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方圓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

薛綿綿說自己在家無聊,自告奮勇地陪她做了這手術。

她向來是怕熱鬧不夠多的性格,既然都來了醫院,索性就約了陸微別,讓她下班過來,順便再一起去看看付冰。

陸微別接到她的邀約電話時,心情很是複雜。

時間已經是周三,陸微別算著,薛綿綿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她不知道綿綿為什麽有這麽多精力去擔心別人的事情。她很擔心,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真正等綿綿離開的那一天,會因為自己不夠專注於自己的人生而後悔。

陸微別左思右想,覺得無論如何,薛綿綿的事情都不能再拖了。

首先,她得想盡一切辦法,把薛綿綿的壽命提上來;第二,無論如何,她都得提醒薛綿綿,她是絕症患者,絕症患者!她應該好好規劃安排自己的人生,不要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在那裏白白浪費時間。

因此她二話不說就赴了約。一方麵,她的確想探望一下圓圓和小冰,另一方麵,她必須得當麵跟綿綿約談,讓她好好調整一下心態,不要徒留遺憾。

順便試探一下,到底是什麽問題讓薛綿綿隻剩下三十天壽命了。

就她的病程而言,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這麽快才對……

陸微別到醫院的時候,薛綿綿正守在鍾方圓的病床邊上,饒有興致地逗著她說話。

“那你跟你男朋友,平時約會都去什麽地方啊?”薛綿綿哢嚓咬下一大口蘋果,笑眯眯地道。

“約會是個很美好的詞。其實,約會也不需要什麽特定的地方,學校後街,放學後的教室,籃球場邊……什麽地方不可以約會呢?隻要愛的人在,愛在,哪裏都可以約會……”鍾方圓眼睛亮晶晶地道,“就像你手邊的蘋果,永遠是這麽清脆甘甜……”

陸微別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鍾方圓這話,有點兒奇怪啊。

薛綿綿忍俊不禁,“這麽厲害呐?那你有沒有寫過情書?”

鍾方圓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庸俗。”

“庸俗?寫情書就庸俗了?”薛綿綿瞪大了眼睛。

“我是說,你庸俗。什麽是情書?有情義的話,都是情書。”鍾方圓悠悠歎道,“我寫封信給你,就是愛你啦?錯啦!我寫信的時候,字字句句都想著你,那才是愛你呢。我發微信給你,就是不把你當回事兒?怎麽可能呢……吃飯的時候,想給你發消息,上課的時候,想給你發消息,做夢的時候,想給你發消息,哪怕隻有一兩句話,都想給你發消息,這難道不是情意嗎?對於我們這種藝術家的靈魂……”

她還沒說完,薛綿綿已經在旁邊吃吃地笑得岔氣。

陸微別算是看明白怎麽回事了,薛綿綿這是趁著鍾方圓麻醉沒醒,在這兒玩兒她呢。

她好氣又好笑地走了過去,“綿綿你悠著點兒啊,你到時候也得做全麻手術呢,小心她到時候回來玩兒你。”

薛綿綿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不會記得這些的,等麻醉勁兒一過,她準保斷片兒。你不跟她聊兩句嗎?可好玩兒了……”

陸微別既沒這個興致,也沒這個膽子,“算了吧……她爸媽呢?”

薛綿綿笑得更開心,“一個去給她買荔枝,另一個去給她買楊梅了哈哈哈……不去買這姑娘就哭啊,說爸媽不尊重她的靈魂哈哈哈哈……”

陸微別看了看窗外被寒風吹得嘩啦啦響的枯葉子。

感覺鍾家爸媽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

拋下剛做完手術,正在胡言亂語的病人就走實在不是什麽講義氣的行為,陸微別拖了一把凳子,也在床邊坐了下來。

鍾方圓正跟被子對話,小聲嗚咽著,“你好可憐啊……明明這麽潔白無暇,卻要和這肮髒汙.穢為伍……”

薛綿綿笑得趴在**直不起身來。

鍾方圓瞥了她一眼,“現在的人多麽淺薄,除了會笑,就是笑。但是這世界上最深刻的靈魂,都是痛苦的。”

薛綿綿正了正神色,憋著笑道,“苦著一張臉,有什麽好?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為什麽非得哭啊?”

