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千落夢凡塵,遙望這千山暮雪,恍如隔世,一曲柔情相思斷,怎堪夢碎?

離落迎風獨立,深深凝望遠方,那裏,便是她曾經生活過十幾年的地方,那裏,有著她年少時的夢;那裏,有著她甜蜜的回憶;那裏,有著她所有笑過,哭過,奔跑過,遺落過,這一切組成她所有的回憶,揮抹不去;那裏,便是她的故土——月氏。

她一直期盼能與家人團聚,她也總以為,這一生,還有很多機會,可以與她的父王母後,可以與她的姐姐,他們,可以再一次相聚,再一次歡笑,再一次踏歌而唱,豪飲風霜。

如今,這些都成了一種奢望,隻有,曾經的記憶,她一刻不銘忘。

戈壁灘上,殘垣斷壁,王宮早已不存在了,半月前的那次屠城,她見到的,隻有滿地的伏屍,橫屍百萬,流血千裏,道道映入她的眼,鮮血刺目了她的眼,她的心,她心痛,她悲泣,她為此哭喊,憤怒,憎恨,卻無濟於事,回不去的終究是回不去了,改變不了的事實,已是千真萬確。

那一刻的屠城,失卻了多少人最為寶貴的生命;那一刻的屠城,讓多少人無家可歸;那一刻的屠城,是生生世世銘刻在心的,那些哭聲喊聲,聲聲交織在一起,那些血腥的畫麵再一次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她腦海,令她無處可逃。

半月後,當離落再一次踏上她最為熟悉,卻又感到陌生的故土,剩下的就隻有漫天黃沙,森森骷髏躺露在地,北風呼嘯而過,將所有記憶吹散,那裏,一經戰場的屠掠,什麽都不曾留下了,那片草原,曾經是她的最愛,她曾在這裏,牧羊,騎馬,射獵,如今,當她再一次走過,她的腦海一一掠過曾經的種種,還有那一日的初識,他們之間最開始的相識,都是在這片碧綠盎然的草地,而如今,戰馬鐵騎踏過,一切都隨著風,隨著這漫天黃沙一道消逝而去。

那裏,唯一留下的,便是蒼涼與寂寞,一望無際,隻有荒涼的,寸草不生的大片荒漠,荒無人煙之地,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生機,沒有了往日的景象,她再也看不到早晨族人的忙碌,再也聽不到牛羊的叫喚,再也喝不到家鄉的羊奶酒,並且再也尋不到,那盛滿她所有美好記憶的相思穀。

那裏,有她第一次喝酒的經曆,那裏,有她與姐姐傾心相談的回憶,那裏,更有她此生難忘的,他為她許下的誓言,他為她捉流螢的片刻,他為她凝眸而笑的瞬間,也是她為之傾付一生,定下心意的時刻,相思穀處,曾經美好的畫麵,曾經的相知相依,如今剩下的,卻隻有蕭索與蕭條之意,淒涼感慨,所有的一切事物,一切記憶都被生生埋葬在了這片荒漠底下,從此,與黑暗相伴。

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不剩了,洛冥越在屠洗了一切之後,唯一留給她的,除了恨,還有這片沒有人煙,卻埋葬了她多少族人的荒漠,那些殺戮漫漫,血腥暴戾的場麵,她知道,在這片看似平靜的荒漠下麵,皆是她族人的鮮血,族人的骨堆,那突兀在曠野上的累累塋墳,是她要深刻銘記的,這一片荒蕪之地,茫茫大漠,她要讓自己記得,這一切的傷痛是誰給的,她要讓自己記得,是他親手摧毀了她的一切,她更要讓自己記得,他是如何傷害自己。

而她,這半月來,每日受著噩夢的侵襲,每日受著夢靨的折磨與痛苦,夜夜驚心,那些她腦海中存留的記憶,鮮血,屠刀,滿目猙獰的麵孔,是她此生所經曆最痛苦的夢靨,還有她的父王母後,臨死前最後的托付,亦成為她最無法承受的離別,這半月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日一日挨過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經受住這一切磨難,這所有傷痕,亦印刻在了她的心上,想要抹去,怕是此生,都難了。

然而,除了這些,當慕言告知她的身世之時,她反而顯得極為平靜,她靜靜地坐在床榻上,安安靜靜地聽著慕言一一道來,當聽完這整個故事,她卻依然平靜地坐在床榻上,平靜地仿佛不存在一般,隻有嘴角不住地**,嘴角上揚,她在笑,然而,她的這番笑卻並不是發自內心,因開心而笑,而是,那種帶著絕望,帶著可悲,帶著淒然,淒清冷凝之笑,慕言看在眼裏,卻感到心痛,為這個,命運注定坎坷,注定不幸,被命運捉弄,這個世上,他最後一個親人,離落,他的親生妹妹。

