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三醫院的外科病房裏。

醫院的病房都長得差不多,她之所以能這麽順利地識別出自己的地理位置,是因為病床的左側擋板上磕出了一個豁口,那個豁口,是薛綿綿住院的時候不小心用水果刀磕出來的,為了防止切口劃傷人,兩人還特意拿著指甲銼把邊緣磨平了。

磨平了之後,兩人還對著那豁口很是研究了一陣,陸微別說,它長得像個豁口,薛綿綿偏說,它長得像隻貓。

陸微別反駁道,那豁口實在是小,根本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薛綿綿卻堅持道,那是一隻世間罕有的茶杯貓,所以本該就隻有這麽小的。

陸微別在暈暈乎乎中識別出這豁口,認命地閉了閉眼,最近她和這醫院的外科病房,還真是有緣分。

可她不能呆在這麽危險的地方。她逐漸失控的超能力,可不能離醫院這種生靈脆弱的地方太近。

她按了按太陽穴,準備起身離開。

可惜她剛剛起身,就被身邊的一個人按住了肩膀。

“多休息一會兒吧。明天做個係統檢查再出院。”霍奕道。

他也覺得,陸微別現在的情況,大概率是因為薛綿綿,又急又氣,急火攻心,這才暈了一下。

但經過薛綿綿的事情,他實在不能再順暢的相信什麽“我覺得”、“大概率”,把陸微別送到醫院的路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天秦立絕望崩潰的樣子……這景象讓他覺得,陸微別的這次暈厥是上天給的一個警示,如果他不按著這警示做些防備,陸微別就會不可控製地疾奔向黃泉。

陸微別暗暗叫苦。

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留在非病即殘、手無縛雞之力的外科病號中間,這霍奕可真能添亂……

一直呆到明天?

她一分鍾都不敢呆下去好嗎!

等等……

明天?!

那她神經脆弱為她設下九點半門禁晚一分鍾看到她回家就陷入恐怖片幻想的老母親怎麽辦?

就算她是傷寒瑪麗,是漫威漫畫裏的超級大反派,但罪不及父母好不好?

而且她一心向善啊……

她偷偷瞥了一旁的霍奕一眼。

對方麵色真誠,眼神關切,舉止間又帶著專業的不容置疑。

她想反駁又不敢,一瞬間腦子像充滿了漿糊,理不出個頭緒。於是她轉過身去,側躺著蜷縮在**,把頭也縮在了臂彎裏。

這個姿勢讓她稍稍積累出了一點安全感。

“你不憋得慌嗎?”一個稚嫩的女聲在她不遠處響起。

陸微別僵了僵。

她裝沒聽見行不行?

她偷偷抬了抬頭,準備看一下對方是不是已經沒有在注意自己了。

對麵**,坐著一個小姑娘,正探著頭,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陸微別腦袋不靈光,第一瞬間的反應竟然是,這小姑娘……長得好黃啊。

是真的黃,渾身的皮膚,甚至眼球,都是黃的。

……這小姑娘是黃疸?

住著院呢,還這麽嚴重?

陸微別一個激靈,這小姑娘的病一定不輕。高危人群!

她嚇得話一禿嚕就出來了,“不是,我得回家啊,我家裏人在等著我呢。”

“生病了就得住醫院啊,你得聽醫生的話。你看我,我都住在這兒三天了,都沒說要回家呢!”那小姑娘搶在霍奕前麵開口道,“我是因為肝血管瘤住院的,你是生什麽病了?”

肝血管瘤是一種常見的血管病變,平時沒什麽症狀,但當瘤體壓迫組織時,可能會造成那個組織的功能失常。而血管瘤本身如果長得足夠大,也有破裂的風險,引發大出血。

“我沒病。”隱身失敗,陸微別隻好苦著臉開始回答。

“怎麽可能?那醫生為什麽非讓你住院?”那小姑娘頗為不信任地道。

“不是醫生要求的,是我這個……朋友要求的。”陸微別指了指身後的霍奕。

那小姑娘笑了,“這不就是醫生嗎?穿著白大褂呢。”

陸微別不可置信地回頭。剛才她沒來得及看清楚,現在一看,果不其然,霍奕還把自己的白大褂穿上了。

霍奕配合地伸出雙手,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還順手指了指自己的胸牌。

看著麵前霍奕那張誌得意滿的大臉,陸微別心裏又急又氣,之前怎麽沒發現這廝這麽煩人呢?活像一個熊孩子!

……熊孩子?

陸微別審慎地上下打量了霍奕一下。

他嘴角微微翹著,眉梢也微微挑著,略微側著頭,挑著下巴,一副頗為驕傲,有有些調侃的樣子,“聽見沒有?要聽醫生的話。”

這氣質……有點兒眼熟?

霍奕的心理陰影解開了?

