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媽,我回來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落入大海的小水滴,掀不起半點波瀾。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的塵粒。我恍惚了一下,猛地反應過來,對麵的那扇門裏再也不可能走出來那個善良而怯弱的女人了。

我收好手裏的鑰匙,放下背上的書包,走過客廳。

男人頭也不抬地坐在餐桌前吃著飯。他是我的父親,林行舟。我看著他,張了張嘴,最後什麽話也沒有說。沉寂蔓延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

等我洗完手出來,他已經放下了碗筷,他看也沒有看我一眼,迅速起身進了臥室,隻留給我一個永遠沉默的背影。桌上的飯菜還熱氣升騰,但是我卻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我在餐桌前坐下來,食不知味。九年了,我已經有九年沒有和這個男人好好交流過了。眼眶不自覺地有些發酸,飯粒似乎在這一刻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裏,讓我難受得喘不過氣。我推開椅子匆忙起身,拿著玻璃杯接水,飲水機裏流出來的水燙得要命,我條件反射地鬆開了杯子。

“啪”的一聲脆響,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我愣愣地蹲下去撿地上的碎片。

碎片?這不正像是這個分崩離析的家嗎?一旦破碎,就再也無法複原。

將碎片丟進垃圾桶,我也沒了繼續吃飯的心思,匆匆洗了碗,拿著書包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不用去看那個屬於父母的臥室,因為我知道那扇門不會再為我打開。

九年前的一場車禍,妹妹當場撞死,母親拚盡全力救回了我,卻換來了她八年生不如死的癱瘓生活,直到一年前她去世,而我和父親,本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卻變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人。

從那以後,我們均不得歡顏。

……

手指間傳來隱隱的疼痛,我卻連動一動的力氣都失去了,大概是剛才撿碎片的時候被割到了吧……我迷迷糊糊地想著,腦子裏亂糟糟地塞著許多思緒,帶著我進入更深的夢境。

長長的斑馬線將紅綠燈的這頭與那頭切割成兩個世界。

“若溪,牽著妹妹的手。”纖弱的女人站在紅綠燈旁,一邊低頭整理著挎包,一邊對身旁的小女孩囑咐道。

女孩牽著妹妹若雪的手,看到車流慢慢地減少,迫不及待地拉著妹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不!不要過去!不!”女人驚慌失措地大喊,但還是遲了一步。

“砰——”

年幼的孩子滾落到一旁,膝蓋生疼,她抬起頭看著整個世界被那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車撞得支離破碎,鮮血噴湧而出,一朵朵像開在地上的花,很快遮蓋住整個畫麵,但她仍舊記得,那個纖弱的女人,不顧一切地衝過來推開了自己。

不……不要……

“丁零零——”

下課鈴聲突然響起,我一激靈,頓時從混沌中驚醒。我抬起頭,正對上一張笑容燦爛的臉:“林若溪!林若溪,你沒事吧?”

又做夢了啊。

猙獰的夢境和昨晚的夢境似乎交織在了一起。

我環顧了一圈教室,有一瞬間的恍惚。

休學半年,原來我已經回到Z高了。我甩了甩頭,將混沌從腦子裏甩出去,昨晚一夜噩夢,起床時我的臉色憔悴不已,恍惚來到學校之後,趴在課桌上不自覺地睡了起來,誰知道依然走不出那個夢境。

“林若溪,你的手怎麽了?怎麽連創可貼也不貼?”那個略帶急躁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不僅如此,說著他還伸手想要將我拉得離他更近。

我收斂起外泄的情緒,冷淡地拒絕了他的關心:“沒什麽,別碰我。”

眼前的男生留著普通寸頭,卻擁有一張絲毫不大眾的麵孔,他生得眉目俊朗,緊緊盯著我的時候,一雙黑色的眼眸裏仿佛帶著熠熠的光芒。

他是我的同桌,付一鳴,他一如既往的細心和熱情,隻是我卻沒什麽心思去感受。

付一鳴並不死心,趁我一個不注意,他突然抓起了我的手:“喏,你看,傷口都有些腫了,要是不貼創可貼會感染的,我這裏有創可貼,我給你貼吧……”

