別的離開打岔,房間裏劍拔弩張的氛圍也冷卻了下來,這話雖然聽著不好聽,但也沒之前那麽火爆嚇人了。

“好了好了,你倆都別較勁了。”陳雪出來打圓場,“一個擔心爸爸擔心到睡不著,另一個天天跟我念叨女兒怎麽還不回來,怎麽一見麵就開始掐了呢?”

父女兩個都僵硬地偏了偏頭。

這世上哪裏有贏得過孩子的父母呢?

最終還是付由先開了口,他慢慢地道,“咳,其實我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囑咐囑咐你,以後照顧好你媽。爸爸這個病,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了,你媽不容易,她工作太辛苦,你以後少氣她。還有啊,你要是以後找對象,可得擦亮眼睛,找個脾氣好的,要不別人可受不了你。”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但你這性子,不用改。免得以後受人欺負。你放心,就算我不在了,我的那幫兄弟還在,不會讓你吃虧的。”

“也就是你,別人誰敢欺負我?”付冰聽著紅了眼眶,但還是冷著臉道,“你別以為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好話,我就能替你照顧我媽。那是你老婆,你自己照顧。”

“沒事兒,我不用人照顧,我能照顧好自己的,真的。”陳雪道。

“媽你別幫他說話!他這輩子,在家做過幾頓飯?刷過幾回碗?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住院,他去看過幾次?陪我看過幾次電影?他什麽都不知道,覺得有個家,就是出張結婚證明這麽簡單。現在他病了,得退居二線了,不正式他為自己對這個家的虧欠做出點兒彌補的時候嗎?怎麽,說死就死,當甩手掌櫃的?”付冰顫抖著聲音道。

這其實不是她想說的話。

她明白,自己的爸爸,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不是一個好爸爸,但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個負責的警察、一個好人。

在他對家庭付出的時間這件事上,她是不怪他的。

但她不想他了無牽掛,她希望他對人生留有遺憾,她希望他遺憾、希望他愧疚,希望他像漢景帝垂死之時被栗姬氣得健康起來一樣,也能被自己氣得好起來。

她知道遺傳性彌散型胃癌有多可怕,她不期待父親可以陪伴自己幾十年,但至少給她幾個月吧?

她才知道他的病,就要為自己的病做手術,好不容易恢複了行動,他就躺在那裏,瘦得脫形,仿佛之所以能撐到現在隻不過是為了見她最後一麵而已。

他是了無遺憾了,那她呢?

誰能給她時間,讓他相信,她其實也愛他,其實也尊敬他,也理解他,也願意為了他的幸福做任何事?

付由沉默了。

也許因為生命將近,對他而言,所有的話都那麽真實、那麽響亮,那麽讓人心裏痛如雷擊。

原來,女兒的怨氣,一直是他啊。

他很少陪她,所以她性格冷漠,他脾氣急躁,所以他性情乖張,他做的不好的地方,都傷害到了她,而他做得好的地方……

付由苦笑。

而他做得好的地方,也許女兒都不理解吧。

他愛她。

他覺得她沒有禮貌,覺得她不夠貼心,不夠可愛,不夠陽光有活力。

可他愛她。

盡管他對她有無數的不滿意,他也愛她。

但她不會相信了。

“好,你媽媽就交給我了。”他閉著眼睛,悠然道,“倒是你啊,以後找對象,無論如何得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啊。不要有太大壓力,這事兒急不得,不能隨便找個人湊合。但是還是得找一個,你得給自己啊,找個後盾。”

付冰不明白,怎麽繞來繞去又繞到了這裏。而且她也並不相信自己的幸福與婚姻有關,隨口敷衍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付由掙紮著拉住了付冰和陳雪的手。

付冰這才驚覺他的手涼得嚇人、硬得嚇人。

“對不起。”付由對陳雪道。

陳雪哭著拚命搖頭。

付冰這才發現不對,徹底慌了,“怎麽回事,你的手怎麽這麽……”

付由的監護器發出了尖銳的報警聲。

“小冰,你爸爸前段時間發生了腸梗阻,實在沒有辦法攝入營養。他這個人你也知道,好扛事兒,等發現的時候……該想的辦法我們都想了,造口手術也做了,但是壞死的腸道太多……”

母親的沙啞的聲音好像從身邊傳來。

付冰這才明白,什麽叫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