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終於從東方的地平線上疲憊地爬了上來,可是溫暖的陽光未能穿過厚厚的雲層,隻留下一輪孤零零的黃玉圓盤掛在天上。

霧氣雖已散去,大地上清冷的北風吹得人的脊背發涼。

雲弈三人在草原曠野上不停地奔跑著,但是緊緊靠著人的體力,又能支撐多久呢?

“我們……我們……要去哪裏?”雲弈喘著粗氣問道,這位北懷國體弱多病的小公子,如今能撐到這種地步,也算是個奇跡了。

前麵又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少年少女已經是越跑越慢,啞巴沒有回答雲弈,而是突然停下了腳步。

雲弈以為是有什麽變故,也跟著一同停了下來,右手扶在慈雨的刀柄上,看著身後的啞巴。

可是啞巴什麽都沒有說,就這樣目光平和地看著麵前的兩人,他的眼神中沒有什麽波瀾起伏,但這種平靜出現在如今這種處境,就顯得是那麽不合時宜。

雲弈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就想要走到啞巴身邊。

“走吧。”

雲弈知道自己猜對了,上前一步急切地說道,“你不是說送死沒有意義嗎?”

啞巴示意了一下南雀,“你知道前麵的路該怎麽走。”

此時的南雀也明白了啞巴言外之意,但相比較於雲弈,她已經失去了爺爺,失去了博達爾,也失去了商隊的那些夥伴,難道現在連這位雇傭而來的刀客都要為他們而犧牲了嗎?

爺爺總說,在老鷹翅膀下長大的雀兒永遠飛不遠,他總希望能讓自己獨自曆練一番,可到最後爺爺都沒能等到自己能夠飛遠的這一天……

看見雲弈沒有動作,啞巴想要去摸腰間的酒葫蘆,卻發現空空如也,他看著麵前的少年人,打趣地說道,“我這口好酒恐怕你要一直欠下去了。”

認識啞巴的這一段時間裏,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胡子拉碴,深衣破爛的男人露出這樣的笑容。

雲弈不知道這是不是啞巴的真情流露,但那多少有些油膩的微笑甚至比他板著臉還要難看,可這時的雲弈是笑不出來的。

“那你就跟我們一起走啊,等回到北懷國等……”

“臭小子!”啞巴打斷了雲弈,“我是一名刀客,刀客的準則就是收錢辦事,我已經收了一半的定金,事情可沒辦完。”

說著,啞巴轉身走下山坡,雲弈想要去製止,卻發現不知何時,有一隊輕騎兵已經越過他們身後不遠的山丘,約莫二十人的小隊各個身穿綠甲,腰挎彎刀,背負弓箭,手持標槍。

看上去威風凜凜,算得上是裝備精良。

不用多想,這群人就是來追殺從呼延部逃跑的這三人。

啞巴不緊不慢地走下山坡,北風吹起他襤褸的衣襟,原本落寞的背影在雲弈的眼中刻畫出一位孤勇的刀客。

馬蹄聲聲,那一隊騎兵距離他們越來越近,而啞巴就好像沒有看見這些人一般,自始至終都是那般的從容不迫。

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要做些什麽,麵對二十多人裝備精良的騎兵小隊,就算是南陸同樣幾倍數量的步卒也是毫無勝算,更別說是一敵二十。

啞巴走到山坡下就停住不走了,看著麵前風塵仆仆的騎兵,他不緊不慢地拿下腰間斑駁的長刀,將它扣在自己右手的黃金手套內。

呼延部的騎兵當然沒有在意這個落魄的刀客,最前方的幾人舉起長槍,想要一舉捅穿男人單薄的胸膛。

“半生迷醉又何妨,大夢三千,醒來便是來生!”啞巴微微頷首,將那隻長滿老繭的左手扶在刀柄之上,喃喃自語道,“隻可惜少了一壇寒春冽啊。”

眼瞅著最前方的幾名騎兵已至身前,啞巴卻依舊不動如山。

雲弈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到了嘴邊兒的話剛想出口,就聽見那山坳之中傳來一聲龍吟!

定睛一看,啞巴終於動了起來!