他的聲音嗡嗡地縈繞在我的耳邊,讓我的心底愈覺煩躁:“我不需要,你別管我。”我冷眼以對,並且企圖掙脫他,收回自己的手臂。

付一鳴的力氣不小,他抓著我的手臂不放,盯著看了幾秒,突然拔高聲音一臉嚴肅地說:“林若溪,怎麽旁邊還有道傷口?顏色這麽淡,是舊傷吧?這麽久了還有這麽長的傷疤留著,當時你是受了多重的傷啊?給我看看,你這是怎麽留下來的?”

付一鳴的眼眸裏流露出些許憐惜,他低下頭湊近了去看我手上的舊傷疤。我卻僵在了那裏。

那一年,父親林行舟和母親蘇雅爆發了一場十分激烈的爭吵。父親因為右手天生殘疾,不能做重活,家裏的收入日漸降低,但是隨著我和妹妹若雪的長大,開支日漸增長。家裏入不敷出的時候,父親卻仍舊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他向母親說了一個提議。

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那樣的一麵,冷漠,殘忍,又凶狠。

“把若雪送走吧,我們養不起兩個女兒。”他對母親說。

母親態度強硬地反對,父親怒火升騰,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我躲在臥室的門後,看著一直很恩愛的父母因為這件事吵得麵紅耳赤。

我很害怕,我不希望若雪被送走,也不希望看到父母的感情變得糟糕起來。要怎麽辦?恐懼緊緊堵在我的心頭,年幼的我小心翼翼地從門後走出來,我要去阻止他們,也許向父親撒撒嬌就會好了吧。我天真地想著。

“林行舟!你想送走若雪,那除非我們都死了!”母親從廚房裏拿著菜刀跑出來。

“媽媽!”我嚇得連忙跑過去。

“你瘋了嗎?快把刀給我!”父親驚駭之下,也上前來要奪走母親手中的菜刀,然而對於當時的母親來說,那把菜刀已然成為她保住小女兒的最後依仗,她雙眼通紅,毫無章法地揮舞著手中的菜刀,拒絕著父親的靠近。

“媽媽……”就在那一瞬間,我痛得大哭起來,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傻傻地站在那裏,剛才腦子裏那些天真的想法被菜刀擊了個粉碎。

菜刀傷了我的手心,那時我還年幼,根本不知躲閃,滿心都是父母吵架和妹妹要被送走的恐懼。後來父母倉皇地送我去了醫院,再後來,父親也不再提送走妹妹的事,可是那道長長的傷疤伴隨我直到現在。

它時刻提醒著我,我的母親費盡心力留下了妹妹若雪,但是若雪最後卻因為我而喪生。這道傷疤,就像是一個笑話。

“若溪,若溪……林若溪……”付一鳴小心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出神了太久。他見我一句話不說,以為惹得我不開心了,隻能訕訕地收回手,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那,那你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啊。”

“哎!付一鳴,打球去啊!”教室門口探進個腦袋。

付一鳴看了看我,我故意不看他,他有些失望,拿起課桌下的籃球,順手還掏出了他經常要用到的創可貼,猶豫地放到了我的手邊:“你記得貼啊。”說完才跑了出去。

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高大,充滿陽光和活力。

他和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02

好不容易回到Z高,我隻想過平淡的生活。

我並不如優生聰慧,所以我要花更多的時間專注於學習。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我揉了揉太陽穴,拿出下堂課的課本繼續看。這個時候教室裏卻突然**起來,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不受控製地鑽入了我的耳中。

“果然名不虛傳,好帥啊!”

