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叟阮鹹
潘嶽便知司馬攸礙於目前形勢,不欲連累自己,正待再說。卻聽得樹後一蒼老聲音道:“小子甚是無禮,作這俗音,擾人清夢。”二人奇怪,遁聲望去,卻見一老頭兒,瘦瘦小小,肮髒邋遢,須發皆長,遮住了大半身,衣冠破爛不堪,又懷裏抱著一個同樣破爛的大肚子長頸物事,卻比他身子還大,那大肚子物事卻有四弦,應也是樂器。老頭身子被這樂器擋住,卻隻看到這大肚子樂器下麵露出兩條幹瘦腿,上麵露出半邊幹瘦腦袋,正晃悠悠朝他們走來,雖甚是破落,老頭兒卻神色傲然,眼隻望天,麵對司馬攸、潘嶽兩位錦衣公子,又近百伺從車馬似乎並未瞧在眼裏。
司馬攸、潘嶽並不在意,隻道有擾,又問前輩姓名。
那老頭並不同他們客氣,仿佛與他們早就相識,老朋友一般,徑在他們麵前坐下,抱著那大肚子長頸怪物道:“你們聽聽我這個。”卻是個性情之人,未及說完,便自顧自兩手一上一下徑自彈奏起來,那怪物發出聲音清脆,做劈叭之聲,與弦琴又不同。這一曲彈起來,初初隻覺灑脫狂放,然細聽之下,在狂態之中卻是內蘊深長,寓意深刻,隱含另一種混沌、朦朧情態露出且恐且憂、且怒且避世之意,卻也是泄發內心積鬱的不平之氣。再聽時,已能察覺到人酒醉後步履蹣跚、仙人吐酒的情形,一個飲酒成狂形象便越來越生動,印於眼前,栩栩如生,潘嶽向來隻知字畫有寫意,寫實之分,卻不知音樂亦能寫實到此等地步,心中喜不自禁,當下細聽音樂,坐於琴前,忍不住以琴聲相和。一曲以畢,司馬攸、潘嶽猶似飲酒一般,竟現酒醉微醺之狀。正欲問這曲為何名,誰知,那老頭聽了潘嶽琴聲,直直瞪住潘嶽,開口問道:“半年前,於桃林奏琴,令桃花迎雪開放的,可是你?”
潘嶽一直以為那事無人知曉,沒想到被他聽見,當下應了。
那老頭兒臉現古怪之狀,忿聲道:“除了叔夜,我不信這世上還有音律高於我之人,定是有甚古怪,”原來這老頭兒那日林中見潘嶽以琴退寒,催生桃花,心裏又是覺得有趣,又是不服,便於桃林中盡展所學,日夜彈奏,卻無法令嚴寒退卻,桃花開放。直到幾月後,一林桃花方始開放,那自是冬去春來,春暖花開了。因此心裏耿耿於懷,便又對潘嶽,道:“你想不想學我這曲兒?咱們交換如何,你教我那春意盎然之法,我教你這醉酒成狂之曲。”心裏卻是認定潘嶽另使法術。
潘嶽便請問這曲何名。
那老頭兒道了兩字‘酒狂’。
司馬攸便和潘嶽對視一眼,都知必是此曲不錯,因傳‘酒狂’乃阮籍所作,司馬攸便問:“敢問前輩與阮籍可曾相識。”
那老頭兒道:“我是阮鹹。”
司馬攸、潘嶽俱都吃驚,沒想到眼前這貌不驚人的老頭便是當年與嵇康、向秀等人合稱竹林七賢的阮鹹?隻是都以為他早已辭世,卻不知竟仍在世,且又是如今這一付模樣。當下,二人行禮。阮鹹卻甚是不慣,怒道:“說得好好的,你們為何做這等俗事?”
司馬攸、潘嶽都知這竹林七賢都是不拘俗禮,驚世駭俗之人,便不再多禮,隻是心下疑心這阮鹹為何尚在人世,他從父阮籍不知可還在世?又如何是現在這一般模樣。統統不知。
當下潘嶽,司馬攸便分別自報家門。其時潘嶽早已經名滿天下,但阮鹹似是並不認識,隻對司馬攸之名略有在意,便問:“你與司馬昭有甚關係?”他連這個也不知,可見真是與世隔絕甚久了。
司馬攸答道:“正是家父。”
阮鹹冷哼一聲,道:“自從改朝換代,我躲入山中不食晉粟,沒想到今日卻與你這亂臣賊子諸多廢話。”他與阮籍躲入深山避世已久,雖並不識得潘嶽、司馬攸,但見潘嶽與司馬攸容貌不凡,風姿出眾,談吐脫俗,也知他們必是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況他本是不拘俗禮之人,又自阮籍死後,一直孤單無伴,苦無知音,因此雖深恨司馬一族,今日與司馬攸對話,卻也並無厭棄之意。
當下潘嶽便問不知同為竹林七賢的阮籍,劉伶等人可還在世。司馬攸又問他為何流落在此,懷中樂器喚做何名,卻是沒有見過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