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微別和薛綿綿約在了周三。

周三上午,陸微別來三醫院接薛綿綿出院。剛出醫院大門,就冷不丁地接了隔壁單基因病部門負責人老胡的一個電話。

倆人並不相熟,肯定是公事。陸微別示意薛綿綿回大廳坐著等她一下,自己到安靜一點的地方接了電話。

事情是這麽回事。

三醫院的兒科主任陳雪的丈夫付由,49歲,一個月前,斷斷續續覺得惡心、想吐,去醫院做了檢查。

本以為就是個胃炎而已,沒想到是彌漫性胃癌晚期。

陳雪是學醫的,知道這病預後極差,非同小可,立刻安排他住院,做了全胃切除手術。

全胃切除術後,付由的小腸和食道被直接連在了一起,堿性的腸液和膽汁往上反,燒得他嗓子難受。

兩人有個女兒,隻有二十一歲,還在上大學,並不知道父親的病情。

更可怕的是,部分彌漫性胃癌是可以遺傳的。

人體內的CDH1基因,若出現致病性突變的話,人就有很大概率患上這種彌漫性胃癌。這種遺傳性的癌症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意味著攜帶這種突變的雙親,有50%的概率將這種突變遺傳給他們的後代,讓他們的後代也成為這種病的高危人群。

陳雪不敢馬虎,確診的時候就抽了付由的血液送樣,又找了同事幫忙,假借體檢的名義取了女兒付冰的血樣,一起送去做了基因檢測。

而今天一早,陳雪收到了兩人的基因檢測報告。他的СDH1基因上有一個疑似致病的突變。

由於很多突變是獨自發生在某一個家係中的,而這一類疾病的發病率又非常低,因此,不是所有的罕見突變都可以被準確地區分為致病、不致病。

所以,一般而言,會將突變的致病性分為五級,致病、疑似致病、意義未明、意思良性、良性。根據每個突變的生物學特性,和以往的病例報告,可以對一個突變的致病性進行判讀。

付由的這個“疑似致病”,就是致病性證據相對明確,但又不敢完全肯定的那一檔。

而付冰的檢測報告顯示,她也攜帶了這個疑似治病的突變。

這對於陳雪而言,無異於是晴天霹靂。

由於彌漫性胃癌早期發病隱匿,完全沒有症狀,胃部細胞形態改變也不明顯,就連胃鏡檢查也常常遺漏,因此,如果想要預防這個疾病的發生,隻能夠進行預防性的全胃切除。

全胃切除有一攬子的後遺症。

她可能像父親一樣發生反流,也可能經常腹瀉,可能出現腹部不適、心慌頭昏等傾倒綜合征的症狀,可能發生貧血和營養障礙,更不要提,這意味著女兒一生的飲食和生活習慣的改變。

陳雪一方麵心疼女兒,一方麵又懷揣著一絲僥幸之心,希望這不是一個不致病的位點。

陳雪一邊要照顧痛苦的丈夫,一邊要想辦法瞞住女兒,疲於應對,這段時間早已非常疲憊,現在拿了這個報告,整個人的頹喪都寫在了臉上。

老胡今天來跟她談合作,看她臉色不對,問了兩句,就知道了這個事兒。

他一聽這事兒,立刻就推薦了“半仙”陸微別。

“這事兒我倒是能接,但是我得見著人才行。你知道的,我隻做麵對麵谘詢。他們要瞞著女兒的話,這事兒不好辦啊。”陸微別對救人這事總是來者不拒,可這次條件受限,讓有點兒發愁。

“這個沒關係,想個辦法讓你們見麵就行,不用說實話。”老胡滿不在乎地道。

陸微別尋思了一下,道,“那也不是不行,但是必須得有一個知情.人陪著。”

“行,我到時候讓陳主任陪著。我這就聯係她!多謝你,一會兒聯係!”老胡滿口答應。

“等一下等一下!你不要約今天啊,我今天休假,不在公司。”陸微別忙不迭地道。

可老胡早已掛了電話。

陸微別一邊無奈地向回走,一麵追打電話。

電話還沒接通,她就看見了薛綿綿。

不過她不是一個人坐著。她旁邊坐著一個梳著短卷發,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那女人看起來五十左右,神色有些憔悴。兩人看起來很是熟絡,薛綿綿雙手握著那女人的手,好像在安慰著什麽。

這時候,老胡的聲音從她的右後方傳了過來,“陳主任,我都聯係好了,您有時間嗎?咱們這就去見她。”

陸微別詫異地回頭。

另一邊,陳雪急切地抬了頭,薛綿綿也帶著探究的神色看了過來。

見著這個場麵,連老胡也是一愣。

四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才慢慢拆解清楚各自的身份。

原來薛綿綿和陳雪早就在醫院的聯歡會上見過麵,一來二去的,也算是熟絡。她回來等陸微別的時候,正好看見陳雪的神色不好,就過來聊了兩句。

聽了陸微別的顧慮,薛綿綿一拍大腿,提議道,付冰今天回家,幹脆到陳雪那邊煮個火鍋,不著痕跡地把這事兒辦了。

於是晚上的時候,陸微別完成了人生她第一次的“在陌生人家進餐”。

不管怎麽說,她還是有點兒局促的,在座位上坐立不安。

薛綿綿倒是頗為自在,和陳雪東拉西扯,緩和她的心情。

“我回來了。”伴隨著開門聲,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回來啦?今天上課累不累,快洗手吃飯吧。”陳雪起身去迎她。