“帥有什麽用?人家都名草有主了!而且我聽說他個性很冷,一點都不好接近呢。”

“光看著賞心悅目也好啊……”

嗡嗡的聲音吵得我頭暈,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朝窗外看去。

麵容冷淡的男生手裏拿著課本,正匆匆從窗外走過,我卻如遭雷擊。盡管他穿著普通的藍色校服,卻幹淨俊美,光彩奪目,讓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心生悸動。用大眾的話來說,他是標準的白馬王子。不少女生因為他的路過目光變得灼熱,然而他卻用自身的氣質將終究和人群完全隔離開來,讓人不自覺地聯想到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白蓮。

我癡望著他,恰好和他的目光接觸。他目光冷漠,但眼眸深邃,我看得有一瞬間的入神。

……青河?是他嗎?還是我的幻覺?

他飛快地移開了目光,一轉眼就消失在了教室外。

我收回心神,忍不住再次揉了揉太陽穴。或許是模樣相似吧,心裏對他傾慕太深,所以才將每一個美好的男生都自動替換成他的麵孔?

之後好幾天我都沒再見過他。

直到這天幾個女生風風火火地跑進教室來,用八卦又誇張的口吻對班裏的其他人說道:“嘿,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校花坐在下麵哭呢,我聽說她因為男朋友是青河,被外校幾個小太妹攔在後巷裏教訓了一頓。”

青河?

真的是他!

從別人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我隻感覺到了一陣不真實感。

他有女朋友了?

“我們學校的校花什麽時候輪得到其他學校的人來教訓啊?”有男生憤憤地出聲。

也有男生酸酸地說:“人家莫礫有青河在後麵頂著,你再為她憤怒,也輪不到你來出頭。”

學校的校花是莫礫!她和青河在一起了……

我的胸口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莫礫是我初中最好的閨蜜,青河是我喜歡多年的人,他們在一起了……

剩下的話我已經聽不進去。

上課鈴響起,我強迫自己專注地聽著老師講課,將那兩個熟悉的人名拋到腦後去。學校這麽大,我不一定還會再遇見他們。

過去的,就該被遺忘。

我沒再見到青河,莫礫和青河的戀情帶給我的心痛和難過最後全部化作了平靜,我再聽到他們的名字,都隻是從別人口中。

“聽說莫礫……”

“聽說青河……”

曾經最親密的兩個人成為了隻存在於“聽說”中的人。

正如我回到Z高前預想的那樣,日子平淡無奇地重複著,一日又一日,除了同桌偶爾充滿關心的喋喋不休,我隻需要埋頭於功課和有趣的課外書就可以了。也許我會就這樣過下去,直到畢業升學,然後離開那個越發沉寂的家,去大學過同樣毫無波瀾的生活。

我並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思,但是正如我的心理醫生所說,人活在世上是需要一個執念引領向前的,而我的執念是,我的生命是母親和若雪換來的,我不能浪費一分一毫,我要一直一直過下去。

下節是體育課,付一鳴又抱著球被叫走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地出了教室。

我孤單地坐在教室裏,突然感覺到有一道目光緊緊地盯著我,那道目光炙熱得可以將人灼傷,似乎還帶著敵意。

誰?

我轉頭看過去,卻找不到那道目光。

對麵教學樓的走廊上男生女生充滿活力地奔跑打鬧著,我看花了眼。

快要上課了,我無暇去顧及那道目光,一個人匆匆走出教室。午後的陽光格外熱烈,我走在陰涼的樓道裏,仿佛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我的腦子清醒了不少,但慢慢地,我升起了一種怯弱的心態。

莫礫和青河都在這所學校,我已經遇到青河了,下一次……下一次是不是遇到的就是親密走在一起的他們倆呢?我不敢走到他們的麵前,那會讓我覺得曾經對青河幾年的戀慕都是一場笑話。