可與以往每次出手都不同的是,他這次抽刀的動作並不快。而且他右手黃金手套的虎口,此時竟然迸出金黃色的火星,再看那把長刃幽紫色的刀身,雲弈一度以為是啞巴的長刀終於在這一刻出鞘了。

但隨著長刀完完整整地展現在眾人的眼前,雲弈這才注意到在啞巴的右手內,並沒有留下什麽刀鞘。

原來那一直鏽跡斑斑的“刀鞘”,是啞巴刀身上長年累月積累下的斑駁汙漬。

而這一刻,隨著刀身與金子摩擦所發出的龍吟之聲,這把曾經了震撼了半個南陸的名刃,再一次地展現在了世人的麵前。

但這還沒完……

長刀在啞巴的手中橫著,稍稍有所停頓,可下一瞬就隻剩下暗紫色的刀影,已至身前的騎兵戰馬甚至都沒有一絲反應,四匹戰馬的馬腿竟然被齊刷刷地斬斷!

馬身上的騎兵,整齊地向前翻滾到草地之上,最終跪倒在啞巴的身前。而他們身後的那些戰馬,顯然是受到了驚嚇,一並長嘯著急停了下來。

啞巴低眉看著摔在他身前的幾名騎兵,那幾人從這個落魄的男人眼中,似乎看見了無限的威嚴,不怒自威的殺伐之氣竟使得他們忘記了反抗。

刀光一閃,四名騎兵的胸甲被一一斬開,人血混著馬血灑在墨綠色的雜草上,悠悠的冒著熱氣。

這一刀,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時間忘記了動作。

就連那剩下的十幾名騎兵,顯然也被麵前這個神秘的男人所震懾到了,其中一人拿出一支旗花迅速的點燃,其他人就這樣勒住馬匹與男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這樣的僵持對於雲弈他們來說是不利的,他看著那顆在空中爆炸的旗花,知道這是在呼喚增援。

如果他們現在再不跑,等呼延部其他的援兵到了,就再也沒有脫身的機會了。

這就需要有人能為雲弈和南雀的殿後,不讓這些騎兵跟上他們。

於是,將長刀插在地上的啞巴,就變成了這堵不可逾越的人牆。

隻要他還站著,就沒有人能夠跨過他的身軀,追殺身後的二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啞巴背著身喊道,“小公子,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啊!”

雲弈明白啞巴話中之意,他咬著嘴唇,鄭重其事地對著啞巴那偉岸的背影點了點頭,於是拉著南雀開始朝山丘上跑去。

呼延部騎兵統一的棕紅色戰馬吐著混著的鼻息,眼見著兩個漏網之魚正朝著遠方跑去,這在鐵律嚴明的呼延部軍隊中,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若是他們這隊騎兵不能完成任務,那空手而歸時等待著他們的,也將是與呼延部族人同樣的命運。

戰馬開始嘶鳴,迫不及待地在地上摩擦馬掌,十幾人的騎兵隊伍排成一排,眾人將手中的標槍舉起,形成一道鋼鐵的長城。

這是草原部落騎兵衝鋒時的陣型,這隊呼延部的騎兵不可能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看著“兩隻小老鼠”從他們的眼前溜走。

啞巴活動了一下肩膀,將長刀豎著握在胸前,“來吧,多少年了,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的場麵了,我的老朋友!”

他伸出右手,黃金手套自下而上,仿佛磨刀石一般劃過了長刀。

霎時間!

那剛剛才重獲新生的刀身竟然爆燃起了藍紫色的火焰,仿佛轉世的業火,與這位從血海屍山裏爬出來的男人一起,勢必要燒盡眼前的一切。

風聲卷著馬鳴,卻不壓不住烈焰燃燒時的聲響。

長刀再度揮動起來,所到之處就連風也開始倒流,原本隻有七尺左右的刀身,此刻好似躍動的遊龍,火焰足足延長了三四丈之遠。

一刀十六馬!

衝鋒的騎兵眨眼之間就被藍紫色的火焰所吞噬,長刀的咆哮聲貼著地麵擴散而去,一時間戰馬的嘶鳴,騎兵的怒吼盡數被無情地吞沒。

雖然不及自己巔峰時期的一半,但多年未經沙場的男人終於找回了當年的那種感覺。

而在隊伍最後的一名騎兵,趁著人群混亂拿下背後的弓箭,瞄準了馬上就要翻過山丘的雲弈和南雀。

當然這也逃不過啞巴的眼睛。

隻見他幹脆利落地踢起地上的一支標槍,穿過人仰馬翻的眾人,騎兵手中的兩支羽箭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直接貫穿了胸膛。

這個時候,從地上站起身的幾名騎兵抽出腰間的彎刀,個個也是殺紅了眼,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直奔啞巴而來。

啞巴的身形在淩亂的刀影中穿梭,從容不迫又顯得遊刃有餘。大開大合的刀法,舞的是越來越快,力道也是越來越重,仿佛在人群中並不是一場生死搏殺,而是充滿了暴力美感的舞蹈。

鮮血沾染了他破舊的深衣,於衣擺上繪製出了一幅血色的山河畫卷,可這些血跡無疑都是來自於他的對手。

不!

