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慢慢地降了下來,是到了掌燈的時分了,宮中的燈火漸漸亮起,很快便有如繁星般璀璨成了一片,偌大的皇宮裏,無數的宮女宦官們手持著燈籠在宮中各處往來穿行,為各宮的主子們送去晚膳等物事,好一派忙碌之景象,然則顯德殿中卻是一派的肅穆與安靜,無論是在殿外值守的大內侍衛們還是侍候在殿中的宦官們全都屏氣凝神地肅立著,便是連大氣都不敢隨意地喘上一口,隻因當今皇帝蕭乾此際正在下棋中——今上待下素來寬宏,尤其對隨侍人等更是體恤有加,縱有小錯,也大多一笑了之,可有一條卻是不能觸犯之天規,那便是無要事不得打攪今上下棋,一旦有犯,概不輕饒,一眾人等都是宮中老人,對此條自然是知之甚詳了的,小心謹慎些也就是當然之事了罷。
說起來弘玄帝蕭乾已是五旬出頭的年紀了,可一點都不顯老,須發依舊烏黑亮澤,目光炯然而又有神,再配上一張頗顯英武之氣的國字臉,說是四旬出頭,也沒人會懷疑,平日裏也無甚特別的愛好,先帝喜歡的那些個鬥雞鬥蟋蟀之類的勾當弘玄帝向來碰都不碰,除了偶爾田獵一回之外,也就隻有下圍棋這麽一個愛好,然,因著國事繁忙之故,倒也不常下,可跟從帝駕多年的老人都知道,很逢有大事要決斷之時,弘玄帝總是以下棋來輔助思考,當然了,能跟弘玄帝下對手的自然不會是尋常人,此際正襟坐在弘玄帝下首的正是執掌朝政多年的中極殿大學士左相裴明禮。
大胤皇朝開國多年,朝廷體製累經變遷,早先是三省六部製,承平之亂後,一代中興大帝承平天子下詔改革整體,將三省六部製改成了內閣製,由左、右相、六部尚書、翰林院大學士以及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等榮銜的朝臣組成內閣,由左、右相為首輔、次輔大臣,統領朝政,如今的弘玄朝中內閣大臣共有十一人之多,這其中左相裴明禮並非在朝最久之人,可卻是弘玄帝最信任的心腹——其人本是弘玄帝龍潛時的謀士,待得弘玄稱帝,遂入朝為官,從吏部侍郎幹起,很快便升遷至右相之高位,弘玄四年,前任左相告老之後,裴明禮便即接任左相之職位,至今曆時已有十一年之久,卻始終屹立不倒,足可見其為官之本事著實不凡。
棋已下至中盤,雙方落子都慢,也都不曾開過口,僅僅隻是默默地下著,滿大殿中除了偶爾間棋子落在盤上發出的“吧嗒”聲之外,竟無一絲的聲響,就在這等寂靜之中,一名中年宦官悄無聲息地行進了大殿之中,也不開口,隻是默默地站在了一旁。
“如何?”那中年宦官腳步聲雖輕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低頭盯著棋盤的弘玄帝卻依舊察覺到了他的到來,頭也不抬地問出了兩個字。
“啟奏陛下,已經開始了,事發之先……”那中年宦官聽得弘玄帝開口,自是不敢怠慢,上前數步,低聲地稟報著,赫然竟是關於太子夜宴之事,言語中將所有人等的言談舉止一一詳細說了個明白。
“再探!”弘玄帝靜靜地聽完了那名中年宦官的稟報,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隨手在棋盤上落下了一子,而後麵無表情地吩咐了一句。
“是,奴婢遵旨。”弘玄帝金口一開,那名中年宦官哪敢不遵,忙不迭地躬身應了諾,一閃身,人已消失在了殿外的黑暗之中。
“陛下,這項王三子還頗有些豪氣啊,嗬嗬,是男兒自當戰,很有點項王當年之風範麽。”中年宦官去後不久,始終默默無語的裴明禮突地笑了起來,邊往棋盤上落子,邊笑著點評了一句。
“嗯。”弘玄帝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輕吭了一聲,眼睛卻始終不曾離開過棋盤,微皺著眉頭想了想,這才出言道:“無垢(裴明禮的字),依爾看來,此二人誰能勝出?”
“回陛下話,依微臣看來,當是陛下勝出。”裴明禮狡詰地一笑,捋了捋胸前的長須,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哦?哈哈哈……”一聽裴明禮這句不著調的話,弘玄帝先是一愣,而後放聲大笑了起來,好一陣子暢笑之後,這才伸出一隻手指點著裴明禮道:“你啊,都快三十年了,依舊是那般詼諧,罷了,再等等看好了,來,下棋,下棋!”