我曾如同渴望陽光的植物一般渴望著青河的愛情,但最後得到的人是莫礫,這個家境比我富裕,得過無數大獎,會翩翩跳起《天鵝湖》的閨密。

走得遠遠的吧,我告訴自己。

那個時候,我全然沒想到,墨菲定律中“你越害怕的事情就越容易發生”會如此準確地印證在我身上。

03

體育課上,付一鳴在球場揮汗如雨,耀眼的模樣,連外班的不少女生都被吸引了過來,歡呼聲時不時地響起,還夾雜著女生們聲嘶力竭的呐喊:“付一鳴!付一鳴!”他仿佛是她們心目中的神祇,值得擁戴和頌揚。

付一鳴那樣的喧鬧和奪目不適合我。我遠遠地躺在草地上,享受著自己一方天地的安寧。

我被那些聲音慢慢帶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仿佛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青河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存在,他長得極為俊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小時候母親曾經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本包裝精致的《小王子》。而他之於我,就是充滿了所有夢幻與純真的小王子。隻有看見他,我才能從家庭帶來的沉重中喘口氣。在家裏我是害得妹妹死去和母親癱瘓的罪人,但是在青河的麵前,我隻是林若溪,隻是那個偷偷對他傾注了所有暗戀的林若溪。

我也曾像她們一樣,混在人群裏,喊著青河的名字,小心翼翼,想要他聽見,卻又害怕被他聽見。

可是現在,這些都沒有了。

那本《小王子》丟失了,我的小王子也不再屬於我,僅僅隻是想象一下青河和莫礫站在一起的畫麵,我就心痛得難以自抑。

我閉上眼睛,害怕自己眼眶微紅的模樣被人看見。

我躺在草地上,很快有了睡意,偏偏這個時候,一道目光又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道目光裏的冰冷與惡意,令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會是誰?

我慌忙從草地上爬起來,轉頭四處打量。

沒有。沒有。沒有……

我找不到那個用惡毒目光窺視著我的人。我忽然想起來,早在我剛到Z高的時候,似乎就經常有莫名其妙的目光盯著我了。

放學鈴聲陡然響起,我混入了離開操場的人流。那個人還會繼續盯著我嗎?

我逆著人流往樓道裏走,打算回教室收拾書包。越往上走,人就越少。等我拿好書包出來,教學樓裏已經空了。

我走到樓梯拐角的地方,一個身影突然擋在了我的麵前,她叫我:“若溪。”語氣不似在別人麵前的柔和矜持,而是帶著冷意和厭惡。大約是常年練習舞蹈的緣故,她比我高一些,我不得不微微抬頭看她。

我啞著嗓子回應道:“莫礫。”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我更沒想到她會用冰冷的目光看著我,與之前窺視的目光如出一轍。

莫礫臉上的冷意濃厚,她問我:“你看見青河了,對吧?”

我沉默了一下,無奈地點點頭。她現在來問我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呢?

她臉上閃過一絲得意:“林若溪,那你應該聽說了,我現在是青河的女朋友。”

我忽略掉心裏的刺痛,一語不發。難道她攔住我,隻是為了在我麵前炫耀一番?我諷刺地想,那幾個外校小太妹教訓莫礫的時候,她是不是也擺出了同樣的表情?

我的沉默似乎讓她覺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十分不得勁,她立刻又諷刺道:“你知道嗎?你這副清高的表情最惹人討厭了。永遠內向不合群的你,當然得不到青河的喜歡。”

我感覺自己的心一路往下沉,連痛都已經察覺不到了。我猜我此時看著莫礫的目光一定沒有溫度。

莫礫一直是眾星捧月的公主,她家境富裕,家庭又和睦,從未吃過什麽苦,就連她傾慕的男生也如願以償地成了她的男朋友。她這麽優越,哪裏能容忍我這樣的“輕視”呢?