“錯啦,錯啦!不是為什麽非得哭,而是為什麽非得笑。”鍾方圓搖頭晃腦地道,“我們為什麽隻尊重笑容,不尊重眼淚呢?該笑的時候自然要好好笑,該哭的時候,也應該好好哭啊。”

陸微別知道鍾方圓現在仍然在胡言亂語。

雖說該哭的時候可以哭,但問題現在,並不是什麽該哭的時候啊?

一床白色的被子,被人洗得幹幹淨淨,消好了毒,安安穩穩地放在床.上,怎麽就與汙.穢為伍了?

她看著鍾方圓也沒流哈喇子在被子上啊……

可這胡言亂語卻說進了薛綿綿心裏。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臉上。

陸微別看著薛綿綿的神色,鼻子眼眶一下子就酸了。

她大概能體會一點薛綿綿的心情了。

她記得她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年聖誕夜,有幾個高三的學姐,挨門挨戶地敲門住大家聖誕快樂。

她當初以為這就是人性的溫暖與美好,可她的舍友卻說,看來高三壓力是真的大啊。

她還記得那個舍友,家庭條件很差,全家都指望著她讀書致富。

她那時候有些不能理解,但也沒膽量去問為什麽。

但這麽些年了,她慢慢長大,好像也明白了些什麽。

有時候,快樂也許不是真的快樂,而是悲傷和壓力逼迫下產生的自我保護機製。

經此一役,薛綿綿也安靜了下來,默默地坐到了鍾方圓父母回來。

鍾方圓的父母也是妙人,兩人著急陪女兒,又不想花太多時間在外麵遊**,於是一人買了荔枝罐頭,一人買了楊梅果脯,急衝衝地衝了回來。

鍾方圓還在迷迷糊糊地作詩,薛陸兩人打了招呼,就按計劃去探望付冰了。

付冰現在還不能吃東西,掛著鼻腸營養管。

看到她們來,付冰扯出了一個微笑。

薛綿綿像被放了氣的皮球,有些蔫蔫的,打的招呼也挺勉強的。

陸微別凡事不敢出頭,見場麵如此低落,也隻能揮揮手打個招呼完事兒。

付冰今天卻徹底褪去了對兩人的芥蒂,非常真誠地對著兩人道謝,“我聽我媽說了我的活檢結果了,多謝你們。要不是你們堅持,我可能也沒有幾年好活了。”

薛綿綿今天沒什麽挑起話頭的興趣,笑了笑算是應和。

付冰不知道為什麽她不高興,尷尬一下子就漫了上來。她本身也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眨了下眼睛,又偏了偏頭,梗起了脖子。

陸微別更加坐立不安。她不擅長成為引領者,但這氣氛實在讓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麽,緩和一下。

她裝作自然地回答道,“這不算什麽,我們隻是給了一個非常普通的建議而已。你應該感謝你媽媽,她才是那個堅持給你做檢查、堅持讓你做手術的人。”

付冰“嗯”了一聲,低頭玩兒自己的手指頭。

“你……現在感覺還好嗎?”薛綿綿試探著問道。

付冰抬頭看了薛綿綿一眼,看出她眼裏的確沒有敵意,這才緩了臉色,道,“沒什麽大事兒,就是跟管子而已。反正過兩天就拆了。”

薛綿綿點點頭,但情緒還是不高。

付冰歎了口氣道,“哎呀,我這兒還沒怎麽樣呢,怎麽你比我臉色還難看?”

薛綿綿難得地紅了眼眶,她咬了咬牙,把眼淚忍了回去,“陳老師呢?還在陪付老師?”

