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為見過了何淑,陸微別的睡眠漸漸好了起來。從周一開始,一連三天,她都在抓緊所有機會補覺。

直到周四她才漸漸恢複精力,下午的時候請了假,跑了一趟三醫院。

她最近在三醫院那邊操心的人有點兒多,但又不敢微信聯係秦立或者霍奕打聽。因為她擔心主動聯係他們會誘發自己的超能力起作用,她又不能當麵見到他們,萬一真有什麽負麵影響,自己甚至來不及挽回。

所以,不如自己跑一趟。

她先去看了何淑。上次,何淑頭頂的數字說,她隻還有七天的壽命,今天已經是第四天。

陸微別琢磨著,自己可以努努力,說不定能讓何淑的壽命回複正常。

令她驚訝的是,何淑的狀態竟然意外的好。

她的臉還是青腫著,人也虛弱著,人也並沒有在笑。可陸微別的的確確發現,何淑好了起來。她的眼睛不再死氣沉沉,也沒有惶恐內疚,反而隱隱透著堅韌。

她也終於不再隻被警.察陪著,她的母親今天上午出了院,因為擔心女兒,下午就馬不停蹄就和丈夫帶著外孫子一起來了醫院。

看見她來,何淑朝她努力牽了牽嘴角,向她介紹家裏人,“陸小姐,你來啦?快坐吧。這是我爸媽和兒子。”

她轉頭向父母道,“這就是我之前跟你們提過的陸小姐,就是她救了我。”

陸微別起身向兩位老人打了招呼,又低下頭跟何淑的兒子揮了揮手。

兩位老人對陸微別自然是千恩萬謝,說到激動處,何淑的母親忍不住哭了出來。

陸微別想起何淑母親剛康複,要小心情緒波動,忙道,“阿姨您別哭了,小心……”

她突然想起何淑可能還不知道母親生病的事兒,硬生生地把後半截話噎在了肚子裏。

誰知何淑替她把後半句說了,“媽,小心心髒病複發,別哭了。”

陸微別詫異地回頭看她。

何淑衝她扯出了一個苦笑。

陸微別心髒一哆嗦,生怕她又說出什麽“都是我的錯”之類的話。

何淑低著頭道,“警方那邊已經決定起訴了,我會作證。”

“你會作證?”陸微別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我媽這次……差點兒出大事兒,我不想再拿自己的親人冒險了。”何淑聲音帶了點兒鼻音,“我還有父母和孩子要照顧,我不能再這麽下去了。我得好好活著,照顧他們。”

陸微別捏了捏她的手,道,“好,重新開始。”

何淑頓了頓,才道,“嗯。”

陸微別眯了眯眼,“那個《阿甘正傳》怎麽說的來著,生活就像一塊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麽味道。”

何淑疲憊地笑了笑。

“阿姨,這個給你,這個肯定是甜的。”小男孩的聲音糯糯的。

陸微別回頭,看見何淑的兒子正舉著一塊巧克力遞給自己,靦腆地笑著。

陸微別不想跟孩子搶食,推拒道,“這麽甜的巧克力,你留著自己吃就好,我不餓的。”

那小男孩兒卻頗為固執地不縮手,“姐姐你吃吧,謝謝你救了我媽媽。媽媽說過,當別人幫助你的時候,要道謝。”

陸微別心下一疼,這麽好的孩子,家裏卻出了這樣的事兒。不知道他以後長大了,要如何麵對這一切。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接下了巧克力。巧克力很符合孩子的喜好,甜得有些嚇人,讓她隱隱地覺著牙疼,但她還是笑眯眯地,“很好吃,謝謝你啦。”

那孩子使勁衝她笑了笑。

這是個相當可愛的小孩兒,臉胖乎乎的,眼睛圓圓的,陸微別仔細看了看,覺得這孩子還是像何淑多一點。

這個觀察結果讓陸微別非常滿意。

那孩子跟她對視了一會兒,又有些不好意思,一頭紮在了外公懷裏藏著。

陸微別覺得這孩子實在太可愛了,想到他的病,心裏覺得難受得厲害。

“不過《阿甘正傳》未免把這話說得太輕鬆了。生活的苦,哪兒是一塊兒難吃的巧克力能比得過的?”陸微別歎道。

何淑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才下定決心問道,“陸小姐,你也過得很艱難嗎?”

