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陸微別就準備衝去神經外科“偶遇”秦立。
沒想到先碰見了霍奕。
霍奕送來谘詢的患者家屬出辦公室,一晃眼就看見了陸微別。他直覺就想打招呼,可話到嘴邊又猶豫了起來。
疾病中的頭暈眼花曾短暫剝掉了他的盔甲,但他現在已經痊愈,有些話,就再說不出口。
正猶豫間,陸微別也看到了他,見他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發愣,試探性地朝他揮了揮手。
如此這般,再不理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有點太說不過去了。
“你怎麽過來了?”霍奕跑了過去。
“來看幾個人。”陸微別道。
“幾個人?你周圍的人最近不太平啊。”霍奕挑了挑眉。
“也不是周圍不太平,一個是何淑,一個是之前來找我谘詢的病人,還有一個是秦立,那天綿綿疼成那個樣子,我有點兒擔心。”陸微別聳聳肩,“對了,你身體沒什麽問題了吧?”
霍奕道,“發個燒而已,早沒事了。還有綿綿,就是闌尾炎而已,打了兩天點滴還沒好利索,正琢磨著開刀切了算了。”
陸微別滿頭黑線,“都要開刀了,還而已?”
霍奕老神在在,“闌尾炎而已,小手術。”
就是秦立記性不好,普外查體那套東西早還給老師了,要不然他當時也不至於那麽著急,跑到急診去被好一通笑話。
“怪不得綿綿說,和你們這幫大夫在一塊兒不能玻璃心。你們這幫人啊,心硬,心真硬。”陸微別故作老成地搖了搖頭。
霍奕挑挑眉,不置可否,“要去看看她嗎,正好在我這兒住院呢。”
陸微別剛想答話,霍奕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來以後神色大變,冷聲道,“我馬上過去。”
“急事兒,先走一步。”霍奕掛了電話,跟陸微別簡單交待了一句,轉身就跑。
陸微別聳了聳肩,慢悠悠地往張林病房溜達過去。
不想對張林夫婦造成額外的影響,她本身隻想在門口偷偷看一眼的,卻沒有成功。
她走到張林病房的時候,正遇上劉沁在裏麵放聲大哭,幾個醫生護士推著機器往外衝,秦立抹著汗往裏衝。
秦立看見陸微別,想起張林是她的病人,一順手就把她帶進了病房。
陸微別隻得跟著進去,跟大家打了個招呼。
劉沁還在哭,沒有看到她;張林滿臉疲憊地微笑著跟她打了招呼;霍奕鐵青著臉回頭,發現是她,略微詫異地挑了挑眉。
秦立立刻解釋,“之前張老師找的遺傳谘詢師就是微別,正好碰見。”
霍奕恍然大悟,點了點頭,又對著秦立道,“你來勸勸劉老師吧,一直在哭,根本停不下來。”
秦立平生最怕女人哭,根本不敢攬這活兒,忙把陸微別往前一推,“微別,還是你來吧。我聽說你們做遺傳谘詢的,哄人是專業的。”
陸微別眉頭跳了跳。
遺傳谘詢師……的確會哄人。
做谘詢時,向用戶解釋專業知識隻是工作的一部分,心理疏導也是同樣重要的。
但問題是,像這種,治療也不是好事不治療也不是好事,患者和家屬的想法存在衝突,甚至每個人自己都沒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麽的這種詭異的狀況,她要怎麽哄?
拿糖哄嗎?!
秦立看陸微別沒說話,以為她默許了,甚至上手推了推她,“交給你了啊!”