“上課有什麽累不累的?老師在上麵講,我在底下聽唄,又不是考試。”付冰懶洋洋地道。

“我爸今天又沒回來?他是把家……”她把包甩在走廊,手扶著脖子轉了轉,慢悠悠地走進了餐廳,看到餐廳裏的兩人,抱怨的話戛然而止。

“你好呀!”薛綿綿笑眯眯地擺了擺手,衝她打招呼。

陸微別站在薛綿綿身後半步,也笑著擺了擺手。

付冰臉上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不情不願地打了個招呼,徑直去了洗手間。

陳雪有點赧然地解釋道,“我們倆工作都忙,有的時候教育起來,太嚴厲了,這孩子性子有點兒別扭。不過她其實是個好孩子,心很軟的,成績也好。”

“小孩子都這樣,我小時候也是,天怒人怨的。過幾年就好了。微別,你小時候也這樣吧?”薛綿綿道。

薛綿綿想了想自己五歲以前上房揭瓦的模糊曆史,點了點頭。

過不了一會兒,付冰拿了個盤子,端了四碗蘸料過來,“我家一直是我調蘸料,我媽調的不好吃。不知道你們吃不吃得習慣。”

陸微別老老實實接過碗,薛綿綿卻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笑著看她。

付冰不自在地轉了視線。

看著碟子裏的紅油,陸微別心中打鼓,湊到薛綿綿耳邊道,“這是辣的,你能吃這個嗎?”

薛綿綿挑了挑眉,“當然能!我跟你講啊,人活著不能虧嘴。”

兩人聲音雖然小,但餐桌不大,還是被陳雪母女聽到了。

“綿綿你不能吃辣嗎?我記得你以前是吃的呀?”陳雪驚訝道。

“沒有沒有,這兩天胃不舒服,微別瞎操心。”薛綿綿不想拿自己的病情再去添堵,忙找了個借口掩飾。

陸微別難過地看了她一眼。

付冰聽了,沒說什麽,轉身調了一碗沒辣椒的蘸料放在她麵前。

薛綿綿笑著致謝,但還是吃了那碗辣椒調料。

付冰挑挑眉,自顧自涮菜。

“對了,你們看那個新聞沒有?安吉麗娜朱莉那個?說她有什麽什麽,遺傳性的乳腺癌,然後她就把乳腺給切了?”薛綿綿假裝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話題。

“對對對,我們醫院裏也在聊這個呢,大家都在討論,要是自己的話,要不要做這個手術。”陳雪忙附和道。

“早八百年前的新聞了,你們現在才聊,也太落伍了吧。”付冰麵無表情地道。

場麵冷了一瞬。

好在薛綿綿是個越挫越勇的人。她嘻嘻哈哈地道,“是嗎?那我可真是落伍了。那你們說,要是你們的話,你們做不做這種手術?要是我的話,我估計也做。得癌症太劃不來了。微別你呢?”

陸微別按照早已寫好的台詞道,“我估計也會做吧。”

薛綿綿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道,“小冰,你呢,你做不做?”

“不知道。”付冰低頭吃菜,頭都沒抬。

“小冰,怎麽說話呢,對客人禮貌點。”陳雪出言幹預。

付冰放下筷子,抬了頭,“我真不知道。真出事兒了,倒是再說不行嗎?咱家又沒人得過乳腺癌,操那個心幹嘛?”

陸微別神色鄭重地道,“我覺得現在做決定也沒什麽,凡事趕早不趕晚,以防萬一嘛。而且我覺得你應該做這個手術,我覺得大家都應該做這個手術,畢竟活著比較重要。”

陳雪心裏一抽,筷子都差點沒握住,一眨不眨地看著陸微別。

陸微別鄭重地看了她一眼。

陳雪頹然地閉了閉眼睛,再睜眼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微別說得對,要是你的話,你也應該做手術。”

“我不做。”付冰的逆鱗終於被刺著了,索性斬釘截鐵地跟母親對著幹。

“這由不得你,你必須做,綁也要把你綁到手術台上!”陳雪道。

“行行行,你說了算。”付冰敷衍道,“反正八字沒一瞥的事兒,你怎麽高興怎麽來吧。”

這對母女對話的過程中,陸微別一直緊張地盯著付冰的頭頂。

如果付冰頭頂不會出現數字的話,八成這手術對她不會有什麽影響,那就意味著,她能逃過一劫;如果……

陸微別紅了紅眼睛。

因為付冰頭頂出現了數字。

從292慢慢爬升,停在了18253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