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淺色的眼睛她看了不知多少遍, 在遙遠的角落裏偷偷注視過,在他的臂彎間笑著對視過,第一次喜歡的男人, 她用懵懂青澀的情感為他貼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厚厚濾鏡。

她一直以為這雙眼睛看起來沒有溫度,是因為瞳色太淺, 卻從沒設想過, 他也許就不是正常人。

她認識的林現,雲淡風輕、溫潤如玉,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 卻還保持了謙和的本心, 所有人在他的身邊都會覺得如沐春風。

他有嚴重的潔癖,但依然願意扶起摔倒的女生,背後才會反複擦拭自己的雙手;

他對每個人都笑著,盡管他的眼神裏不帶任何感情。

這樣的人何其珍貴,像落入凡塵的天使, 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來告訴每個隨波逐流的人, 幹淨的心該是什麽樣子。

可現在,林現卻用最瘋癲的一麵撕破了她的幻想。

蘇甜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 既恐懼他下麵還會做什麽, 又憐憫他從雲端跌落。

原來,林現的心理病不是強迫症,而是精神病。

他用他的妄想構建了一個邏輯嚴密的世界, 張開羽翼, 為想象中的她遮風擋雨。

他自稱為她的老公。

蘇甜心尖一抖, 好像有什麽東西被這份單純的感情觸動了, 但她很快清醒過來, 這會不是三天前, 她不應該再心軟。

他是個徹頭徹尾、危險的瘋子。

她努力彎曲自己受傷的手腕,用疼痛讓自己保持鎮定。

骨折的時候都沒這麽難受,她不該這麽疼的,可是她好疼好疼。

“放開我。”聲音哽咽著堅決,她定定地看著他,賭他還會不會變回以前的林現,“你這樣,我會害怕的,放開我吧。”

林現抬起眉梢,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像個小孩子一樣露出幸福的微笑。

和以往偽裝出的表情不同,他此時此刻是真的被幸福填滿的,發自肺腑的情感讓他的眼角笑著濕潤,他很想說更多的話給她聽,但喉嚨似乎被甜蜜的心跳堵塞住了,他幾次嚐試,也隻是漏出了一聲顫抖的長歎。

愛使他短暫奪回理智。

時間再次停擺了,他看向牆上的時鍾,清晰地知道這都不是真的。

時間從不曾因為他的貪戀而停止流逝,他還是長大了,她還是發現了他的真麵目。

他的女孩也不會因為他快死掉了而回到他身邊。

林現哀傷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她的表情裏什麽都有,憤怒、恐慌、後怕、厭惡。

唯獨沒有難過。

甩開他,她沒有難過。

林現唾棄自己,明明自己隻是她的一條狗,卻起了貪念,妄想擁有她。

像是撕開保護血肉的那層皮膚,他緩緩鬆開了她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指尖毫不猶豫地撤開,他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苦,苦澀垂下了雙臂。

“別怕我。”他沙啞地請求,眉眼溫順地壓低,在嚐試過下沉的快感後,又親手縫合好那條細碎的神經,他覺得他比之前更難熬了。

蘇甜僵硬地盯著他,手指已經摸上門把,隨時準備衝出去呼救。

他自嘲地凝住眉,直起身體,謹小慎微地將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

察覺到蘇甜又在害怕,他悲傷的雙眼更加黯然,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現在就走。”

蘇甜的肩膀終於落下,卻又他說:“但是不要不理我,可以嗎?”

雙肩再次心驚膽戰聳起,蘇甜繃著一張臉,無聲拒絕他。

林現失神半秒,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她毫不留戀的鎖門聲,他的腳步更加虛浮,仿佛每一步都落在了刀尖上,無孔不入地刺痛著他脆弱的神經。

他按住心口,那裏很疼,完全不屬於生理意義上的痛,卻細細密密地鋪天蓋地而來,沒有留給他一點喘息的縫隙。

他迷茫地盯著胸口,不知道這算什麽。

他不懂,什麽也不懂,連心痛都不懂,也清楚自己永遠都不會懂。

正常人有的,他全都沒有。

看似完美,實則殘缺得可憐。

林現在校園裏又消失了,二十四的同學早已習慣這位學神的突然到來又突然消失,畢竟林現的選擇很多,不需參加高考也能有不錯的出路。

讓他們真正驚訝的是蘇甜。

好不容易從十班爬進二十四班的小學渣,竟毅然決然退出了。

她的課桌收拾得幹幹淨淨,仿若從未來過這裏,讓同學們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做了一場夢,現實中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聽王美彤說,蘇甜以前在十班都是倒數,不知付出多少努力才擠進來。