弘玄帝既言接著下棋,裴明禮自是不會違命,嗬嗬一笑,也不再多言,埋頭於棋盤間,君臣二人這便接著下開了,大殿中再一次恢複了寧靜……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不提弘玄帝君臣二人在顯德殿中下著盤古怪的圍棋,卻說明德殿中蕭無畏與李振東二人皆呈上了作為對搏之彩頭的三十萬兩銀票之後,兩名負責點數的小宦官手腳麻利地將兩大疊的銀票全都驗證了一番,發覺並無差錯,緊趕著便稟明了太子蕭如海。
“九弟,李愛卿,爾二人真的欲戰否?”蕭如海揮退了稟事的兩名小宦官,看了看一臉無所謂狀的蕭無畏,又瞅了瞅麵帶冷笑的李振東,斟酌了下語氣,再次勸了一句。
蕭無畏壓根兒就懶得回答這個問題,僅僅隻是點了下頭,便算是給出了答案,而李振東則躬身行了個禮道:“還請殿下能為此戰之仲裁。”
“那好,爾等既然堅持要戰,孤也就不強勸了,孤既為中人,有幾句話卻是不得不說,爾等此番乃是意氣之爭,並非化不開的死仇,分出勝負便可,切不可傷了和氣,點到為止罷。”蕭如海見二人都沒有改變態度,自也就不再多言,將作為仲裁人該說的話一說完,一揮手道:“爾等可以開始了。”
李振東身為有“大誌”的八藩子弟,自是消息靈通得很,知曉蕭無畏乃是舒雪城老先生的關門弟子,更清楚其不過僅在舒老先生門下學藝三年罷了,雖說不清楚蕭無畏的武功究竟如何,可自忖在與舒老爺子齊名的“劍先生”門下苦練了十餘年的自己絕對要強過蕭無畏這等紈絝之徒,此時聽得蕭如海金口一開,登時便笑了起來,慢條斯理地踱到蕭無畏的對麵,臉帶譏諷之色地出言問道:“小王爺,李某用劍,卻不知小王爺欲用何種兵器?”
別看蕭無畏滿臉不在乎的樣子,似乎對即將到來的一戰有著十足的自信,其實心裏頭這會兒可是一直在打鼓的,再怎麽說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與人正式交手,又豈能不緊張,不過麽,那等將緊張帶到臉上來的蠢事蕭無畏是不會去幹的,此時聽李振東這麽一問,蕭無畏立馬笑了起來,手一抖,藏在大袖子中的折扇便已出現在了手中,“唰”地一聲彈了開來,邊搖著扇子,邊笑著道:“久聞李公子一手隨風拂柳劍使得頗有些看頭,小王不才,就用這把折扇領教一下李公子的高明好了。”
“你……”一聽蕭無畏這話,原本尚麵帶笑容的李振東登時便被氣得麵色鐵青了起來,咬著牙,怒視著蕭無畏,一雙眼紅得簡直快滴出血來——蕭無畏手中那把折扇並非甚子精鋼打造的奇門兵器,完全就是把普普通通的折扇罷了,倒是其上頭的畫有些來路,乃是當今名畫家閻寧培的手筆,拿到市麵上倒是值不少銀兩的,可作為兵器麽,那簡直就是開玩笑,拿這玩意兒出來當兵器,這豈不是明擺著瞧不起人麽,就李振東這等名門子弟,盡自心機再深,又哪受得了這等汙辱,殺氣四溢之下,恨不得一把將蕭無畏生生撕成了碎片。
“怎麽?李公子有何礙難麽?”麵對著要殺人的李振東,蕭無畏滿不在乎地聳了下肩頭,一副無辜的樣子地問了一句。
“呼……”李振東到底不是市井之徒,盡管已被氣得半死,卻並沒有徹底失態,長出了口氣,算是壓製住了殺人的衝動,一雙眼冷漠地看著蕭無畏,一擺手道:“小王爺果然豪氣衝天,然,李某卻不願平白占了小王爺的便宜,既然小王爺如此說了,那李某就空手奉陪便是了,小王爺請!”
“好說,好說,李公子請!”對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的蕭無畏見激將法生了效,心中的不安自是降低了不少,哈哈一笑,“啪”地將折扇一合,一雙腳不丁不八地站著,整個人似鬆似緊,一副高低莫測之狀,一瞬間便已進入了戰鬥的狀態。
“好,很好。”李振東交手經驗遠比蕭無畏強得多了,一見到蕭無畏擺出這麽個架勢,心中一凜,收起了僅存的輕視之心,口中連連道好,可身子卻瞬間緊繃了起來,腰板一挺,整個人如同標槍一般站得筆直,氣質大變之下,眼神竟有如出鞘的利劍一般銳利,隻不過卻並沒有急著出手,而是默默地與蕭無畏對峙著,一股子肅殺之氣在寬敞的明德殿中急劇地擴散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