她咬咬牙,突然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你為什麽不說話?你還在奢求青河的喜歡?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她頓了頓,放慢語速:“林若溪,我可是知道你所有的秘密……聰明點,離青河遠遠的。我和青河很幸福,不想被你打擾。我不希望看見你。”

她俯過來的動作十分輕柔,在旁人看來大概就是閨密間親密的耳語吧,隻不過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生生帶著一股寒意。

像是一盆冷水澆到了我的頭上,我忍住牙齒打戰的衝動,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四個字:“……我知道了。”

莫礫滿意了,她轉身向著陽光燦爛的地方走去。她的背脊挺得筆直,走在陽光下美豔動人得如同白天鵝。而我在被她威脅之後,被丟在了這陰暗的樓道裏。

後來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神情恍惚地回到了家,那一晚我難得地沒有做噩夢,沒有夢見去世的母親和死去的妹妹。

那一晚,我的腦海裏塞滿了回憶的片段。

青河的冷漠、微笑、俯首、點頭,他拿起筆寫字的樣子,他沉思發呆的樣子……那些片段全部交織在一起,最後被莫礫穿著白色的裙子如天鵝一樣起舞的畫麵打破。

04

我渾渾噩噩地在**睡了很久,醒來之後,再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我換好衣服走出臥室,一眼就看見了餐桌上擺著的雞蛋。父母的臥室門仍舊死死地關著,透不出一點光芒。

我洗漱完坐在餐桌前,剝掉蛋殼,吃著令我難以下咽的蛋黃,喉嚨哽得要命,我卻不想去接杯水來緩解喉嚨的疼痛。痛一點吧,身體痛一點,就可以掩蓋過心上的疼痛了。

吃掉雞蛋之後,我慢吞吞地走上了這棟居民樓的天台。

我很想吹風,我想要離太陽更近一點,讓陽光驅走我心裏的黑暗。

樓層不高,但是我體力有限,爬上天台之後,我就氣喘籲籲地蹲在了門邊。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難受,心髒仿佛被一隻手抓緊了一樣。

太難受了……

我將頭埋入雙膝間,短暫缺氧讓我的頭腦裏一片空白,我看不清腳下的路,眼眶發酸,指間的傷口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清理輕微發炎。在我幾乎失去五感的時候,這種尖銳細小的疼痛越顯清晰。

多痛啊!

我喘著氣,從口中出來的聲音漸漸化作了細小的哭泣聲。這是我嗎?我在哭嗎?心底的疼痛還是沒有被掩飾住,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仿佛都化作了小刀,緩緩割開我的皮膚,帶給我劇烈的疼痛,讓我想要將頭埋得更深,恨不得找個殼子藏起來,然後放聲大哭。

其實我以為我會忘記的,但是被莫礫**裸地說出來之後,經過治療的抑鬱症似乎又爆發出來了,那些交織著的、我不願意去回想的記憶洶湧襲來。

眼淚奪眶而出,我木然地撫著臉頰,喉嚨裏發出嘶啞的低泣。躲在黑暗角落裏的人,要怎麽樣才能接觸到光明?

“林若溪,你吵醒我了!”

我慌忙抬起頭,用袖子拭去了臉上的淚水,同時我也看清了站在我麵前的男生。

“秦晟。”我啞著嗓子叫出他的名字。

秦晟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他就住在我家隔壁,每當我家裏一片寂靜的時候,我都能聽見隔壁傳來他媽媽教訓他的聲音。

他的性格比我外向許多,他喜歡搖滾樂,常常和一群人混在一起,穿著時下流行的破洞牛仔褲,頭發還要抹上啫喱膏高高豎起,模樣帥氣不羈卻又充滿了陰鬱,就像是隱藏在黑夜裏的吸血鬼。

秦媽媽看不慣他這樣的做派,教訓他也是家常便飯的事。

他偶爾會向我抱怨秦媽媽不懂他崇尚自由的心,那個時候我隻能笑笑。他不知道,有人在耳邊嘮叨教訓,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總比我在家裏無論做什麽都得不到一絲回應的落寞來得好。

秦晟的臉上還帶著幾分困倦,他打了個哈欠,問我:“你剛才哭什麽呢?你爸不是不打你嗎?”