但她就這樣走了,他們甚至都沒能加一下她的微信,和她說聲再見。

不過這隻是高考前的一個小插曲,二十四的人就像高考大軍中的精英部隊,身負家庭和學校的希冀,絕不能出錯,因此蘇甜的名字在狗血淋頭澆在他們記憶後,又慢慢淡去了。

涼爽的春天並沒有停留太久,炎熱幹燥的初夏很快到來,高考也尾隨其後,在兩天陰雨連綿的雨季一閃而過。

許多得遠的學生在走出考場時,意外看到了林現消瘦不堪的身影,他虛弱得像是一片隨時會融化的雪花,皮膚蒼白到了極點,有一個女孩追上去和他表白,他反應遲鈍地看著她,一言不發地上了一輛豪車。

同學們有些感歎,此去經年,不知道何時才能再遇到一個這樣優秀的人了。

高考是許多人的分別節點,一場絢爛的雙子座流星雨即將降臨在這個充滿眼淚和不舍的夜晚。

而林現推掉了所有同學的邀請,去了季醫生的心理診所。

一次次的失敗,搓磨的不止是林現疲憊的身體,還有心理醫生。

季醫生在行業裏是頂級人物,口碑享譽國際,接收林現已經三年之久,每當他認為林現好了,林現過不多久就會再次毀掉他的成果。

臨近六點,這個時間他本該下班,林現卻強硬地要求再給他加一次輔導。

季醫生能有什麽辦法,能用過的方法都用過了,乃至最殘酷的脫敏療法也試了幾遍,林現仍然沒有好轉。

林現躺在舒適的軟沙發上,靜靜地閉著眼睛,看著十分正常,和會大哭大喊的其他病人完全不同,雙手交疊在腹部,指尖輕輕敲擊手背。

“告訴我一句話,”林現反客為主,在沉默中先開口,“告訴我,今天隻是去看看她。”

季醫生當然知道這個她是誰,輕描淡寫地答應後,輕聲問:“高考結束了,為什麽不嚐試mect療法,這會讓你好受很多。”

林現跟隨秒針敲擊的手指微頓,聲音裏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我不想忘記她。”

“不會忘記。”季醫生適當提醒,“林現,這不會使你忘記她,隻會忘掉一點點關於她的小事。”

mect療法的後遺症會導致記憶紊亂,記憶裏變差,但同樣也會給予掙紮在窒息邊緣中的人一點呼吸的空間,隻要這一點點,就足夠令普通的患者舒服很多。

脫離刺激發病的根源幾乎是業界公認的最便捷的治療方式,有些患者甚至都不需要藥物輔助就能自我痊愈。

林現低低笑了聲,“抱歉,不可以。”

一點點也不可以。

這些都是他最寶貴最寶貴的東西,是他貧瘠肮髒的人生中唯一的光了。

他來到這個世界,忍耐這麽多齷蹉惡臭,不就是為了看著她嗎?

不然,上天為什麽剝奪了他的情感、味覺和嗅覺,卻不讓他喪失視覺和聽覺呢。

是為了能夠好好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啊……

季醫生了然,“你這次來,隻是希望我陪你說說話,是嗎?”

林現默認。

他安靜了長達三分鍾,才緩慢開口:“她去了語言機構學習,認識了新同學,每天都很高興。”

沒有他,她很開心,和以前一樣開心,他坐在漆黑的車裏,看到過她走出那扇大門時的笑顏。

年紀相仿的幾個女孩圍著她,嘰嘰喳喳說著話,她笑得開朗明豔,他也露出一點微笑。

可看不到她的時間更多,他又要忍受那種漫長的、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他多想走出這片黑暗,把不聽話的小貓抓回來,抱進懷裏。

可是她說過,那樣她會害怕。

他就這樣苦熬了兩個月,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睫毛濕了,又或許沒有,十根手指無意識地扣在一起,他又說了一些關於她的細枝末節。

“她報了國外的預科,想去英國留學。”

“她的手漸漸好了,昨天去醫院拆掉了固定板,她高興地和好朋友出去打了羽毛球。”

“羽毛球和球拍被我買了回來,手放在上麵,我好像又握住了她的手……”

季醫生默默聽著,在他回憶的間隙,插空問他:“說說你自己。”

林現怔住,睜開了眼,無神地望著一身潔白的醫生,眼神有些可悲。

他在羨慕季醫生的共情能力,那是他沒有的東西。

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他也會哭會笑,蘇甜會不會愛上他呢?