陸微別一愣,“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

何淑道,“我就是覺得,幸福的孩子,不會知道什麽是苦。但是你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想得通。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不想說也沒關係的。”

陸微別一般不會認真回答這種問題,畢竟,很多事情都是多說多錯。可是何淑在過去的那麽多年裏,都沒有自己的意誌,更沒能讓生活如自己所願。如果能讓她的生活多一點掌控感,陸微別覺得那會是一件好事。

更何況,她今天是抱著改變何淑壽命的心願來的,更應該多做些事情,想辦法調動自己的超能力。

所以她想了個通俗易懂的辦法向何淑介紹自己的困擾,“其實也不能算艱難吧,就是有點兒遺憾。其實我不知道如何和別人變親近,一個人生活,偶爾會覺得有點兒孤獨。但這也算不上是什麽大事兒。”

何淑有些驚訝,“你不知道如何和別人變親近?”

陸微別有些黯然。

不是不知道,是不敢。因為害怕自己的超能力突然暴走,所以不能主動發微信、打電話,不能主動邀請朋友,不能主動提出需求。

所以這麽多年了,她沒有老朋友,沒有進行過生日聚會,沒邀請過朋友到家裏玩兒,也沒有人知道,她喜歡什麽,她真正是誰。

什麽都沒有。

她看了一大堆的書,看了各種各樣的人的故事,懂了一攬子的人生哲理。她隨時能扮演周圍人的知心姐姐,卻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是啊。我有偶發性社交恐懼症。”陸微別信口胡謅,“雖然看上去很懂人生,但真到交往的時候,偶爾就會緊張,不敢聯係別人。久而久之,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何淑歎了口氣,剝了個桔子,分了一半遞給她。

陸微別也不客氣,接過桔子,安安心心地開吃。

那桔子又酸又苦,兩人都吃得皺了眉頭,然後又皺著眉頭相對笑了起來。

笑過之後,陸微別問道,“你以後什麽打算啊?有計劃了沒?”

“先找個工作吧。趁著孩子現在還能動,先攢點兒錢再說。”何淑道。

“我跟你說啊,告他歸告他,撫養費一分都不能少要他的!”陸微別道。

何淑猶豫了一下。

陸微別懷疑自己說錯了話,忙補救道,“不要也行,讓他以後離你們娘倆遠點兒!眼不見為淨!”

何淑笑笑,“放心,不會。就算是為了孩子,也不會的。這孩子以後花錢的地方不少,該替他爭的,我還是得爭。”

這時,何淑的兒子好像是在屋子裏坐煩了,搖搖晃晃地起身,準備出去遛遛。

外公外婆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何淑神色憂傷地看著兒子,“也不知道以後他會怎麽樣……”

陸微別琢磨著,接下來自己想說的應該都是好話,不用太擔心害人性命的事,於是斟酌著開口道,“你也別太著急了,DмD也有些辦法延緩的,我聽說有患者靠吃激素,一直到中學都還能維持不錯的運動表現。”

何淑歎了口氣,“激素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而已。而且你看,這孩子現在吃激素吃的,臉圓成這樣,個子也小,小時候倒沒什麽,大了以後,說不定要恨我的。”

“你家孩子現在隻是走路吃力,其實對日常生活影響並不大,你就直接把心理狀態調整到他已經臥床不起了,是不是有點兒太著急了?”陸微別問道。

何淑歎了口氣。

陸微別接著說道,“其實這個病,心理壓力比生理壓力還要大。小孩子不能跑跳打鬧,交到朋友的難度就大了不少。等他慢慢長大,發現自己和同齡人不一樣,那種自卑和不甘,真的是很難熬的。這條路上,你會是他最重要的支持者,你得先把心態調整好才能幫到他啊。”

何淑黯然道,“這我也知道,可是……我自己有時候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好好活著啊。”陸微別道,“要是幸運的話,患者十幾歲的時候才失去行走能力、能活到四十幾歲的也是有的。你想想看,三四十年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的。你們可以出去旅遊,帶個小推車,他要是能走呢,就走一走,走不動了,就推一推;他還可以去學畫畫,去看電影,他可以看很多的書,如果很久以後他拿不動書了,他還可以聽書。他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吃各種美食,他可以跟你聊天,慢慢長大,從你羽翼下的孩子變成和你並肩作戰的朋友。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可以做,他會獲得幸福的。”