“他沒打我。”我別開了臉。

不是所有人的痛苦都可以剖開來給別人看的,當初心理醫生給我做谘詢的時候,也是給我做了許多次心理疏導才讓我開了口。更何況那些黑暗的過去,我永遠都不想再提起,我希望它們永遠埋葬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秦晟似乎也並不指望我開口解釋。

“哎,往那邊坐坐!”他拍了拍我的肩,從兜裏掏出了一盒紅塔山和一隻打火機,我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我壓力大,抽點煙。”他說得理直氣壯。

他拿出一根煙點燃,煙霧很快縈繞在我們的周圍,我不適應地咳了咳,眉頭皺了起來:“你又抽煙,不怕被你媽逮住?”

他見我表情認真,於是不甘不願地一撇嘴:“行了行了,我不抽了,你可別跟我媽說啊。”說著他就將煙扔到地上一腳踩滅了。

“哎,你今天不去上課了?”

我搖了搖頭,剛才的哭泣耗費了我太多的心力,現在竟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他臉上浮現一抹笑容,下一秒突然伸手將我從地上拽起來:“跟我走,免得等會兒我媽上來晾衣服把我抓住了!”

“你自己走吧。”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發泄內心的憋悶,哪裏還想再走動。

秦晟執拗得要命,不管我答不答應,他直接拉著我往樓下一陣瘋跑,樓梯間裏一路回響著我們的腳步聲,風灌進他身上寬大的T恤,呼啦啦地響。我有一種下一秒就要跟他乘風歸去的錯覺。

他的聲音順著風向朝我耳畔飄來:“哎,你還沒去過我駐唱的酒吧吧?”

“……幹什麽?”

“傷心難過躲起來哭算什麽本事?我帶你去痛痛快快發泄一下!”他的聲音有著難以壓抑的興奮。

我動了動嘴唇,最後什麽也沒說。不得不說,秦晟的舉動很幹脆地挽救了那個躲在天台上哭泣的我,我的心裏竟然慢慢湧起了一點期待。

“喂,你們還上不上?”十分鍾之後,他拉著我停在了公交車前,車門開著,司機師傅不耐煩地問我們。

“別吵,我掏錢!”

秦晟掏了掏他的褲兜,隨後很無辜地看向了我:“昨天請樂隊裏的哥們兒吃東西,花完了。”

眼看著司機師傅就要關上車門,我掏出了身上僅剩的零錢——兩枚硬幣,“丁零”一聲投進了投幣箱裏。秦晟笑著跟在我身後上了車,仿佛早就料到了我會出手相救。

秦晟雖然在這點上不太靠譜,不過所幸到抵達酒吧的路上沒有再發生另外的狀況。

“就是那裏了。”下車之後,秦晟遙遙一指前方。

05

晚上酒吧才開始正式營業,秦晟帶著我去了後台,他扔了一個MP3給我,就獨自提著吉他跟那群樂隊哥們兒練歌去了。我戴上耳塞,靠在後台的休息沙發上,眼睛一陣酸痛,想著離營業還有很久,我就閉上眼休息了。

不知過了多久,秦晟提著酒吧供應的快餐進來,將飯盒放到我的麵前,扯下了我耳朵裏的耳塞:“沒電了,吃完飯幫我充上啊,我再去練會兒歌,等會兒看我給你露一手。”秦晟的眼裏閃爍著興奮的光。

“嗯。”我打開飯盒,突然想到了家裏的父親。

他會不會發現我沒去上課呢?如果我沒有回家,他會不會著急呢?他會生氣得罵我嗎?我苦笑著搖搖頭,拆開一次性筷子,開始吃味道並不算好的快餐。

快餐吃到一半,外麵傳來了喧鬧的聲音。

我立刻放下了快餐,將MP3匆匆充好電就走了出去。

這是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周圍充滿了喧鬧的人聲,穿著紅色馬甲的侍者端著酒杯穿梭在人群中。除了在學校,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這樣多的人了。我縮手縮腳地走在人群裏,周圍在瘋狂扭腰甩頭的人異常放縱,讓我頓覺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你怎麽出來了?”一隻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我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卻見是比我高出許多的秦晟,他站在我的背後,擋開了那些擠上來的人。

他帶著我走到角落,將我按在沙發上坐下。音樂聲太喧鬧,他不得不湊到我耳邊大聲說:“你沒在這裏聽我唱過歌吧?你等著,我去給你唱首歌!”

