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做病人嘛,就得有做病人的覺悟。再這麽胡吃海喝,估計我的主治大夫就得衝過來揍我了。所以我決定了,接下來呢,我會按照推薦食譜好好調理飲食,爭取獲得最好的治療結果。”薛綿綿道。
秦立驚喜極了,衝過去就要一把抱住薛綿綿。
薛綿綿卻笑著推開他,“我要去下洗手間。”
秦立在巨大的喜悅中點了點頭。
陸微別卻看出來薛綿綿走路略有些踉蹌,猶豫了一下道,“我也去洗手間。”然後順勢跟了上去。
霍奕也看出來薛綿綿不太對勁,歎了口氣,對秦立道,“你這段時間多上點兒心,綿綿化療藥的副作用可能上來了。”
秦立的笑容凝在了臉上,情緒又跌回了最低穀,整個人像個泄氣的皮球。
“你也別太難過,化療藥副作用大,咱們都清楚。這也是治療必經的路,並不能說明她病情惡化,或者是其他的問題。越到這種時候,你越要穩住。”霍奕勸道,“你是大夫,要是你慌了,綿綿免不得要多想,是不是自己的病情惡化了,但沒有告訴她。更何況,她現在心裏壓力已經很大了,你要想辦法幫她疏解,不要讓她反過來看顧你。”
“這些我都知道……”秦立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可我……”
可我做不到啊。
霍奕用力拍了拍秦立的肩膀,“很多事情,我也幫不了你。別人再怎麽說,都得你自己想通才行。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話,任何時候,你有什麽想倒的苦水,想發泄的情緒,你都可以來找我,在我這兒把情緒卸了。這樣的話,也許你回家的時候,還有力氣能裝個笑臉出來。”
秦立又倒了大半杯酒,一口悶了,坐在那裏呲著牙咧著嘴了半天,這才點了點頭。
隔了一會兒,他又開始絮絮叨叨,講自己有多不會照顧人,有多對不起綿綿,講自己有多害怕,多內疚。
霍奕耐心聽他說完,勸道,“這些事情,其實真不是你的錯。有些時候,咱們誰都沒辦法的。胰腺癌你也不是不知道,這病,有幾個人能在早期發現的?現在能發現,已經是格外好的運氣了。要不然的話,綿綿哪天自己在家的時候,低血糖暈過去,磕在哪裏都不會有人知道。或者等過兩年,病程進展到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隻能做姑息治療,那時候不比現在更難嗎?”
“你說的這些,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知道,她這病,漏檢的概率不小,我也知道她這病預後不好。我什麽都知道。我學過統計學,我他媽什麽都知道!”秦立聲音都啞了,“是,那些人都漏檢了,但他們有一個醫生做老公嗎?他們沒有!綿綿和他們不一樣,綿綿有我!可我呢?我大錯特錯!要不是我忽視她的狀態,要不是我不夠有警惕心,綿綿她現在就不會這樣!我和她朝夕相處,我是個大夫!我怎麽能沒注意到這些事情!如果不是我的疏忽,綿綿怎麽會要遭這個罪啊?她為什麽要遭這個罪啊!”
一定有人做錯了什麽。
如果沒有人做錯,我們依然會遭受災難,那我們的人生是什麽?
是風浪中搖搖欲墜的一葉小舟,還是命運睥睨下的不值一提的螻蟻?
如果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如果無論怎麽努力、怎麽提防,都改變不了災難的發生,那努力還有什麽意義?
霍奕閉了閉眼。
聽了這話,霍奕的眼前走馬燈似的過著家人的臉龐,還有最後的時候,他們蒼白的臉,和渾身的血。
他想勸勸秦立的,可他卻無話可說。因為就連他,也沒想明白這些事情。
他是恨傅茵的。恨她害死所有的親人,恨她害他孤身一個。
可他慢慢感受到了傅茵的痛苦,感受到她的左右為難,他發現這仇恨仿佛也有些立不住腳。
但也僅此而已。
他想不通,也不願想,這些仇恨背後存在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他閉了閉眼。
想不通的事情,就放了吧。
薛綿綿正在廁所吐得昏天黑地,陸微別守在她身後,幫她順著背。
薛綿綿一邊吐,一邊在百忙之中抽空問道,“秦立沒看出來吧?”
陸微別眼圈一紅,“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時間操心這個。你放心,你那傻老公高興地沒工夫注意這些。你先好好把自己照顧好再說吧。”
“……那就好。”薛綿綿這才安下心來,回身繼續幹嘔。
餐桌上,秦立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嚷嚷道,“去他娘的造化弄人!去他娘的統計學!去他娘的生老病死!去他娘的無可奈何!都他媽給老子滾蛋!滾蛋!”
好在已經下午,店裏隻剩下他們一桌,老板和老板娘知道薛綿綿的病,也沒有上來攔著秦立。
秦立自己發了一通火後,仿佛徹底脫了力,頹廢地坐在那裏嚼著花生。
他其實想喝酒,但他的經驗告訴他,他離喝醉不遠了。
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因為喝醉酒而被老婆趕到霍奕那裏去。
他長歎了一口氣,“霍奕,我是個膽小鬼。是不是?”
霍奕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秦立其實自己早就知道答案,“我的確是啊。其實我現在根本沒必要這麽忙,是不是?”