可惜沒有如果,他就是一個神都厭惡的怪物。

“我不知道。”他起身,“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季醫生送他到門口,卻在他即將上車的時候喊住他,“林現!”

林現麵無表情地回頭,新生嬰兒一樣迷茫。

“林現,反社會人格障礙並不是一定會走向極端,你一直做的很好。你今天隻是去看看她,你能克製住自己,對嗎?”

林現遲疑地眨了眨眼,如同被雨水打過的薔薇花,綠眸濕潤著點頭,“是的,我一直做的很好,我今天,隻是去看看她。”

支離破碎的心髒又被套上一層枷鎖,他坐在車裏,一眼不眨地望著倒退的風景,雙手逐漸握緊。

他的微信被她刪掉了,他不在意的,因為他早在幾年前就準備了偽裝成女生的小號,混在某個留學群裏,前陣子剛剛加上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她的朋友圈不再頻繁發動態,三天前,她才發了這兩個月來唯一的一條。

他用手指撫摸那條動態,輕聲念著上麵的文字:“親愛的大寶貝們,祝你們高考順利!三天後的流星雨,我一定會替你們許願考上心儀大學噠!”

他的音色清朗幹淨,純粹似水,聲線卻平整機械,沒有情感。

但他能想象到,他的小太陽是怎樣嘻嘻哈哈笑著打下這段話。

後備箱裏放著最新款的戶外望遠鏡,他拎著沉重的箱子走向那個顯得有些冷清的別墅,站在不遠處,安靜等待。

七點了,他的寶貝應該到家了。

夏天的天暗得晚,地麵尚有白天下過雨的痕跡,粘濕髒汙,葉子上偶爾掉下的舊雨滴落在他的發絲上,他淡淡抹去。

一輛出租車轉入,暗淡的車燈晃到他的眼,他卻一動不動盯著,見那抹燦爛的紅色身影下了車,他才抬起腳,走向那輛車。

一身白色的男人站在矮小的女孩麵前,清冷的金絲鏡框下是他靜美無暇的一雙綠色眼睛,他嘴角上挑,展開一個隱忍的笑容。

他開口,聲音淺得仿佛在歎息。

“蘇甜,好久不見。”

蘇甜錯愕地張開嘴,“林、林……”

好久沒看到他,她以為她已經忘了這個人了,沒想到他一出現,她心底的某些記憶還是被翻動了。

林現瘦了很多很多,一身孑然地現身在雨後的夜裏,臉色異常蒼白,表情還是那麽讓人心疼。

但她無法忘記,這個人滿口謊言,能用這張臉輕易騙過每一個人。

她戒備地退後一步,“你要幹什麽?”

她的手已經抓住了手機,隻要他敢亂來,她就報警!

將箱子放在沾滿雨水的地麵,林現淺淺抬眸,沒人能看穿他眼裏的貪婪,因為他用濕潤的水光掩蓋好了,他確信自己不會暴露的,就連季醫生都沒看出他想做什麽。

“今晚有流星雨。”他微笑,一如既往的真誠,“甜甜,我們去看……”

“不要!”

林現的笑意像沉沉墜入地平線的夕陽,僵硬勉強地掛在唇邊。

蘇甜簡直快窒息了,在發生了那麽多惡劣的事情後,他怎麽還能這麽笑?

毒蛇就是毒蛇,發了瘋以後不會道歉,隻會繼續咬人……

一想到她的初吻給了這種人,她就恨不得撕掉他的麵具。

她絕對不要,再被他的笑容蒙騙!

她強裝鎮定,一臉天真地諷刺:“林現,你笑起來好虛偽啊,你一定要這麽笑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