我又一次睜大了眼睛,在這個地方給我唱首歌?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在我的心頭蔓延,我點點頭。

他從人群中一路穿梭而過,走向了中間的舞台。

這個酒吧叫“Dream”,不知道是做夢的意思,還是夢想的意思。兩者的區別太大了,但我沒更多的腦容量去思考這些東西了。

我忍不住再次打量這裏的人,他們都釋放著渾身的活力和亢奮。我看見戴上一層麵具,瘋狂在舞池中扭動的人;我看見站在沙發卡座旁,舉杯共飲個個都帶著豪氣情懷的人;然後,我看見舞台上原本的女孩提著吉他走下來了,而秦晟走了上去……

燈光一瞬間聚攏在他的身上,我看見他左側的耳釘熠熠生輝。

站上舞台的他奪目得令人難以移開視線。

他很快看向了我這個方向,原本勁爆的音樂突然一轉,變成了柔和的旋律,他也拿了把吉他,和之前彈得動感十足的女孩全然不同,他撥動吉他弦,溫柔地唱:“我是隻化身孤島的藍鯨/有著最巨大的身影/魚蝦在身側穿行/也有飛鳥在背上停……直到那一天/你的衣衫破舊/而歌聲卻溫柔/陪我漫無目的地四處漂流……”

我高高地抬起頭,望著他的方向,眼淚不知道為什麽就流了出來。

我也像是化身孤島的鯨,我孤單不合群地生活在人群中,可是我遇見的那個人已經遠走,他走在了莫礫的身邊,此後,他冰冷的麵孔下再多溫柔,也都隻屬於別人。

到了歌曲後半部分,誰也沒想到秦晟在調動起大家或溫柔或傷感的情緒之後,突然改變了彈吉他的手法,輕柔的調子愣是被他硬生生地轉成了搖滾風。

“哇!”台下觀眾興奮的起哄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歌曲風格的突然變化將酒吧的氣氛帶入了另一波熱潮。

我剛剛醞釀出來的悲傷就這樣被打斷了,我哭笑不得地拿起桌上的酒杯抬手就把酒灌進了嘴裏。隨著我仰頭的動作,似乎還有什麽溫熱的**滑進了我的衣領。

秦晟很快唱完一曲,他將借來的吉他往台上一扔,很快跑了下來:“走,跳舞去。”他將我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怎麽跳?”我的頭已經有些發暈了,但是莫名地有種暢快感。

“我教你。”他拉著我進了舞池,身邊的人群很快將我們淹沒。

我不自覺地跟著他的步伐跳起來。在我以前的記憶裏,隻有莫礫那樣的人才可以跳舞,也隻有她才可以跳出那麽美麗的舞步。但是在這一刻,我仿佛覺得自己也化作了一隻翩翩起舞的蝶,不需要節奏,不需要追求美感,每次轉身我都能看見周圍人臉上的迷醉與快樂。

對啊,快樂,放縱過後誰還會記得那些悲傷呢?

跟秦晟一起待在酒吧放縱的日子是快樂的,餓了就吃酒吧備好的快餐,手邊隨時隨地都可以拿到果汁飲料,精力恢複了就放聲高歌又或是在舞池盡情旋轉,沒有人會指責你跑了調,沒有人會指責你舞步踏錯了,也沒有人會指責你像個醜小鴨,卻能擁有這樣五光十色的世界。

“若溪,你真的不回去上課了啊?”秦晟拿著一瓶啤酒坐在我的身邊,啤酒的度數很低,他不用擔心喝醉之後影響他上台唱歌。

我原本軟軟地靠在沙發上,在聽見他這句話之後,我一下子從無憂無慮的世界中清醒了過來。怎麽可能不回去上課?我的眼睛泛酸,我拿著父親的血汗錢在上學,一時的放縱和快樂終究隻是一時的。

