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跨入冬季的日光暖洋洋的, 哪怕清晨下了一場那麽大的秋雨,沾濕了沒帶傘的路人,人們衣服上的濕痕還在, 但天空已經變回平時萬裏長雲的樣子,無波無瀾。

醫院服務大廳也有燈, 可惜不帶任何溫度。

林現的一麵是溫暖的陽光, 另一麵冷白的室內光,以中間英挺的鼻為分割線,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滿目猩紅的望著蘇甜。

那些紅遮蓋了他眼神中一些更為深邃的東西, 可悲的是,別人看不到,蘇甜看不到,而他自己,無法感知。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想如何做, 計劃清晰明了,但他永遠都不會懂得, 現在心髒緊縮著的、完全超出生理意義上的疼痛意味著什麽。

好像是悲哀, 又好像是全盤皆輸的預兆感。

抬腕看了眼手表,他失去等待的耐心,“蘇甜。”

蘇甜沉下臉, 他在意也不在意地呼了口氣, 試圖繼續用溫柔的微笑拉她回來, 然而他腦內嗡鳴, 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已然麵臨崩塌, 不論自己如何調動神經, 麵部肌肉也無法做出任何示好的回應。

燈光晃眼,他垂下了銀色的眼睫,犯錯的小學生一樣站著,一動不動,看似滿不在乎,也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用沉默的倔強抵抗外界的審問,但其實心裏,已經怕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安靜的時候有多好看,多誘人,多可憐,他隻知道,如果蘇甜再不理他,他就要崩潰了。

蘇以誠的目光投了過來,從老人的角度,隻能看到自己的女兒麵色沉沉,林醫生可憐兮兮地站在一邊,一高一矮,一強一弱,分明高而強的那個占盡了優勢,卻在被矮而弱的那個用感情碾壓著。

蘇甜餘光瞥到父親自己操作著輪椅過來,強行壓下心底的震撼和慌亂,為了爸爸,她不能再拖了。

她必須在父親過來之前讓一切塵埃落定。

“林現。”

林現淡淡抬起臉,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蘇甜上前一步,一點點距離而已,已經足夠讓他的心髒蠢蠢欲動,撞擊著脆弱的心房。

他知道這是他開心的表現,更何況,他感覺到了,他的唇角翹起來了,完全沒有經過他的允許,他的身體自己笑了。

經驗豐富的獵人為即將得到獵物而喜悅,那種大獲全勝的欣慰讓他忽略了獵物臉上呈出的破釜沉舟的決心,隻顧著張開雙臂,擁她入懷。

“林現。”蘇甜通過骨傳聲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心底隱隱疼著,一字一句地撕裂他的防禦,“給我爸做手術,否則……”

林現彎下眉眼,眼神裏是和陰暗內心全然不同的澄淨,像一個不知道善惡的小孩,“嗯?”

他在心裏嗤笑。

小貓難道認為自己還有與他談判的資本嗎?

她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了。

她隻能舉手投降,乖乖歸於他的羽翼之下。

他耐心地延展著手臂,等她自己靠過來,他就會抱住她,再也不讓她走了。

蘇甜拿出身份證和戶口本,舉在他的眼前,聲音幾次哽在喉間,最後還是沙啞地道出她的底牌。

“如果你拒絕,我現在就和許青嶺結婚。”

心痛達到了極限。

淚水順著眼角溢出,但主人不許,強壓了回去,隻留下眼尾的一點水痕。

相愛的兩個人,要用彼此做柔弱的軟肋去互相攻擊,摘下對方身體最寶貴的那塊傲骨,踩爛對方的底線和尊嚴,沒有什麽比這更值得悲歎。

她清清楚楚地見證了林現的表情由勝券在握變為驚愕慌張,那是林現臉上從未出現過的神色。

“我給你一分鍾,你自己考慮。”

蘇甜冷冷收回自己的身份證,下達最後通牒。

雙手有些顫抖,那又有什麽關係。

事到如今,他們都沒有退路了。

林現的身體晃了下,這棵風雨都無法動搖半分的青鬆,終究要倒下了。

她要嫁給別人?

怎麽可以!

他不許!

隻要一想象她站在別的男人身邊的場景,他的心就如撕開了般裂痛,持續不斷地折磨著他。

耳蝸一刀刀刺耳的狂鳴在咆哮,腦內嗡嗡作響,體內的每一條神經都在清醒的狀態下斷裂,像是要撕爛他的軀殼,毀掉他作為人類僅存的一點理智。

身為人類的林現在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崩壞著。

他低吟一聲,再急劇的呼吸也無法彌補他流失掉的氧氣,他用掌根狠狠拍打自己的腦袋,想要喚回自己的意識,但他的意識還是碎裂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分為二,溫柔的、小心翼翼守護著蘇甜的那隻流浪小狗惶然逃走,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雙腿斷掉,蛻變為一條長滿冰棱鱗片的白色蛇尾。