霍奕不敢看秦立,側過頭去呼出了一口氣。
“你沒說,綿綿沒說,微別也沒說,但我知道,我現在不應該這麽忙。”秦立拿起酒杯放在手裏搖晃,眼睛盯著旋轉的液麵,“綿綿已經開始化療了,她現在去了這麽久,一定在吐。她是多要強的一個人啊,居然都決定控製飲食了,我簡直不敢想象,在這之前,她經曆了多少次這樣的嘔吐。這些,都是她自己扛過來的。我呢?我在加班。”
秦立的眼睛猩紅如血,“我的理由多充分啊?我得攢調休假,這樣我以後才有時間陪她。可我知道,我是害怕,害怕要是我休息了,要是我親眼看到她這麽虛弱了,那她這個病,就變得真實了。”
“秦立,你……”
秦立擺擺手,“你不用替我說話,我沒有什麽可辯解的,真的。她這個治療過程,每一步,都是個鬼門關,我不知道嗎?我知道!可我沒勇氣,沒膽子陪她一關一關闖下去。我就希望啊,綿綿可以一個人扛過去,扛過輔助治療,扛過手術,我陪她術後恢複就行,陪著她一天一天好起來,陪著她徹底告別癌症。所以我借著攢假期躲著她,看不見她,就假裝這病給我的家庭帶來的滅頂之災就不存在……我有什麽好解釋的?我他媽就不是個東西!”
霍奕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霍奕其實一直都知道,也知道秦立一直都知道,薛綿綿的命在老天爺手裏,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手裏。
但他們從未討論過這個話題,好像如果不討論這些,那些風險就不會存在。
好像如果不討論這些,薛綿綿就會順利地聽過治療,走向康複。
秦立抹了一把眼睛,“我是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膽小鬼……”
“你不是。”霍奕用力捏了捏秦立的肩膀以示安慰,“這是人之常情。”
人在絕境之中,總是會對未來的風險和災難視而不見。在徹底絕望之前,他們總會被激出過剩的求勝心和毫無根據的信念感。
然後跟隨著這些忽視和信念,昂首闊步地走向無盡的深淵。
這也許是人類進化中剩下的機製,保護絕境中的人奮力求生,以傳遞下去自己的DNA。對於DNA而言,本體隻要能以積極的心態多存活一天,它們就能有更高的概率被傳遞給下一代。
可惜這個機製,隻會考慮種族能不能繁衍,DNA能不能流傳,卻少有考慮,那個奮力求生的人,是否真的想要這麽做?
在沒有對未來過高期望的時候,理智地分析自己現在的境況,有多少人會選擇拚死一搏,又有多少人會選擇放過自己?
“可我應該做得更好一點的。”秦立啞著嗓子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霍奕安慰道,“再說了,又有誰知道,綿綿究竟會不會挺到最後?也許這希望就是真真切切的,也許綿綿真的會挺過來,對不對?”
秦立忍了忍,沒忍住,還是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了。
“媽的!你說的對!我還就他媽不信了!我們還能真倒黴,連個手術都挺不過去?”秦立抹了一把嘴,豪言壯語地道。
說著,他又滿滿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以壯士氣。
霍奕搶酒杯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秦立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把臉埋在了一堆花生殼裏。
那邊廂,薛綿綿好不容易止住了吐,在陸微別的陪伴下回了餐桌,一打眼,迎接她的就是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
她頓時氣得笑出了聲,“霍大夫,我身體不好,這頭醉豬,還是得麻煩你照顧了。”
霍奕有些頭疼,沉吟了一會兒才道,“都去我那兒坐會兒吧。這家夥要是醒了,發現老婆被氣走了,估計是得在我那兒鬧一通。正好,我那兒有副撲克,咱們打會兒牌?”
陸微別在心裏默默地反對,她下午還想去看鍾方圓呢。
“霍大夫,撲克費腦子,我沒那力氣。再說了,這小夥子一會兒要是耍個酒瘋啥的,你不是還得去照顧嗎?咱打牌也不能連著打,還是算了。”薛綿綿敬謝不敏。
霍奕認命,“要不這樣,你倆去看會兒電視?正好,上上個月秦立耍酒瘋的時候在我家買了V.I.P賬號,你前兩天不是說想看那電影下映了秦立都沒陪你看嗎?正好,你在我家電視上看。”
薛綿綿這才勉強同意了。
陸微別也得認命,乖乖跟上。
秦立酒品勉強算好,除了醉得像是昏迷了一樣完全失去運動能力,又偶爾像是夢靨一樣嚎上兩嗓子以外,也並不會折騰出多大.麻煩。不過憑霍奕一個人扶著他,還是有些費勁。
扶秦立進客房的時候,秦立突然向旁邊一歪,那個角度霍奕手上使不上勁兒,眼看秦立的後腦勺就要磕在床頭櫃上,陸微別忙搶上去扶了一下。
秦立無意識地抓住了陸微別的包,一個巧勁兒解開了搭扣,把裏麵的東西甩了一地。
薛綿綿實在看不下去,涼涼地道,“秦立,你要是現在還不知道什麽叫老實,這個禮拜你就別回家了,住外麵吧!”
老婆這種冷冰冰的聲音不是什麽好兆頭,秦立就算在醉中,潛意識也知道要收斂一點,忙乖巧地躺上床,藏到了被子裏。
霍奕歎道,“綿綿,你可真是偏心啊,我被折騰了一路,你都不知道說句話,微別才遭了一回罪,你這就心疼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陸微別這邊,幫她收拾掉落的東西。
薛綿綿沒好氣地道,“我心疼你幹嘛?他是和誰在一起的時候喝成這樣的?”
“我倒是想攔他,我攔得住嗎?你要是不想讓他喝,幹脆就不要點那麽多酒啊……”霍奕嘴上不甘示弱,注意力卻越來越跑偏。
他的視線鎖定在地上散落的那些資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