這些呼延部的騎兵在這位從地獄中歸來的修羅麵前都稱不上是對手,隻能算是一隻隻待宰的羔羊。

於是,這一支裝備精良的呼延騎兵,僅在五個回合下,就被啞巴悉數斬殺。站在屍海之中的男人仿佛無比的舒暢,滾燙的血液如熔岩般地在四肢百骸間流淌。

北風吹起他幹枯的長發,記憶在這一瞬間又爬上了心頭,無數個帶著鮮紅的名字,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雲弈!”啞巴發出一聲獅子般的怒吼,剛剛才爬到山坡頂端的少年,被這一聲雄渾的呐喊,嚇得止住了腳步。

啞巴轉過身,將手中的長刃扔了出去,藍紫色的刀身不斷地在空中旋轉著,最後插在雲弈腳下的草地上。

“我!是舊時代的遺孤,長城的那一側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不過!帶上我的老朋友,去告訴那些權貴氏族,長城外的孤魂野鬼,還在底下等著他們呢!哈哈哈!”男人仰天大笑,他的笑聲是那樣的豪邁,響徹雲霄,震顫九州。

雲弈拔起地上的長刀,向著啞巴的方向點了點頭,他不知道對方能否看見。可是,居高臨下的雲弈此刻卻看到在啞巴背後的山丘上,又跟上來了一隊不下百人的騎兵,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呼延部的增援。

雲弈狠下心扭過頭去,同南雀一起拚了命地向青州草原的西南方向狂奔而去,他的耳邊一直都在回響著啞巴的話。

“不要辜負了讓你活下來的人!”

……

啞巴看著消失在山頭上的二人,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但他卻聽不見身後滾滾的馬蹄聲,因為此時此刻,在他的耳邊響起了多年前小妹常說的那句話,“四九哥哥,你來接我啦!”

這位曾經撼動了南陸半個朝堂的天下第一刀,終於走上了他第一眼見到雲弈時就為自己規劃好了的歸途。

啞巴隨意地撿起地上的一把彎刀,與此同時,山丘另一側的騎兵也已經踏著滾滾響雷向他衝來。

男人從容地轉過身去,一躍而起,一人一刀卻有著萬軍難敵的氣勢,一聲虎嘯,一往無前地衝散了百十來人的騎兵團……

雲弈跟南雀不知道跑了多久,跑過了多少個丘陵,直到兩人精疲力竭,快要跪倒的時候,倆人終於支撐不住坐在山丘上瘋狂地喘息著。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雲弈發問的同時也在瞟著身後,他多希望能再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其實雲弈自己也明白,如果沒有啞巴,他們那誰都無法脫身。

但同樣的,啞巴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就是最後的離別了。

南雀擤了下鼻子,“青州的南邊……都已經被……長城阻隔了,我們……我們……隻能去滄州朝雲國……隻有從那裏,你才能回到南陸……”

雲弈剛想開口,卻發現有一片白色的羽毛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好奇地伸出手指,但指尖冰冷的觸感轉瞬即逝,這時他才明白那根本就不是什麽羽毛。

“下雪了?”

說這話時,南雀已經站起身,伸出雙手接著突然而至的雪花,“我都已經不記得草原上有多久沒有下過雪了。”

雲弈也拄著長刀站了起來,看著陰沉的天空中,呼延部方向皸裂的雲層與隨風飄散的雪花,這一年來的種種經曆頓時壓在心頭,一時間百感交集。

“是啊,又到了冬天了。”雲弈學著南雀的樣子,也伸出手掌接下了一片白雪,“人們都說瑞雪兆豐年,可是在我的家鄉,從來就沒有過豐年。”

“走吧,小公子!”南雀在雲弈的身後說道,“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