“嗯。我爸……他最近好像不太好。”付冰低了頭,哽咽了一下,“他已經跟我媽說想見見我了。他那個脾氣,向來不會打擾我上學的,他要是這麽說,那說明……”

付冰沒在說下去,薛綿綿和陸微別卻都聽懂了。

有這麽一種玄學,說人是知道自己將要死掉的。

雖然從來沒有理論或者證據可以解釋這件事,但是好像很多人都可以印證這個結論的。

癌症晚期的病人,就算家人都瞞著他們,他們也總會開始把周圍的事情安排得妥妥貼貼,見想見的人,告應該告的別。

還有很多慢性病人,忌了很久的口,一直都很配合,卻突然會在某一天要求吃某種違禁食物,而且必須吃到。這樣的病人,往往會在不久之後離世。

付由現在突然一反常態,一定要女兒中斷學業,回來見她,可能也是因為,感覺到了自己的死亡。

付冰和自己鼻子上的管子生起氣來,“都來這個破腸管,我連裝作不是病人都做不到!”

眼看著付冰伸手就要扯著管子打兩下,陸微別忙搶上前按住她的手,“你別任性,這管子下得不容易,要是拔.出來,還得重新再下一次。”

付冰終於哭了出來,“怎麽偏偏就我這麽不爭氣,連我爸爸最後一程都送不了……”

薛綿綿也跟著她哭了出來。這一瞬間,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究竟是心疼付冰一家更多,還是為自己難過更多。

陸微別本身就眼窩淺,見這兩人都哭了,實在忍不住,也跟著哭。好在她理智尚存,一邊哭一邊強打著精神勸道,“你也別這麽說,可能還有時間呢。可能,可能你爸爸他就是想你了……”

這勸導沒有奏效,她忙著想了個其他說辭,“你這麽哭的話,身體就更不容易好了……”

這話才讓付冰漸漸止住了哭。

兩人又陪了付冰一會兒,這才告了別,出了醫院。

陸微別有話想說,把薛綿綿哄到了奶茶店喝飲料。

兩人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車來車往。薛綿綿紅著眼睛歎道,“本身是來探病的,結果反而差點兒害得小冰更嚴重了。”

陸微別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接話。

薛綿綿深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道,“微別,我害怕了。”

“……我知道。”陸微別的聲音啞了。

“我不想病殃殃地躺在病**。”

“……我知道。”

“我不想秦立因為我的離開而傷心絕望。”

“……我知道。”

“我覺得這邊兒挺好的,我不想去那邊兒。”

陸微別已經壓抑不住聲音中的顫抖,“我知道。”

“我想好好活著。”薛綿綿抹了把眼淚,又打起了精神,“我相信我能活下去的,長長久久的。”

陸微別的左手在桌下握著拳,她的手心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指甲尖帶來的刺痛。

她看著薛綿綿。

薛綿綿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睛也濕漉漉的,但卻昂著頭坐在那裏,側臉沐浴在燈光下,亮晶晶地閃著光。

她擁有希望,她像個戰士。

陸微別心中發苦。

有的時候,最害人的並不是絕望,而是若有似無的、虛假的希望。它讓你失去規劃、失去理智,讓你成為轉籠中的倉鼠,明明一直守在了原地,卻總以為自己在大步向前。它燃燒了你最後的時間,湮滅你最後的願望,卻讓你在大禍臨頭前的最後一刻還在感激命運的饋贈。

它實在是過於殘忍。

可它又實在是過於美麗。

薛綿綿現在眼中的神采,未必可以留到知道真相之後。

什麽樣的人會舍得打破這種神采呢?

這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這世界上最邪惡的壞人。

陸微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啞著聲音道,“但是綿綿,你是不是應該做一些準備?你這個病……”

“你看你,這麽悲觀幹嘛?你要相信醫學的發展,科學的奇跡,我肯定可以挺過這場病的,然後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薛綿綿又成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陸微別暗暗咬牙。

薛綿綿兩口子簡直是一模一樣,凡事隻往好了想,一點兒危機意識都沒有,這麽下去可怎麽得了!

她琢磨了一下,采取了迂回戰術,“你聽說過哪個特別流行的問題嗎?”

“什麽問題?”

“假如你隻有三十天好活了,你會選擇用這三十天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