……不敢問。

陸微別垂頭喪氣了幾秒鍾,複又集中注意力,開始爭奪回家的權利,“霍大夫,就算你是醫生,你也得講道理啊。是,我是暈了一下,但那是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迷走神經張力增高,動脈血壓下降,心率減慢,心輸出量減少,明明白白普普通通,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咱們就不要占用寶貴的醫療資源了吧?”

“情緒激動暈了過去?萬一是短暫性腦缺血發作呢,萬一是心髒黏液瘤,萬一是暈厥性癲癇呢?有多少大病跟暈厥有關,怎麽能這麽掉以輕心?”霍奕急道。

陸微別難以置信地反駁道,“不是吧?你是個大夫啊,你不能有這種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的想法!你們醫學治療是有原則的,不能什麽人來,你都往最罕見、最嚴重的情況去想。你想想,我啊,二十七歲,身體健康,無相關病史,無相關家族病史,生活習慣良好,不抽煙少喝酒早睡早起規律運動,平生就暈過這麽一次,而且明明白白地之前確實前所未有的情緒激動了,你說這種情況,是個大病的概率有多大?”

霍奕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你概率統計學得好,但不是這麽用的。這種事情,放在你自己身上,概率隻有零和百分之一百。你可是單個樣本,別一天到晚拿群體數據自我安慰。真出了事兒,隻有你自己哭的份兒。”

“是啊,像我這麽大的肝血管瘤也很少見,在我這麽年輕的人裏,更是少見,可我還不是得病了。”身後的小姑娘開口道。

陸微別生無可戀地回頭。

那小姑娘也一臉嚴肅地看著她,“霍大夫人可好了,你要相信他啊!”

陸微別抿了抿嘴,又回過頭去看霍奕,他正帶著一副令人信服的職業微笑,愜意地看著她。

陸微別坐直身子,左右看看,心知今天想出去是沒戲了,憋屈地道,“那行吧。我手機呢?我給家裏打個電話。”

陸微別編了一個臨時救場去外地參加會議的借口,這才將將安撫住不放心的母親,險險地在**吐了一口氣。

一抬頭,又看見霍奕滿臉玩味地看著她。

她老臉一紅,有點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行了,看你這麽能騙人,應該腦子沒什麽大事。我先回去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來接你檢查。有事兒按鈴,護士會在。小方圓,你也是,好好休息。”霍奕交代了兩人幾句,起身道別。

陸微別強掛著一幅假笑,揮揮手送走了霍奕。

隔壁床的小姑娘,霍奕叫她小方圓的那個,反應可比陸微別親切得多,一邊笑著應下,一邊叮囑霍大夫回家路上要小心。

霍奕又看了兩人一眼,隻見小方圓笑靨如花,陸微別卻直愣愣地盯著他腦袋頂發。他挑了下眉毛,思考了一會兒,這才轉身離開。

話說太多,這讓陸微別有點心虛,她一直盯著霍奕頭頂,令她安心的是,他的頭頂確實沒有什麽數字出現。目送霍奕離開,她迅速平躺下來,打算裝裝死,像冬眠的熊一樣。

她覺得,一隻冬眠的熊,是不會傷害到草原上的小兔子的。

可惜,有些時候,小兔子並沒有放過熊的打算,“我叫鍾方圓,因為我爸爸姓鍾,我媽媽姓方,我意味著他們情感的圓滿。我今年十六歲,剛剛上高一。對了,昨天我同學們來看我,給我帶的賀卡可漂亮了,你要不要看?你叫什麽名字啊?你多大了?你在上大學嗎?你怎麽閉著眼睛啊?現在才八點多一點兒,你現在睡早了,到時候小心半夜醒了睡不著,醫院裏晚上可嚇人了。還有,我媽去幫我買陳記餅家的紫薯蛋黃酥了,你喜不喜歡吃?一會兒分你幾個?或者你喜歡吃其他什麽點心嗎?我打電話給我媽媽,問問她往回返了沒有,沒有的話,你想吃其他的也行……”

鍾方圓一連串不帶停頓的問題逼得陸微別不得不作出一些反應。她歎了口氣,坐起身來,側過身正對著鍾方圓,盯著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叫陸微別,小別勝新婚的微別,原因呢,是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我爸正在出差,為了表示他的愛意和歉意,所以他們給我取名叫微別,小名叫念念。”

鍾方圓一下子就來了興趣,眼睛亮了亮,“真的?你爸媽太有意思了!”

陸微別也笑,“是啊,挺有意思的。我二十七歲了,已經開始工作了,我剛剛不是想睡,隻不過有點兒累,想躺一下。你同學的賀卡長什麽樣子?我能看看嗎?”

鍾方圓興高采烈地從床頭櫃上把賀卡遞了過來。

陸微別接到手裏,發現這賀卡做得果然精致,插畫的顏色豐富,主要人物還鑲著金邊,果然是小孩子的審美。

“這賀卡確實很漂亮,你跟同學關係很好吧?”陸微別道。

鍾方圓情緒暗淡了一下,“是啊,超級想他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