劉沁就坐在床尾,背對著張林在哭。秦立這一推,正正好把陸微別推到了劉沁麵前。
陸微別剛想退,就被劉沁一把抱住了。
劉沁自己也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也會在外人麵前哭到刹不住閘。
她以為她足夠理解張林、理解命運,就能體麵的送愛人離開。她曾經在心裏無數次地預演過告別的場麵,想著要笑著道別,想著要讓他放心。
她甚至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張林的靈魂早就一隻腳踏入了忘川,從這幅軀殼中將他完全解放出來才是對的。
可是真當醫生護士在監護器報警的蜂鳴聲中忙碌時,她站在觸碰不到他的外圍,她不受控製地覺得,哪怕是那句軀殼,也是她的愛人。
那是一直牽著她的手,一直看著她的眼睛,一直攬著她的臂彎。哪怕那隻是沒有靈魂的殘片,也是張林,也是她的丈夫。
她怎麽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
陸微別低頭看向劉沁。
她新長出的發根幾乎全是白的。
陸微別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打扮得一絲不苟,看上去根本不像小五十的人。而現在,歲月好像把所有對她的仁慈都收了回去。
陸微別不知道能說些什麽,什麽都是錯的,什麽都是對的。
她猶豫了一下,反手抱住了劉沁。
那就陪陪她吧,像當年張林陪著她一樣,陪一陪她。
可能是陸微別的懷抱安撫了她,也可能是她終於冷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劉沁漸漸止住了哭聲。
她擦了眼淚,轉頭對張林說,“我出去散散心。你自己在這兒呆一會兒,好不好?”
張林點點頭,微笑道,“好。別擔心我。”
劉沁又啞了嗓音,“好。”
劉沁起身,看向屋子裏的其他幾個人,“要不要陪我一起出去坐會兒?”
秦立對上次兩人的爭執記憶猶新,忙道,“我和微別可以,我本身就是在休假陪老婆,霍奕還得看病人呢,還是算了。”
說著,他生怕陸微別跑了,還往門口擋了擋。
霍奕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陸微別聽得倒抽一口涼氣。
這秦立也太能慷他人之慨了吧?
萬一慷慨出事兒來怎麽辦?
萬一她把劉沁坑短命了,他是能陪她一起補救還是怎樣?
陸微別氣得想瞪秦立一眼,哪知他早有準備,早換上了一副和氣生財的笑臉,這讓陸微別的眼刀有點發射不出去,悻悻地收了回來。
“也好,那就咱們三個去。”劉沁點頭,舉步往外。
秦立歡天喜地地跟上,陸微別垂頭喪氣地緊隨其後。
霍奕板著臉,跟張林打了個招呼,也跟著出了門,準備回外科病房。
秦立看陸微別神色不豫,湊上去道,“別生氣嘛,確實需要你,我這一糙老爺們兒,哄不了人啊。再說了,就當你還我人情吧,綿綿病成那樣,都沒見你問一下。”
陸微別胸口堵得慌。
但她不想節外生枝,更覺得跟這渾人解釋不通,所以硬生生地憋著沒有解釋。
“她剛剛跟我打聽過綿綿的事兒,本身還打算去看看綿綿的。”霍奕在他們身後慢悠悠地道。
秦立滿臉驚訝地回頭。
霍奕擺了個大大的假笑給他,“小人之心。”
秦立滿頭大汗。
陸微別忍不住笑出了聲,衝著霍奕道,“多謝。”
霍奕點點頭,拐彎走了。
秦立撓著腦袋想道歉,陸微別看他一眼,“沒事兒,我知道。不用道歉,先辦正事兒。”
秦立和陸微別跟著劉沁走到了醫院的後花園,找了個石桌子坐了。
劉沁本身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一肚子的苦水想倒,可真踏踏實實坐下了,突然又覺得沒力氣,懶得開口。
她不開口,秦立和陸微別自然不能聒噪,於是也隻能安安靜靜地等著。
秦立覺得尷尬,根本坐不住,左右屁股輪流抬起來又放下去,活像是坐在了烙鐵上。
陸微別覺得頭疼。
她琢磨了一會兒,低聲跟秦立說,“你先在這兒看著點兒,我去買兩瓶酒。”
秦立一聽慌了,忙拽住了她,“買什麽酒啊!醫院禁酒!坐著坐著!”
“禁什麽酒啊!我聽說過醫院禁煙,沒聽說過禁酒的!”陸微別瞪他。
秦立瞪了回去,“那是因為根本沒人在醫院喝過酒啊!總之你坐著別動!”
陸微別覺得自己對秦立和氣生財的人物認知有些偏差。這孩子耍起賴來怎麽這麽熊!
她仰頭望天,頗為無奈地說,“我不是找借口想溜,是我覺得喝點兒酒能打開局麵,讓劉沁多說兩句話。”
秦立一愣,“就為這個?”