“可是……他永遠都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永遠都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跑跑跳跳的……”何淑落淚。

“我倒是覺得,不和別人一樣也沒什麽關係。”陸微別給何淑遞了張紙巾,“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遺憾吧,生活是苦中作樂,不是蜜罐裏取糖。難過的時候,你就想想霍金。霍金你知道吧?就是那個特有名的物理學家,21歲的時候被確診為ALS,就是漸凍症,渾身上下的骨骼肌漸漸不能用了,後來連話都說不出來,隻能靠隻能輪椅生活、和外界交流。可他仍然有很多物理學理論流傳於世,也參加了很多社會活動,一直活到了76歲。他還客串了之前很火的那個美劇,生活大爆炸呢。”

何淑抬頭看向陸微別。

“所以你看,再艱難的人生都有它的樂趣的。生活給你關上了一扇窗,你守著那扇窗子唉聲歎氣也不會有用的,不如去旁邊鑿個門出來。”陸微別道,“你得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你是孩子的榜樣,他會看著你,學習如何生活的。”

何淑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她想了想又道,“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什麽這麽多?”陸微別問。

“就是這些病啊,我聽都沒聽過。”何淑解釋道。

“啊,我之前沒跟你說過嗎?我是遺傳谘詢師,對這些基因突變造成的疾病都有點兒了解。”陸微別道,突然,她想起來前兩天朋友圈裏看到的臨床試驗招募信息,忙又問道,“對了,這孩子確診DмD的時候,做了基因檢測沒有?”

“做過的。”何淑不明就以,直覺點頭。

“你還記不記得他是什麽類型的突變?”陸微別問。

“說是什麽無義突變。”何淑答道。

“無義突變?”陸微別眼睛亮了亮,“你家孩子多大了?”

“快六歲了,怎麽了?”何淑問道。

“之前你們的大夫有沒有跟你們提過臨床試驗的事兒?”陸微別問。

何淑的眼睛暗了暗,“沒有,可能是我丈夫他態度不太好吧。”

陸微別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哪種態度不好,估計是威脅了一下,什麽治不好就殺你全家之類的鬼話。

“針對無義突變的話,現在有一個新藥,PTC124在做臨床試驗,你可以去醫院打聽一下,看看還招募不招募誌願者。這個藥一期二期臨床都過了,安全性肯定沒問題。不過這個藥雖然在歐洲上市了,但美國上市的申請還沒有被批準,國內的臨床試驗剛開始做,不知道效果怎麽樣。而且參與試驗的話,肯定會有些遭罪的地方,比如要定期隨訪之類的,你可以權衡一下看看。”陸微別道。

“你覺得……參加試驗會更好嗎?”何淑問。

“我不知道。”陸微別搖了搖頭,“我覺得對於這種問題,每個人的回答應該都是不一樣的吧。有的人激進一點,喜歡挑戰,有的人安逸一點,喜歡守住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而且對這些信息我隻是知道一個大概,如果你家寶寶是合格的受試者的話,具體的利弊,招募的人員會跟你講的很清楚,你到時候可以再仔細考慮一下。”

何淑點點頭。

這時,何淑的兒子跑累了,被自家外公抱了回來。陸微別順勢告了辭。

“陸小姐,”何淑咬了咬唇,“等我這邊安定下來了,我再聯係你吧。”

陸微別詫異地回頭。

何淑笑笑,“我做你的老朋友。”

陸微別紅了眼圈,假裝不在意地說,“這份人情我領了,多謝多謝!不過沒事兒還是別聯係了,我是真社交障礙。不過有事兒你還是可以找我哈,有事兒說事兒,這我沒在怕的。”

何淑愣了愣。

“放心,我會好好過的。你也一定可以過得好,相信我。”陸微別笑笑。

何淑猶豫了片刻,也笑了笑,“好,我相信你。”

陸微別跟他們打了招呼,轉身離開。

她沒騙人,她知道何淑的人生會變得很好,已經不需要她這個定時炸彈在身邊了。

因為那孩子進門時,頭頂一直有個一直在增加的數字,最後停在了22718上。

而何淑頭頂的數字,也從12302變成了17983。

不過這個12602是怎麽回事?

不是應該是3嗎?

陸微別百思不得其解。

罷啦。

她笑了笑。

不知道這個數字的來源,那又怎麽樣呢?

何淑和她的孩子,會從現在的噩夢中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