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第一天, 壯如小牛的蘇甜就迎來了一場來勢洶洶的感冒,還是在醫院。

她給蘇立打了電話,說自己昨天在醫院陪床睡著了, 蘇立問了林現的名字之後,就再沒問什麽。

現成的病房在樓上, 輸完液後她被林現抱了上去。

她的腦袋比昨夜更為昏沉, 乖依地靠在他的懷裏,林現說的話她現在很難理解,大概是在囑咐她什麽藥在什麽時候吃。

發現她根本沒有在聽, 林現沉了口氣, 耐心地用兩個杯子給她倒著熱水,反複在臉上試過溫度,才摟著她的脖子,喂她服下。

清甜的水裹著苦澀的藥片,她盡數吞下。

今天醫院的水似乎沒那麽難喝了。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 拽了下林現的衣袖, “哥哥,你的身體還沒好呢……”

她霸占了病床, 真正做過手術的人卻坐在凳子上, 她罕見的良心不安,挪出一半的空間,用被子遮住半張臉, 慢吞吞道:“你上來吧。”

林現的反應慢了半拍, “不用, 我馬上就出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淺瞳色容易顯得人沒精神, 林現比她更像那個虛弱無力的人。

蘇甜神色懨懨, “我睡覺都會抱著一個小玩偶。”

懷裏空落落的, 她睡不著。

“真的不來?”

林現怔怔搖頭。

蘇甜也沒再強迫他,他在魔都的不告而白,終究是給她留下了一點陰影,她現在完全不敢逼他做什麽,更不敢耍小脾氣。

他總要她聽話,可她明明很乖,哥哥的那群朋友誰不誇她可愛懂事。

她把她的小枕頭抱在臂間,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覺了。

林現一直在盯她的脖子看,喉結上下滾動,將手放在中間,輕輕觸碰。

低低的歎聲經過口腔,化為一道黯然的吐息,他失聲呢喃,“怎麽連枕頭都不枕……你的玩偶在這裏。”

他撐膝站起,走向沙發。

沙發上躺著一個粉紅豹小玩偶,細細長長,抱在懷裏太小了。

他神情微愣,轉身走到角落,拉開行李箱,從裏麵掏出一個明顯有些年頭的泰迪熊,三十多公分長,矮矮胖胖,眼睛掉了一隻。

白皙骨感的手指撫摸著泰迪熊已經變硬的絨毛,他低下眉眼,重新放了回去。

不能給她。

她會發現的。

最終還是粉紅豹陪她睡了覺,林現長久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凝視她,深沉的目色如同平靜海麵,波光粼粼之下,是不斷翻滾的黑浪。

眼下一片青色,他自己都忘了這樣看了她多久,直到有人叩響房門,他僵硬地扭過頭,護士來給他輸液了。

原來已經四點了,不知不覺竟過了六個小時,而他以為,隻過了五分鍾。

護士的小推車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冰涼的針管沒入他的手背,他毫無感覺。

“你的女朋友啊?”護士打趣。

林現垂著眼睛,細碎的劉海擋在額前,英挺的鼻梁在麵中異軍突起,除了俊美清冷的異域感,還給他增添了幾分年輕氣盛的倔強。

他自鼻腔裏發出模糊的聲音,朦朧性感,“嗯。”

“你也太寵她了,讓她躺在**,小心胃又不舒服,吃飯了嗎?”

林現搖搖頭。

護士心軟,“還是要按時吃飯啊,你的胃……”

蘇甜嚶嚀一聲,醒了。

他豎起食指,護士隻能先走了。

“餓嗎?”

蘇甜半夢半醒,柔順的長發散了一床,趴著點點頭,臉蛋被壓成一團小肉餅。

林現抬眼,透明的袋子裏,黃色的藥液還滿滿當當。

“我去買,你再睡會。”

蘇甜勉強掀開沉重的眼簾,頭頂的輸液懸掛架上,針頭被紮回了輸液口,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她一下子驚醒。

林現為了給她買飯,直接把液拔了?

林現在半小時後回來,帶著一次性手套的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袋,穿著白色羊絨大衣的他比醫生更像醫生,身上透出一種天然的疏離感,膚色潔白如雪。

蘇甜忙下了床,拉著他坐下,“你怎麽連液都不輸完!”

她給他摘掉皺巴巴的手套,小臉沉下,“別的事可以晚點做,液不能不輸,你上午就是這麽說的。”

她那時鬧著喝水,林現抱著她,還是那個奶小孩的動作,非要她看完醫生再喝。

林現敷衍她有一套,一個溫柔的笑容足以,他打開一次性餐盒的蓋子,推向她,“吃。”

蘇甜嚐了口,味道一言難盡,“哪家店做的,好難吃……”

說它淡,它確實放了點鹽,但又沒完全放。

寡淡無味,蘇甜給出一個還算禮貌的評價。

林現壓著濃眉,見她艱難吞咽,忽然笑出聲,“實在吃不下就別吃了。”

蘇甜放下筷子,“你吃嗎?”

她晃晃腦袋,“還是別了,味道太怪了。”

林現拿起她用過的筷子,麵不改色地吃下,“……還可以啊。”

這是他借人家後廚做的,他的廚藝真的這麽糟糕嗎?

他忍俊不禁,“就那麽難吃?”