這個可憐的孩子,一生的命運,坎坷多舛,至親不能親,至愛不能愛,此生注定淒涼一生,孤苦一生,是個天降的災禍,這便是她一出生時,那個巫靈,為她的命運所下的定義。

她出生之時,天邊雲卷翻滾,起了一陣詭異暗紅的雲色,那飄渺不定的暗雲,款款向著天山巫靈村而來,離落便是在那一天來到這個世上,原本,她應是這天山之上,巫靈村中,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卻在出生之時,因手臂中帶著一朵暗黑色的曼陀羅印記,這花,是巫靈村的禁忌,黑色的曼陀羅,寓意不可預知的黑暗、死亡和顛沛流離的愛,它代表著無間的愛和複仇,它是生的不歸之路。

如此禁忌之花,偏偏又充滿著劇烈的毒性,它來自黑暗,來自地獄,來自死亡,帶著不祥之兆,她便來到了這世上,巫靈村的村長,以及村中的巫靈大人,無一不是覺得這嬰孩是個天降的禍害,村子裏的巫靈,皆會占卜吉凶,預測過去未來,離落的命運早已在她出生的時刻,便注定好了一切,所有身邊之人,若是至愛,不能為之相守相伴,若是至親,必定相生相克,無子嗣,無愛人,無雙親,無姊妹,寂寥孤苦一生,卻不得終老,終活不過一個桃李之年。

這樣一個凶煞孤星,巫靈村的人又怎敢再將她留下,他們認定,這個不祥的嬰孩必定會禍害了他們全村人,巫靈村的人世世代代都居住在天山的一處穀地,他們從未離開過這一片淨土,村中有保護著村人的巫靈大人,村人們皆勤勞樸實,世世代代都隱居在此,並不涉世,而如今,當這個女嬰降臨到這個村子,巫靈大人的預示使得村中沒有一個人不感到害怕,平靜的村子從此不再平靜,他們皆被這個女嬰攪得人心惶惶,他們從未出過村子,為了不讓她給村人帶來災難厄運,於是,巫靈大人們商討了半天,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

就這樣,離落出生不到兩天,便被村中的巫靈帶到了天山腳下,白雪皚皚的天山,幹淨純潔,那一天,天空湛藍無比,倒映在天池湖水之中,與茵綠的草地連成一線,那天的湖水瑩瑩波動,水天一色,很美很美。

也就在那天,還在繈褓中的離落,當她嬰嬰啼哭的時候,當她被抱走的時候,不論她的生身父母如何跪地哀求,離落最終還是被遺棄在了天山腳下,任由她自生自滅,既然她的命運注定如此,誰也更改不了,破解不了,巫靈們又不忍將如此小的嬰孩扼殺在繈褓之中,為了不讓她的災禍傷害到整個村子,唯一的辦法,隻有將她驅逐。

當年的一切,都被一個少年看在眼裏,那便是今時今日的慕言,那個時候,他因為年紀小,根本無法阻止巫靈大人們的計劃,要知道,村子中,除了村長之外,隻有巫靈大人不論做出任何決定,村人們都唯有順從,無權幹涉,亦不得違抗,這是村中世世代代相傳下來的習俗,從未更改過,那是因為,在很久很久之前,世上自有這個神秘莫測的巫靈村之後,第一個巫靈帶領大家隱居在此,並且從未被世人發現過,因為他們從不輕易出穀,世代居住此地,相依平安,平靜祥和。

巫靈村正因為有了巫靈大人的存在,他們通曉占卜預測之術,每一回當有災難降臨之時,都是巫靈大人通過占卜,觀測天象,讓村民們提前做好準備,這才避過一個又一個災難,才能世代相安,平靜安寧地居住在如此天境,所以,巫靈大人對於他們來說,是無比重要的,如此,村人們對此極為愛戴,擁戴,仿若一個領導者,所以,每當一個巫靈占卜到自己的吉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時,他們通常會在村子中,選擇一個少年來作為下一個接班人。

然而,這個接班人也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挑選出來的,他們必須要通過一層一層的考驗,必須有這份資質才能承當巫靈這個重任,當巫靈者,時時刻刻要為村人著想,保護村人,必要的時刻,也必須舍棄自己的生命甘願為村人犧牲,唯有經受住這一層一層的考驗,才有資格擔當這個重任。

所以,村人們在對待自己的巫靈大人,如同神明一般,敬仰愛戴。

當年那個小小的少年,在麵對親生妹妹被巫靈大人抱走的同時,他亦隻能在門背後,咬著牙,握著小拳頭,心酸地看著這一幕,無可奈何。