陸微別點頭,“就為這個啊!之前張林跟我說過,他當年追劉沁的時候,就是靠陪喝酒成功的。哎呀,你不懂。麻利兒鬆手吧!”
秦立哪兒敢一個人陪著劉沁?忙道,“我去買我去買!你不認識路,我去買!”
說著忙不迭地跑了。
陸微別阻攔不及,按著眉毛盯了他腦袋一會兒,確認沒什麽不該出現的數字,安下了心。接著,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側頭看著劉沁。
劉沁坐得穩穩的,也不說話,活脫一個老僧入定。
過了一會兒,秦立就抱著一大堆零食和啤酒過來了。
陸微別接過東西,把零食放在袋子裏沒動,把酒拎出來七七八八地攤了一桌子。開了一瓶啤酒遞給劉沁,自己也開了一瓶,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
劉沁也喝,喝得比陸微別還慢,喝得淚流滿麵。
她哭得連聲音都沒有,眼淚一滴一滴順著留下來,在石板桌上留下了一點一點的水漬。
秦立覺得事情和想象的不一樣,剛想張嘴說話,就被陸微別瞪了一眼,訕訕地閉上了嘴。
半晌,劉沁收了眼淚,眯著眼睛開了口,“你們知不知道,我和張林的結婚誓言裏,有白頭偕老這一條呢。可現在呢?誓言完成了一半兒。我們白頭了,卻不能偕老。我們想做一對百歲老人,現在呢,我們做了一對半百的老人。”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對,不是‘一對’半百的老人,是‘一個’,‘一個’半百的老人。”
她一瓶酒喝幹,又開了一瓶,“年輕的時候我哭吧,我哭著哭著,還能笑出來。那時候我才二十出頭,看什麽都有希望,看什麽都未來。現在呢?日子隻會越來越壞了,永遠好不起來了。”
陸微別悶了一大口酒。
秦立不再左擰右歪,泄氣一樣地安靜了下來。
他撓撓頭,勸道,“會……過去的。”
他本身想說“會好的”,但又覺得,確實一切都不會好了,所以中途改了口。
“不會過去的。”劉沁搖搖頭。她又喝了一口酒,像是強調,又像是自嘲,又重複了一句,“永遠都不會過去的。”
秦立聽得垂頭喪氣。
“會過去的。我小時候,有次看得不緊,眼睜睜地看著我家貓掉到樓下摔死了,那時候我也覺得,這事兒永遠都不會過去了。可是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記不太清,他臉上的心形白斑是在左臉還是在右臉了。所有的事情都會過去的。”陸微別道。
秦立眼睛亮了亮。
陸微別的眼神卻越來越暗。她說這話本意是想勸人,可沒想到說到最後卻變了味兒,繃不住道,“但是過去,比過不去還讓人難受。”
秦立沒聽明白,問道,“為什麽啊?過去了就幹幹淨淨地開始新生活,有什麽不好嗎?”
“是啊,過去了比過不去還要難受。”劉沁也悶了一大口酒。
秦立還想再問,卻被左右的低氣壓壓住,生生地把話憋在了肚子裏。
“你說,如果我跟他說,讓他接受手術,活下來,會怎麽樣?”劉沁漫不經心地問道,可她緊握的手和緊繃的語氣卻泄露了她的緊張。
秦立一愣。
“不知道。”陸微別道。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劉沁看向陸微別。
陸微別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其實她知道,她一定會完全尊重對方的意願,不提出任何要求。不過這是她的超能力逼她形成的行為準則,對於劉沁而言,毫無參考價值。
而且她也應該不會有這麽一天吧。
她這個連微信都不敢主動發的膽小鬼,怎麽可能擁有一個知心人?
“我也不知道。”劉沁把酒喝幹,開了一瓶新酒。
“那個……劉老師啊,我插句嘴,你要是真猶豫就早作決定,再過幾天,就是想手術說不定也沒法兒手術了。”秦立道。
劉沁握著酒瓶的手抖了一下。
“那樣也好。”她啞著嗓子道。
那樣也好,等到窮途末路,等到退無可退,那就再也沒有什麽該死的選擇需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