蘇甜苦著臉點頭。

筷子頓住,林現若有所思,“看來這個廚子要努力鑽研廚藝了。”

可惜很難。

他沒有味覺。

上天賜予他聰明的頭腦,也剝奪了他屬於正常人類的情感和感官。

聞不到也嚐不出任何味道,不懂得開心和難過,隻剩下貪婪和妒忌。

世界上的人分為天堂和地獄兩派,天堂裏的人歡聲笑話,地獄裏的人呆呆地看著,麻木著,烈火燃在身上都不知道疼。

蘇甜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跑到護士站,請護士再給他紮一次針,順便問了問他恢複如何了。

護士邊走邊道:“他好得差不多了,別擔心,哎呀……你們兩個啊……”

甜死了,男孩帥氣有禮,女孩可可愛愛,童話般的一對。

蘇甜撓撓頭,“哥哥,我哥讓我回家了,我得走了。”

告別林現之後,蘇甜打車回了家,家門口堆著摞成小山堆的禮物,她想了想,把林現送她的抱回了屋子,蹦噠噠去了書房。

蘇立按著太陽穴,“寶寶,你跟那個林現什麽關係?”

蘇甜一臉坦****,“同校同學!”

她弱弱在心裏補充,沒追上的高嶺之花。

蘇立麵色一冷,“你知道他是什麽人?”

“嗯……怎麽不算呢。”她摸摸鼻子,“你查過他啦?”

“寶寶……”蘇立頭疼地握過她的手,苦口婆心,“你不是他的對手,那孩子是個私生子,這些都算了,誰想當私生子,但他沒那麽簡單……”

他查到的消息不多,畢竟是林英豪的兒子,想窺探林家並不容易。

他聽說這個林現城府極深,很少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認識林現的人都說他心機深沉,卻又對他稱讚不斷,仿佛那是個完美的假人。

林現回到林家後,短短幾年就讓林英豪另外兩個兒子失了寵,林英豪以林現為傲,苦於妻子的壓力才沒讓林現認祖歸宗,到現在都還掛在其他親戚的名下。

但股份已經轉給了林現不少,遠比其他幾個子女要多得多,顯然是當作接班人來培養的。

有能力,得青睞,卻名不正言不順,這個林現,以後的路會很難走。

他不舍得自己的寶貝妹妹跟著這樣的人受苦。

蘇立語重心長,“咱們家隻有咱倆,你不知道大家族裏的爭鬥有多可怕,什麽都可以當作把柄,在需要的時候給對方致命一擊。”

蘇甜一臉迷茫,“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她和林現,八字都還沒一撇,哥哥這麽緊張做什麽?

蘇立眼裏充滿無奈和倦色,他這個妹妹從小沒吃過苦,但凡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除了林現。

所以她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格才會天天往林現身邊鑽。

要是林現答應,她早就跑路了。

想到這裏,他稍微心安,“我就是想告訴你,別傻傻湊上去,成為林家人的箭靶,你們倆要是戀愛,林家人就有了下手的地方,林現太嫩了,護不住你。行了,感冒了?好點了沒有?”

他摸摸她的額頭,沒有發燒。

蘇甜似懂非懂,心虛地說:“醫生開了三天輸液,明後天還要去醫院呢……”

十四號,剛巧林現也出院了,她正好去接他。

女大不中留,蘇立的偏頭痛又犯了,打發蘇甜出去,吃了顆止痛藥,“好在她喜新厭舊……”

不然,他還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棒打鴛鴦,就這麽一個寶貝妹妹,業務生疏。

他去蘇甜的房間,看到蘇甜埋頭寫作業,更覺得詭異了。

他家小孩什麽時候主動學習了?

還晃著腳,有這麽開心?

蘇甜抬頭,對他燦爛一笑,“哥,給我請幾個家教吧,我要考重點班!”

蘇立痛苦點頭。

先請三天的家教,她能堅持超過三天算他輸。

周日,蘇甜高高興興去了醫院。

林現的似是而非的拒絕好像對她沒什麽影響,她天生是個樂天派,像一塊海綿,具有過濾壞心情的強大能力。

林現下樓陪她輸液,她嚐試靠在他的肩膀上,林現沒有拒絕。

劃開樹幹後流出汁液般的純粹木香繞進她的鼻子裏,還有他皮膚裏蒸騰出的氣味,這些都是貼緊他的身體才能聞到的。

她勾勾他的手指,林現側臉,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盛滿的卻是縱容溺愛。

隱秘著親密,無人知曉的小互動。

她雀躍不已,林現是不是對她也有點意思?

他雖然嘴上每次都說著下一次,但也從未食過言,不論是摸頭,還是什麽,他都會在下一次為她實現。

這是不是代表著,隻要她考上二十四班,他就是她的男朋友了?

她偷笑,在他頸間又蹭了蹭,暖熱的皮膚傳來他的體溫,她舒服地吐了口氣,“真好啊……”

未來有期待。

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隻在懵懂中追尋新鮮的東西,希望能在未知的領域找到能讓自己紮根的土壤。

她現在有點明白了,有林現的地方,就是她想去的地方。

林現全程沒有說話,待她要回家了,他才掏出解壓球捏在手裏,一臉落寞。

他的影子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昂貴的大衣麵料精致挺闊,更襯他寬肩窄腰的身材,露出的一雙手骨節分明且蒼白,指甲的邊緣永遠是幹淨圓潤的,沒有一點死皮和尖刺,指縫間溢出失去形狀的海綿。

他安靜站在醫院門口,為她攔下一輛出租車。

外貌出眾的林現引來無數人注意,他的眼神卻隻落在地麵上,長睫微微抖動,像瀕死的蝴蝶,寂靜掙紮。

蘇甜的心一下子軟了,關上車門,走到他麵前。

“哥哥。”

林現捏緊了解壓棉,抿住了薄唇,淺色的唇片滲出一點蒼白。

她伸出手,環上他的腰,察覺到掌心下的身體僵直不動,她抬起小動物一樣的星星眼笑開。

“抱抱,不難過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