反社會人格已然是變態人格中最可怕的那個,更恐怖的是,現在疊加了幻想上去。

他無藥可救了。

閱讀過無數精神心理書籍的林現明白了,他完了。

他驚恐地盯著自己的蛇尾,又看了蘇甜一眼,她的眼神是他沒見過的殘忍,幾乎要將他淩遲。

他退了幾步,在他的眼裏,是他把蛇尾悄悄藏到了身後,可是那條尾粗而長,盤在後也仍舊有著可怕的存在感,他不斷退後,但怎麽也沒辦法把這條畜生的東西藏起。

不可以被蘇甜看到。

什麽手術,什麽和他在一起,都不重要了,他現在隻求不讓蘇甜看到他這個樣子。

他脫下外套,蓋住了自己的腿上,但蠕動的蛇尾還是會探出一截,拚命爬向蘇甜。

他崩潰地將手放在自己襯衫的衣扣上,想要用身上所有能脫下的衣物擋住掙紮伸向蘇甜的蛇尾。

“……林現?”蘇甜歪了下頭,“你在做什麽?”

為什麽不說話?

為什麽把西服扔在地上?

為什麽退後兩步又上前一步?

他的表情太過恐怖,眼睛紅透,麵目猙獰著看著蘇甜,雙隻手似乎要將自己掐死一般放在脖間的襯衫領子上。

周圍的病患看到他這樣,都忍不住繞開他,走了幾步後又按耐不住好奇心,回頭盯著他們這邊看。

“林現?”蘇甜皺眉走向他,“你沒事吧?”

林現的手一頓,臉部緊繃地盯著蘇甜,那是他貪戀的人,可是……

他低頭,果然,蛇尾已經遊走到了她的腳邊,隻要她再靠近一點點,他就會纏繞住她,拖她沉入他的地獄。

肮髒醜陋的東西,怎麽配觸碰她,用令人惡心的粘液弄髒他的寶貝?

“別過來!”

低低的嘶吼在大廳中震開,蘇甜顫了下,猶豫著要不要再問問。

她也忍不住諷刺自己,都到了這個地步了,她還是會關心林現好不好。

不管如何,她不願意看著驕傲的林現毀在他手裏,但如果他在醫院再這麽鬧下去,那他二十幾年的學就白上了,所有付出的努力都會毀於一旦。

“林現,你冷靜點,我們去別的地方說。”

林現的眼神很古怪,明顯的瘋狂,卻又隱忍著什麽。

她看不懂他眼底的絕望和悲鳴。

明知道她是在威脅自己,明知道她在說氣話,但就是這一句簡單又毫無底氣的話,仍然把他殺死了。

她走八年,他沒瘋;她和不是直男的王宇鬆訂婚,他沒瘋。

可當她拿出身份證和戶口本,說要和許青嶺結婚的時候,他瘋了。

許青嶺是一個正常人,能給她正常的愛情和陪伴,不像他,隻有一副人類的軀體。

而現在,他連人類的身體也沒有了,他變成了蛇。

蘇甜邁前一步,他看到他的蛇尾卷住了她的腳踝,喉結上下滾動,他不再遲疑,解開了第一顆扣子。

皮膚雪白,毫無瑕疵,猶如上好的美玉,紫色的血管像是雪葉清晰的脈絡,讓這塊玉石更加韻味悠長。

“別過來……”他沒力氣說話了,顫抖著,要解開自己的第二顆扣。

蘇甜簡直不敢相信,“你要做什麽!”

當眾脫衣服?

他瘋了?!

林現厭惡他人的目光和觸碰,從不肯在別人麵前露出一點多餘的皮膚,連半袖都不會穿,就算天氣再熱,他也會穿著長袖,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這裏是、是醫院!”蘇甜被他驚得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不及思考,直接衝了上去,不顧他無力的阻攔,為他係好了襯衫。

“蘇甜……”林現怔怔地用目光描摹她的樣子,視線逐漸朦朧,喉頭哽著一股痛,暗啞地懇求:“別碰我,求你。”

那條蛇尾已經卷住了她的腰,他不知道那是他的雙手,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嘴上說著不要碰他,但從不肯鬆手。

係好扣子,蘇甜又沉默地撿起他的西裝,披在了他的身上,讓他看著正常一些,勉強為他留住了幾分尊嚴。

愛了這麽多年,到底是無法看著那顆星辰墜落。

說她愚蠢也好,說她偽善也好,她隻遵循本心。

腦袋昏沉,似乎在冬季轉冷的時候陷入沉睡是蛇的本能,林現的眼前開始發黑,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不抱期望地問:“可不可以,不嫁給他?我會治好……”

大廳入門處又爆發出一陣嘈雜,人們的驚呼和喊叫充斥耳膜,淹沒了林現的後半句話。

蘇甜緊張地望過去,她爸爸還在那裏。

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衝了過來,手裏舉著什麽東西,被燦爛的陽光暈染,蘇甜一時沒看清,隻看到那個東西周身反射著強光。

但在醫院工作久了的蘇甜有直覺,這是醫鬧!

“林現,你這個庸醫,氣死了我媽,我要讓你償命!”

男人的吼叫聲讓蘇甜的瞳仁在一瞬間收緊,想也不想就擋在了林現身前。

“保安!!!”

作者有話說:

瘋了,徹底瘋了(有二更,在晚上6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