我吐出一口氣,站起身:“我要回去了。”

秦晟不免失望地看著我,不過最後他還是拍了拍我的肩,笑著說:“你早該回去了,你之前休學那麽久,本來就落下了不少功課。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點頭,被秦晟帶來這個地方,又被他帶離這個地方。

Dream,再見。

秦晟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優秀的搖滾歌手,又或許是抱得莫礫這個美人歸,對,他喜歡莫礫,因而我連在他麵前訴苦說莫礫和青河在一起了都不敢。

而我的夢想隻是平靜地過完人生。莫礫的言語固然可恨,但她說得沒錯,我是該遠離青河,越遠越好……

06

在酒吧瘋鬧了幾天,我再回到家中,拿出鑰匙打開門,除了空氣中懸浮的灰塵和桌上失去熱氣的飯菜,沒有人迎接我。我低下頭,掩不住眼底的失落,說不定父親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離開。

我走過父母的臥室門外,卻意外地發現門並沒有關嚴,我聽見裏麵傳出了說話聲。

“什麽?她幾天沒來學校?”父親的聲音有些慌張。

“我知道了。”他掛斷了電話。

我站在門口,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摳著掌心。

我聽見了父親快步往外走的聲音,“吱呀”一聲,門被他打開了,他看見了站在門邊的我。他臉上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間的放鬆,但是沒等我細看,也沒等我開口說什麽,“砰”的一聲,門重重地關上了,仿佛在我臉上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我露出一個不是滋味的笑。

他不關心我,他甚至連說一句“你回來了”也不屑,他更不會憤怒於我沒有去上學,責罵我或者打我。他再一次關上了門,將我和他狠狠隔絕開來,我腦子裏的畫麵頓時定格在了剛才他冷漠的表情上。

剛才我聽見的他語氣裏的慌張情緒應該隻是誤聽了……

我回了自己的臥室,洗過澡便將自己埋進了被子裏,明天,我還要繼續去上課,還不知道老師會怎麽責怪。

第二天班主任果然將我叫到了辦公室,我以身體不適去醫院了為由,躲過了被記過的懲罰,班主任知道我曾經休學半年的事,看著我的目光沒有責怪,反而透著憐惜。

我苦笑著感謝了班主任,離開了辦公室。

我隻是沒想到,一走出辦公室,我又遇見了莫礫。

莫礫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裙擺剛剛垂到小腿處,襯得她的小腿白皙又纖細,她外麵罩了一件寬大的校服,看上去不像是她自己的。

是青河的吧……我立刻低下了頭,避免和她的視線相撞。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莫礫看見了我,不僅如此,她還大步走到了我的麵前,她笑意盈盈地問我:“這幾天沒來上課?”語氣裏似乎還透著關懷的味道。

她突然又變了態度是什麽意思?我愣了愣,抬起頭,卻見她目光冰冷,還摻雜著幾分幸災樂禍,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不會做出什麽為難我的事情,更不可能對我擺出高傲的姿態。

走廊上的人都嫉妒地看著我,大約是在羨慕校花竟然會主動關心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人。

我不得不“嗯”了一聲,我還是比較擔心,萬一我不回答莫礫的話,會被莫礫的擁護者們視為欺負她的人。

莫礫的關懷果然不是誰都承受得起的,她說:“若溪,看來你把我的話記在心裏了。真好。我還要和青河一起去圖書館,先走了,再見。”她笑得一臉純真,隨後留給眾人一個嫋娜的倩影。

我的心上卻仿佛插了一根尖銳的刺,不拔會疼,拔了也疼。

我咬咬牙。

是啊,真好,我因為你的威脅倉皇地躲起來獨自舔舐傷口,而你可以後顧無憂,和我暗戀的人一起做眾人眼中的楷模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